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昶愣了下,意识到她在说云浠,道:“母亲误会了,这事同云捕快没关系。”

纯粹是他不喜欢那个林氏小姐罢了。

琮亲王妃却不大信。

耳珰是她授意林若楠放入锦盒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试探程昶的心意。

程昶落水当日,她与王爷不在金陵,回来后,便觉得这个儿子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她起先觉得高兴,到了后来,却越来越失落。

从前的程昶虽胡闹,终归是与她亲的,落水后的程昶,孝敬,有礼,却十分疏离,像始终与人隔着一段不可触及的距离,你进一步,他便不动声色地退一步。

琮亲王妃只得安慰自己,昶儿这是长大了,懂事了。

这样也好。

他今年及冠,从前有人说亲,无人敢嫁,而今转了性,连画舫都许久不去了,总算能把亲事提上议程。

她挑来挑去挑了林家这个,样貌好,性情温顺,沾着亲故,知根知底,且王爷说了,明婴日后的正妃,门第不能太高,林大人官拜五品,是正正好。

几回接触下来,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林若楠从起初的抗拒,变得顺从,再到实实在在动了心,可昶儿却一直无动于衷。

琮亲王妃心中狐疑,几个月下来,疑来疑去便疑到了云浠身上。

越想越觉得是。

昶儿落水便是她救的。

那日裴府老太君寿宴,昶儿一个人去水榭,却与这侯府小姐一起回来。

云浠跪在宫门为云洛鸣冤,到末了,是昶儿换了御史袍,赶去绥宫,闯了早朝,为她把证据呈上去。

虽然他当日在金銮殿上把话说得十分漂亮,谁也没得罪,兼带着还得了今上几分赞许,可王爷始终是不愿意王府搅进招远的案子的。

琮亲王妃提点着道:“忠勇侯府,在招远的案子里牵涉得太深了。那个侯府小姐,说到底是个将门女,若是几年前了倒罢了,眼下这个当口……“

她往厅外看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压低声音,“你皇叔父老了,身子也不好,储位上无人,你父亲只怕不会喜欢你与军中人过从甚密。”

她顿了顿,补了两个字:“招祸。”

私下议储,议皇帝的身子,乃大不敬,王妃是拼着犯忌来告诫程昶。

程昶不知说什么好,一时间只觉得她想得太过。

王妃又问:“那绾儿……你心中当真没有她吗?”

程昶沉默一下:“没有。”

“没有也无妨,正妃也不一定要娶自己喜欢的。”王妃笑了笑,“等你封了王世子,还可以再纳侧妃,纳良妾的。”

程昶不由看了王妃一眼,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不想纳这么多妃妾,相伴的人太多,未必能共携手。

把那些女子娶回来跟个摆件似的搁在后院,岂不是生生将人耽误了?

他不愿旁人拘着自己,便也不愿拘着他人。

上辈子一生寻觅未得一知心人,这辈子能得一人彼此不相辜负已足够了。

王妃再劝道:“过几日南安王妃大病初愈,在家中设宴,母亲叫上绾儿同去,你再与她见见可好?”又退一步,“再不济,宴上京中多数贵女都会到,还有南安王的旁支,你且看看,有没有心仪的,回来跟母亲说。”

南安王是郡王,虽也是宗亲,地位比琮亲王府矮了一截。

程昶却是一愣:“南安王妃?”

听闻南安王妃是宫中驯马女出生,嫁给南安王后,爱马之心不减,又在王府的后院饲了几十匹骏马,兼养了七八只看马的狗。

程昶穿来多日,接触的都是高门贵户,没见过哪家养这许多狗的。

今日听云浠说起她在塞北的日子,又勾起了他养狗的心思,原想跟云浠打听打听金陵有没有狗市什么的,却被柴房的事打断了。

程昶一口答应:“好,到时我与母亲同去南安王府上。”

琮亲王妃见他应得痛快,心中一喜,以为他终于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遂道:“天色太晚了,早些去歇着吧。”不再强逼着他。

岂知程昶哪里是去相看姑娘的,他是去相看狗的。

隔日一早,云浠一脸疲惫地回到忠勇侯府。

她心中记挂着府上有内贼的事,连夜里当值时也心神不宁的。

这个时辰方芙兰早已起了,坐在厅堂里等着云浠,一见她,迎上来道:“怎么乏成这样?可是累着了?”

又温言道,“今早我特地为你煮了一小锅粥,快去膳房用些,用过早些歇下。”

云浠“嗯”了一声,却是不动,慢慢在右手旁的八仙椅上坐下。

方芙兰见她目色沉沉,移步过去,为她斟了杯水,轻声问:“阿汀,你怎么了?”

云浠在心中把府上的人悉数了一遍,觉得无论是谁把消息传出去的,她都难以接受。

这些人都是跟了侯府大半辈子的,都是她的亲人。

云浠握着杯子,垂眸看着杯里的水,摇了摇头,说:“没事。”

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又将水杯放下,问:“阿嫂,昨日我正午离开侯府后,府上可有人出去过?”

方芙兰闻言愣了下,片刻,勉强一笑:“这……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随便问问。”云浠看着方芙兰,“阿嫂不知吗?”

方芙兰没说话,沉默地在云浠一旁坐了,过了好半晌,才轻声道:“不知。”

“为何不知?”

“昨日正午过后……我出门去了。”

云浠心中蓦地一沉。

方芙兰平日里除非去看病,否则足不出户,就连之前变卖云洛留给她的首饰,也是让赵五跑的腿。

昨日是什么别样日子,她竟破天荒地出门了?

