后院的杂房里围着七八人,大都仆役打扮,木榻上坐着一位老叟,一身粗布短打,双腿掩在薄毯里,双唇紧绷着,不言不语。

大概就是云浠口中的白叔。

程昶又朝一旁看去。

木榻边,还立着一名样貌极美,挽着妇人髻的女子。

她拿着布帕拭了拭眼角,哑着声道:“白叔说不要这腿,却叫芙兰日后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夫君?他当年的命是您救的,视您为父,若叫他晓得您在侯府遭此慢待,定会怪罪芙兰。”

“少夫人不必劝。”白叔闷声道:“这些年老仆一家子拖累了侯府多少,老仆心中清楚。前年大小姐为了给苓儿死去的娘治病,把家中能变卖的都变卖了。老仆平白担了个管家的名头,没为大小姐与少夫人分忧不说,还带着阿苓在这里白吃白住。”

“大小姐心好,侯府没落成这样,也没将我们这些个老弱病残撵走。府里身子有恙的又不止老仆一个,少夫人您也病着,等闲不能断了药钱。”

“老仆一个废人,又是风烛残年,这双腿不要也罢。但老仆不是白眼狼,侯府对老仆一家子有大恩,不能不报。”

“今日话既说到这个份上了,那老仆就把该交代的交代了,左右阿苓去年就及笄了,大小姐您要不、要不——”

他一顿,狠一咬牙,把守在床头默默垂泪的粗衣姑娘往前一推。

“您就寻户有钱人家,把阿苓卖了,为奴也好,为妾也罢,左右换些银子,也算老仆回报侯府的恩情了!”

粗衣姑娘被这么一推,双膝扑通跪在地上。

她有些骇然,却似乎不敢反驳,仰头望着云浠,哑声唤了句:“小姐……”

云浠将她扶起来,对白叔道:“阿苓小我三岁,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一直将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便是白叔您舍得卖,我也不舍不得。我早已打算好了,等忙过这一阵,就为她寻户好人家,穷一些不要紧,重要的是人品清白,然后为她置办一份嫁妆,体体面面地嫁出去。”

她语气平静,不容人反驳。

“再有就是白叔您的腿。”云浠续道,“既然上回大夫看过后说有的治,那么咱们就治,银子挣来不就是给人花的么,何必为了省这一点银子舍本逐末?”

“眼下府里虽是由阿嫂管家,但大大小小的琐碎,哪一样不是白叔您操着心?如何您就觉得自己是白吃白住了?”

她说着,一笑:“再说了,等白叔您养好腿,阿汀还盼着您陪我再过几招呢,哥哥走了后,已很久没人陪阿汀过招了。”

白叔听了这话,眉宇一伤,半晌,他哽咽道:“老仆就是觉得……就是觉得大小姐一个人养家,太辛苦了……”

方芙兰见他言辞间已有动摇,赶忙吩咐身后一名杂役:“去请大夫。”

杂役应了,还没走到门口,整个人就呆住了。

“大小姐,少、少夫人——”

众人循声,顺着杂役的目光看去,也一并愣住。

杂房门口不知何时立了个人。

不,说他是人还不尽然,因为他实在长得忒好看了。

一袭素衫映着春晖,像一蓬清霜笼在周身,腰间佩玉华光流转,却分毫不及他双眸的幽澈。

身姿颀长,清清冷冷,雅致不掩英挺,温润不失潇飒。

像星月。像个神仙。

程昶其实有点儿尴尬,他原本只是过来看看,不期然听到这一屋子自家话,站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帮忙,又插不进话。

“那什么……我就是,过来看看。”过了会儿,他道。

云浠不知说什么好。

她不知方才她与白叔的话,三公子听去了多少。

眼下他已亲自来了杂房说想帮忙,若她推脱说不需要,反叫他僵在这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云浠往里侧了侧身子,让开一条道,拱手道:“三公子。”又对屋中众人解释说,“这是琮亲王府的三公子,今日我去枢密院,得知白叔摔伤,心中着急,便是三公子送我回来。”

屋中的人面面相觑。

琮亲王府的三公子?就是那个传闻中无恶不作的小王爷。

长得跟仙人似的,看起来不怎么像个坏胚子啊。

侯府久没有访客,众人不知作何反应,过了片刻,还是方芙兰福身一拜,行礼道:“三公子金安。”其余人等才跟着拜了。

云浠散了仆从,将程昶请进屋中。

程昶在木榻边坐了,问白叔:“方便让我看一眼腿吗?”

