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浠道:“三公子客气了,既是卑职的案子有了动静,卑职过来是分内应当的。”

两人说着话,田泗也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了。

云浠问田泗:“你方才上哪儿去了?”

原本还与她一起等在观音庙门口,一回头,人就不见了。

田泗心中犯嘀咕,他方才走开时,分明与云捕快打过招呼的。

当时云捕快定定地盯着庙门口,还“嗯”着应了他一声。他只当她是瞧见三公子了,没工夫理会自己,哪里知她竟是走了神。

田泗是结巴,人又老实,觉得没必要为自己分辨这许多,便只解释:“你、你中午,过来得急。我想着,想着你没吃晌午,给你买、买吃的去了。”

虽去买了,但双手却空空如也。

他又道:“去——晚了,这、这个时辰,街口的包子铺,关了。”

云浠看了眼天色,道:“没事,待会儿衙门就供晚膳了。”

然后问程昶:“三公子,不知您寻卑职来,有何要事?”

程昶道:“观音庙里有个亭子,很清净,我们去那里说。”

几人到亭子刚坐下,一名已随琮亲王妃走了多时的王府仆役折返回来,呈上一个十分小巧精致的锦盒,道:“禀小王爷,王妃走到半途,想着今夜王府开宴的时辰晚,怕您饿着,叫小的把这食盒带给您,垫垫肚子。”

程昶接过,说了句替我谢过母亲。

他其实不太饿,想到云浠为了赶来见自己,连午饭都没吃,顺手把锦盒递给她:“给你。”

盛夏白日长,时至傍晚天也未入暮,但太阳已将毒芒收起来了。

两人坐在亭间廊椅上,中间隔了一小段合适的距离,云浠看着蓦然递到自己跟前的锦盒,以及交织在程昶修长指间的光影,一时愣住。

程昶道:“你不是没吃午饭?先吃这个。”

他语气自然至极,推脱反倒矫情。

云浠道了声谢,将锦盒接过搁在膝上,默不作声地揭开。

锦盒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四方十分精巧的冰莲糕,云浠刚要伸手拿,动作蓦地一顿。

过了会儿,她将锦盒原封不动地盖好,递还给程昶,说:“这个……还是等三公子饿了,亲自用吧。”

程昶纳罕,下意识接过锦盒揭开来一看,只见右下角的冰莲糕旁,落着一枚小巧的东珠耳珰。

因耳珰与冰莲糕一个颜色,因此不易发现,就像是做糕人不经意落在里面的。

程昶明白过来。

方才他在观音庙里时,就听琮亲王妃频频夸赞林氏小姐手艺好,会做小点,一手冰皮的莲花糕,在盛夏吃,解暑得很。

这样小巧可人的东珠耳珰,王妃是不用的,王府的下人等闲没人用得起,倒是很称那个林氏小姐。

想来冰莲糕也并不是王妃给的,而是林若楠特地做给他的。

程昶敛了敛嘴角,一时沉默下来。

他知道凡事不会这么巧,这耳珰若不是林若楠刻意摘下留在里面的,就是王妃或者张氏授意让她摘的,终归是做传情达意之用。

程昶对林若楠其实没什么感觉,几个月频频相处,也说过不少话,但就是生不出分毫情意。哪怕娶回家,至多能做到相敬如宾,琴瑟和鸣那是万万谈不上了。

程昶也闹不清自己喜欢什么样的。

他上辈子说到底,没动过几分真感情,恋爱谈得虽多,大都无疾而终,穿过来前已当了好几年单身狗,于是也想得很开,觉得一个人过一辈子其实很不错,不然,就找个真真正正的心上人。

但他也没再将锦盒里的莲糕给云浠。

到底是一份心意,程昶想,他接不接受是一回事,但如果转赠出去,那就有点不尊重人了。

这就好比他从前收情书,收得太多,有的根本没时间看,但还是仔细藏在抽屉里,没扔了,也没随意拿给旁人取笑。

写信人怀着满心悸动落笔成诗,不该糟践。

程昶唤来一名厮役,把锦盒递给他,说:“帮我收好。”

然后他看向云浠,欲说正事,却见她垂眸坐着,双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头,许久不言语,像在发呆。

这姑娘一向伶俐,该不会是饿傻了吧?