“阿嫂出门去做什么?”

“去……买了盒胭脂。”

云浠愣住。

方芙兰没看云浠,兀自笑了笑,“这个月有些余钱,想着……再几年人就老了,便寻盒胭脂来涂一涂。”

她自以为理由得当,可细一想,这话哪里站得住脚?

自云洛去世后,方芙兰便素衣服丧,再不施妆粉,而今三年过去,丧期早已结束,她却仍是老样子,兼之府上拮据,方芙兰一个人持家,平日更是俭省得很,哪里会平白花银子为自己买什么妆粉?

这么看,方芙兰定是有事瞒着自己了。

但云浠仍没有因此疑她,而是问:“阿嫂正午出府,几时回府的?”

“大约,申时末吧。”方芙兰一笑,“我记不太清了。”

她又问:“阿汀,怎么了?”

云浠却没有回答。

三公子说过的,府上若有人想给真凶报信,必然是在正午与申时之间出的府。

云浠的一颗心直要沉到水里去。

这些年她血亲尽失,唯余一个阿嫂相依为命。

方芙兰也是命苦的,当年方府小姐名动金陵,貌若仙神,引得金陵多少公子踏破了方家门槛想要提亲。

方大人因此自视甚高,一心想把方芙兰高嫁,不想硬生生把方芙兰耽误了。

后来方府获罪,方芙兰一朝沦为落毛的凤凰。

她心系父亲,进宫去寻皇贵妃,寻太皇太后为方大人求情。

岂知皇贵妃与太皇太后非但对她闭门不见,还命人传话说,不必再来了。

方芙兰从前性子本就清高,又因生着一张太过明艳的脸招人嫉恨,那阵子她叩首于皇贵妃宫门之际,受尽旁人奚落,可她仍生生忍了下来。

直到听闻父亲被判了斩监侯,才投湖自尽。

方芙兰投的湖是皇贵妃宫门以东的梅池。

那日恰逢云浠进宫,瞥见方芙兰投湖的一幕,跟着跳水把她救起,把她带到忠勇侯府日夜照顾。

便是住在忠勇侯府上,出征归来的云洛第一回见到方芙兰,一见倾心,拿军功求今上赦了她牵连之罪,娶她为妻。

云浠亲缘福薄,方芙兰嫁入侯府不过年余,老忠勇侯战死塞北的消息便传回金陵,时过不久,云洛也出征了。

是方芙兰,陪着云浠度过了平生最煎熬的日子。

“阿汀?”

见云浠一直沉默,方芙兰唤了她一声,轻声问,“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云浠道。

她原想追问方芙兰她昨日出府,究竟做什么去了。

可她问不出口,她怕听到那个她不想知道的答案。

她仍抱着一丝侥幸。

“我……有点事,去后院一趟。”

她步子急,等走到院中,又听方芙兰追出来,在身后问:“阿汀,南安王妃病愈,在府上设宴,今日命人送了邀帖来,你……去么?”

云浠没答,她有公差在身,这样的场合,惯来是不去的。

她稳下心神,去后院的杂房里,跟仆役一一打听了昨日府上每一个人的行踪。

午过以后,除了阿苓与赵五,再没旁人出过府了。

阿苓出府,是为了给白叔买治腿疾的伤药。

赵五从来就是府上的跑腿,每日都要出府走动。

他们二人离府的理由,都比方芙兰站得住脚。

云浠心中简直空空如也。

她不知道该怎么与程昶交代,难道要告诉他,府上最有可能向真凶告密的人,竟是她的阿嫂么?

她失神地往自己院中走,路过回廊,不小心与一人撞了满怀。

是方芙兰的贴身丫鬟鸣翠。

鸣翠行色匆匆,手中还端着托盘,这么一撞,托盘一掀,刺鼻的药味扑面袭来。

她一面去拣打碎的药碗,一面问:“大小姐,您没伤着吧?”

云浠摇了下头,蹲下身,与她一起拾拣药碗。

拾了一阵,忽然意识到这药味不对,方芙兰有宿疾,身子不好,鸣翠惯来服侍她吃药,可眼前这碗药的药味,分明不是方芙兰惯来服的。

“这是什么?”云浠问。

鸣翠看她一眼,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支吾了一阵,只道:“大小姐别问了。”

云浠道:“阿嫂的药,不是这个味的。”

她不依不饶:“你和我说,不然我直接去问阿嫂。”

鸣翠似是为难,过了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咬牙开口:“大小姐有所不知,少夫人的病加重了,这是近日新换的药。”

“加重了,我怎么不知?”

“大小姐常不在府上,自然不知。”鸣翠道,又犹豫一下,“且少夫人也不让奴婢告诉大小姐,怕您忧心。”

“其实自那裴府的二少爷回到金陵,少夫人瞧出您大约不愿嫁去裴府,一面担心您的事,一面担心少爷的案子,日夜都歇不好,病势便不大好了。”

“三月初她进宫,累着了,刚出了绥宫,险些晕在护城河边,若不是姝儿小姐路过撞见,送少夫人去了药铺子,奴婢当时都不知当怎么办。”

“药铺的大夫自那以后便为少夫人换了药,还让少夫人勤去,往常是一旬一回,眼下已改成五日一回了。”

“罗姝?”云浠问。

“是。”鸣翠点头,“姝儿小姐得知少夫人的病情,便常来帮忙。少夫人不能太过奔波操劳,近日出门去药铺子,有不少时候都是她陪着呢。”

“便说昨日,少夫人去看大夫,也是由姝儿小姐乘府上的马车过来接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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