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卓说的老庙在杭州城郊百八十里的山区里,离得最近的村子叫知贤村。

程昶出发得早,到知贤村的时候,还不到九点。

天气尚好,风收了一些,雨也不似昨晚那么急,但乌云仍悬着头顶,程昶把车停在山路边,找了个村里的老阿姨打听去老庙的路。

老阿姨一听程昶要上山,眼瞪得老大,说:“不要去啦,昨天台风一来,树都倒啦,晚上没电,到处墨墨黑的,吓死人了。”

程昶说:“没事,我就上山求个符,很快下来。”

老阿姨见劝不住,只好给他指了路。

当地人把老庙称作观音庙,听说年代很久了,祖上那一辈就在,如今已十分残破。

眼下守庙的是个老和尚跟他的小徒弟,老和尚人很古怪,还有点势利,逢着上山求平安的人了,可劲儿地讹钱,但还真别说,这庙里求来的平安符是挺灵,老和尚偶尔帮人算命,也能说得八九不离十,因此就没断了香火。

江浙一带少有真正的高山,所谓的山,大都一两百米高,其实就是丘陵,但上山的路蜿蜒陡峭,五米一个小弯,十米一个大弯,很不好走。

程昶又花了近两个小时才看到观音庙的飞檐,在一个平缓的土坡上停了车,撑着伞徒步过去。

雨比刚才大了,伴着隐隐的雷声,正午时分,天反而没有早上的澄亮,庙前有个穿着斗笠的小和尚正在清扫台阶,见来了人,将扫帚往庙门前一支,双手合十:“施主。”

程昶一瞬失神。

这样古韵未尽的地方,古韵未尽的人,让他想起大绥。

半晌,他才问:“庙里的主持在吗?我过来打听个事。”

小和尚点点头,让开一步:“施主里面请。”

这座观音庙确实残破,百年的风侵雨蚀,墙体斑驳不堪。

小和尚把程昶引到观音殿,对着大殿左侧长案上打瞌睡的人喊了声“师父”就走了。

“师父”是个干瘦的老和尚,听是来了人,掀开眼皮,问:“求平安还是算命啊?”

程昶说:“我想跟您打听桩事。”

“哦,算命啊。”老和尚耸了耸鼻子,他刚从酣睡里醒来,人似乎还不大精神,说,“我这庙里算命看机缘,老衲观你今日无缘。”

又合上眼,打了个呵欠:“有事多看新闻,科学信佛,才能幸福人生。”

程昶:“……”

“那我先求个平安符吧。”

“哦。”老和尚缓了会儿神,说,“我这里的平安符,分上中下三等,你要求哪一种啊?先跟你说明啊,下等的八十八,中等的一八八,上等的,六八八。”

程昶:“……”

还真有点讹钱的意思

“我能先看看您这里的平安符吗?”

“不能。”老和尚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当是挑货买货呢?这符被凡人的眼瞧过,就不灵验了。”

程昶:“……那就上中下等平安符,各来一枚吧。”

“嘿!”老和尚眼神亮了,“爽快!”

程昶掏出钱包:“一共九百六十四,我付现金给您。”

老和尚将他一拦,从长案前取出两张塑胶封着的二维码,说:“扫码吧,微信支付宝都行。现金懒得数,麻烦。”

程昶:“……”

看您这深山老林的,科技倒是不落后。

程昶取出手机扫了码,跪在蒲团上,朝着观音大士像认真磕了三个头。

他不知该为谁求平安,想了想,从零零落落的此生过往里挑了三个人,何笕、段明成、和……云浠。

“好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老和尚又昏昏欲睡,见程昶回到长案前,从兜里取出三个平安符摆在桌上。

总得来说,三枚平安符长得都一样,若真要论有什么不同,上等的纸色古朴一点,朱砂符印老旧一点,下等的纸色最鲜艳,符印就像是用红墨水刚写成的。

老和尚看程昶立在长案前一动不动,以为他觉得自己被讹钱了,理直气壮地解释:“你别看这三枚平安符样子都差不多,其中玄机大有不同。上等的这个,是我师父写的,放着有二三十年了,受尽香火,下等的这个,是我那小徒弟写的,虽然承的是我师门古法,但他底蕴不足,写出来的东西菩萨不很受用,不是那么灵的。”

他被香客质疑惯了,脸皮已练得很厚,说完这一番话,将平安符往程昶身前推了推:“钱你付了,货我给了,概不退换啊。”

程昶注视着平安符,仍旧沉默。

不为什么,只因这平安符,的的确确与他在白云寺观音庙里求来的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

他拿起其中一枚,仔细看了看:“您这里的平安符,没有一端开口的那种吗?就是……里面可以放一张纸笺,上头写所佑之人的姓名。”

老和尚听了他这话,不由瞪大眼:“你怎么知道还有这种?”

程昶没答。

过了会儿,他从怀里取出曾经在白云寺为云浠求来的符,递给老和尚:“大师您看看,这种平安符,您见过吗?”