程昶如是想着,便说:“附近有个酒楼,走,带你吃晚饭去。”

言罢便已起身,往观音庙外走。

云浠一愣,拾了搁在一旁的剑亟亟追上,道:“不必麻烦,今日王府摆宴,三公子不是应了王妃殿下要回府用膳么?这会儿吃了待会儿怎么办?卑职衙门里是供饭菜的,等下回去有的吃。”

王府之所以摆宴,那是因为王妃见到林若楠临时起意,等开宴时辰已很晚了。

“没事,我陪你先吃点,再回家里。”程昶道,“上回艄公那事儿麻烦你,就说要请你吃顿便饭,这回又麻烦你跑一趟。”

看了眼天色,又笑,“正好我也饿了。”

天末覆上云霞,街口酒楼灯火辉煌。

或许是因为入了伏,金陵人闲着不爱出门,酒楼的生意并不怎么好,门前迎客的小厮昏昏欲睡,乍一见程昶,跟见了神仙似的,目瞪口呆了好一阵才自梦里醒神,连忙把贵客往楼里请。

到了二楼雅阁,程昶点了菜。

等菜的当口,他也不耽搁,对云浠道:“其实我让人去你府上找你,并不是柴房那里有了动静,而是我自己有事要麻烦你。”

他斟酌了一下,继续道,“你还记得裴府老太君寿宴那天,跟着我们去水榭,手心有刀疤的仆从?”

“记得。”云浠一点头。

那刀疤仆从是最初把金砖给艄公的人。

艄公受他之意,把金砖塞入三公子袖囊里,想要害他溺水,后来没成事,艄公反被人追杀,来京兆府投案,不想却被毒死。

程昶便让张大虎扮作艄公的模样,关在京兆府柴房里,引杀手前来灭口。

可惜一个多月过去了,柴房那里竟没有丝毫动静。

眼下出现的这个手心有刀疤的仆从,倒成了他们唯一的线索。

程昶道:“我日前收到一张字条,应该是这个刀疤人留的,他说他没法直接来王府找我,要等月末夏至节当日,想办法与我见上一面。”

夏至节本是大绥一个寻常佳节,但今年塞北大捷,今上喜极,命钦天监挑日子,拟定在夏至节当日,出绥宫与民同乐。

今上要出绥宫,程昶这样的皇室宗亲自然要作陪。

“我到时伴驾,可能不大方便。除我之外,只有你见过那个刀疤人,因此想麻烦你当日帮我留意,若寻到他,带他来见我。”

“行。”云浠一口答应,“夏至节当日,我也正好巡街,到时一定多留意。”

不多时,小二上了菜。

菜肴不多,不浪费,但足够他们吃。

云浠看着桌上菜色,俱是口味清淡的,心中有点困惑。

早前三公子常在金陵闹事,她不是没去收拾过烂摊子,画舫酒楼均有出入,彼时见满桌琳琅,尽是珍馐海味,味儿都重得很。

怎么三公子落了一次水,连口味都变了?

当日为他看诊的大夫不是说他没什么事么?没听说需要忌口。

云浠不由抬目看向程昶。

只见他齐了筷子,吃饭的时候很安静,但又不算刻板规矩,夹菜舀汤,动作雅致且洒脱。

她从未见过有人吃饭吃这样的。

既不放浪形骸,又不古板乏味。

非常好看。

当然她没见过实属正常,这是后世结合了西方文化的餐桌礼仪,程昶做风控,客户大都是商界大佬,他自然学得精髓。

似觉察到云浠在看自己,程昶目光一抬,问:“是不是菜式不合你胃口?”

欲换过小二再点。

云浠连忙拦了,说:“不是。”

过了会儿,她解释说:“卑职就是觉得……三公子变了。”

程昶愣了下,只一笑,没怎么在意。

几月下来,很多人都这么说,说他吃一堑长一智,落水以后转了性,不再像以前那样胡闹了。

诚然也有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知他以后会不会变回去。

云浠见程昶安静下来,心中的困惑越积越深,仿佛要压不住了似的。

“其实也不是变了。”她又道。

“卑职从前与三公子接触不多,不知道您究竟是什么样的。”她抿了抿唇,“卑职就是觉得,落水后的三公子,不像是……这里的人。”

她没说这里是哪里。

金陵?仿佛不大对。

大绥?仿佛也不妥。

但这里究竟是哪里呢?

云浠抬目望向程昶,想要试着解释。

却见程昶慢慢地停了箸,怔然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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