云浠问:“三公子精通医术?”

程昶摇头,又说,“从前伤过腿,知道一星半点医理罢了,连皮毛都称不上。”

他这话其实半真半假。

他上辈子的心脏病是遗传的,父母早亡,被中心医院的老院长收养,少年时有一小半时间呆在医院,算是见过各种病症。

但他没学过医,怎么治病不太清楚,且也只会对着一些症状用西医药。

程昶掀开薄衾,白叔两腿的裤脚已高高挽起了,左腿约莫是今日摔的,脚踝高高肿起一块,又红又青,好在没有变形,约莫只伤了筋,没有伤到骨头,用冰敷一敷,将养数日就好。

严重的是右腿,右腿干瘦如柴禾,明显比结实的左腿足足小了两圈。

程昶问:“这右腿是受过什么伤,得过什么病吗?”

云浠道:“当年塞北打仗,白叔为了救哥哥,被蛮子砍中了右腿,流了很多血,本来已治好了,隔了年余,不知怎么,这腿就渐渐跛了。但初时还能走路,到了这两年,走路都有些困难,要拄拐。”

程昶点了一下头。

这就是了。

腿疾这种病,有很多病发因素,就算是用现代医学,有时候都找不到确切病因。

不过,就从外部情况来看,很明显是右腿肌肉萎缩,萎缩的原因有很多种,依云浠的说法,极可能是当时受伤以后,消炎工作没做好,导致内部神经受了感染,渐渐坏死。

程昶从前跟着老院长,看过这种病,老院长说,什么病一旦扯上神经系统,那就难治了。

但也不是完全没法子,程昶亲眼见过有人得了腿疾,虽然跛,好歹没恶化,还能数年如一日地走路的。

程昶记得那人最后找了老中医。

他抬头问:“眼下你们是怎么治的?”

云浠道:“每月三副药熬着,可是一直没好转,还越来越坏。”

她看着程昶,只见他垂着双眸,十分认真地又看了看白叔的腿,拉过薄衾来为他遮上,说:“请个好点的大夫过来施针吧。”

一旁立着的白苓听了这话泫然欲泣:“小王爷有所不知,当初大小姐请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大夫为阿爹看诊,那大夫也说,或许施针管用,可是——”

“那就请人来施针。”不等她说完,云浠便打断这话,拱手道,“有劳三公子了。”

又说,“三公子身份贵重,杂房烟尘重,不宜久留,卑职送三公子回正堂吧。”

程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旁的小姑娘,有些莫名。

过了会儿,他似了悟,站起身,应了句:“也好。”随云浠去了前院。

天色已有些晚了,小厮套了马车,等在侯府门口,程昶见状,便与云浠告辞,乘马车离去。

他坐在车厢里,想起方才那名叫白苓的小姑娘没说完的话。

其实他大致可以猜得出来。

想要治白叔的腿,施针的大夫手艺必得精湛,且施针还得持之以恒,至少最初一月,一日一次是必不可少的。

以忠勇侯府的境况,哪里付得起这笔银子?

而云浠之所以打断白苓的话,大约是不希望她当着他的面把困境说出来。

既不愿求人帮忙,何必当着人的面诉苦,给自己难堪,也给旁人难堪。

程昶撩开帘子,将一名驱车的小厮叫了进来:“你过些日子去问问那几个常来王府看病的大夫,看看哪个得闲,让他寻个借口,去忠勇侯府一趟。就说……”

程昶斟酌了一下,“就说是常看病的一家贵人伤了腿,他急着想办法治,给有腿疾的人出义诊。但也不要不收银子,每施针一次,先收十文钱,尔后借口说获益匪浅,慢慢降下来,降到三文。”

“你跟他说,少他的诊金,让他来王府取。”

“为何?”小厮一愣,“小王爷,您要帮侯府那下贱老头儿治病?”

他颇震惊:“您好不容易帮人一次忙,怎么不愿叫人晓得?”

他又思索,自以为了然:“您该不会近日是换了口味儿,瞧上侯府那破落小姐,动了心,想把她掳来王府,尝尝滋味了吧?”

程昶一愣,顷刻失笑:“动什么心?才见过几次面就动心?”

他撩开车帘,看着远天斜阳,淡淡道:“我就是觉得她挺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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