老和尚手里握着程昶给的平安符,翻来覆去瞧了两眼,又取出老花镜带上,仔细研究上头的符文。

远天闷雷阵阵,不期然间,雨水已成滂沱之势,山中风声呜咽,吹得观音殿的木门啪啦作响。

没过一会儿,老和尚的脸色变了,问:“你、你是从哪里求来的这种符?”

程昶没说话,在他案前的长凳上坐了,盯着他。

那意思很明显,大师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老和尚说:“你这种符,我只在我师门传下来的古书上见过,包括符文的写法,已经失传很久了。我师父从前说过,持有这种符的,都不是一般人,是……”

他咽了口唾沫,没把后半截话说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对程昶道:“我帮你算个命吧?”

刚才说今日无机缘,这会儿又有了。

程昶没多说什么,只点头:“好。”

老和尚递给他一张纸,一支圆珠笔,“把你的姓名,籍贯,出生年月日还有具体时间写在上面。”

程昶依言写了,老和尚拿过来,取出一本线装书,对照着翻看,喃喃说开:“你……是不是,从小无父无母,或者父母早亡,亲缘寡薄,克亲克友?”

程昶没吭声。

老和尚又说:“你是不是……命里多灾多难,从小疾病缠身?”

程昶仍旧没吭声。

老和尚下结论道:“你这是天煞孤星的命啊!而且还——”

“而且什么?”程昶看老和尚说到一半又打住,追问。

他的确父母早亡,说他克亲克友也不是空穴来风,老院长收养他,待他好,却在他上初中时意外出车祸离世。

他亲缘寡薄,有好友,无至交,一生至今,从没有人走进过他的生命。

至于疾病,他患有先天的、严重的心脏病。

外头的雷接连炸响,风声比方才更劲了。

老和尚似有点骇然,一咬牙,把手中书推给他:“你自己看。”

书是竖行排版,上头的字是繁体字,程昶扫了一眼,老和尚指着的那一处写着一行:“天煞孤星,三世善人,一命双轨。”

一命双轨……

老和尚支吾道:“我学艺不精,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我师父曾说,最后四个字,是前面的解。他还说……”

他顿了顿,“这样的人,阳寿看似短,实则长,等闲死不了,有时候看着凶险,之后也会柳暗花明,如果……真在阳寿未尽时死了,也会死而复生。”

程昶沉默许久,问:“死而复生的定义是什么?”

是在濒临绝境时,在另一个时空的另一具身体里醒来吗?

老和尚摇头说不知,他这会儿已全然没有程昶初来时那股招摇撞骗劲儿了。

他把书收了,神色十分复杂,说:“不过我瞧着书上那行字的字面意思,大概是说,你三世行善,无奈撞上了个多灾多难的天煞孤星命,上天看不过去,所以用‘一命双轨’的方式补偿你吧,至于什么是一命双轨,什么是死而复生,我……”

话未说完,整个观音殿忽然被一道闪电照得闪了闪,紧接着,一声惊雷炸响,疾风撞开高窗灌进来,几乎要吹熄佛堂两侧燃着的长明灯。

老和尚在这恍若天谴般的异象中愣住,须臾,他似弄明白了什么,看着程昶,惶然道:“不对,你、你今天,为什么来?”

“你……还没回答我,这枚失传了这么久的平安符,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程昶看着他,过了会儿道:“我可以说,怕您不会信。”

强台风的天,风声盖过人声,盖过惊雷与急雨,在天地间呼啸。

老和尚没听清程昶究竟说了什么,到了这会儿,他才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长得极好,好到单用英俊两个字已不足以形容,他端坐在这四方佛堂里,身后有未灭的长明灯,乍一眼看去,就像从古画里走出的公子。

可是,画里的公子该是不染纤尘的,此刻呼啸的风雨,乌沉的天际,却在他眉目间蒙上了一层晦暗不堪的阴翳。

他一看就是教养良好的体面人,是社会上的精英。

这种强台风的天,他为什么会来他这里呢?

为什么会独自一人驱车来到这个深山老林的破庙里来呢?

老和尚的思绪回到原点,他是为平安符来的。

寻常人若得了一枚平安符,管它再古韵十足,也不会追本溯源,不会去找这符究竟是在哪个庙里开得光?除非……他因为这符,遇到了什么事。

这么想着,忽然有八个字蹦进老和尚的脑海——“一命双轨,死而复生”。

他刚才和这个年轻人说那些匪夷所思的话的时候,他脸上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这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吗?

老和尚霍然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看着程昶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指着他道:“你,你……”

却没你出个所以然。

程昶看出老和尚的惊慌失措,也随之起身,解释说:“大师,我身上的确发生了点事,今天过来就是想问个究竟。”

他不知要何去何从。

他只想问明白此生缘法。

而所谓一命双轨,是不是说,他无论在二十一世纪,还是大绥,都注定是一个格格不入的过客?

闪电灼亮整个佛堂,将程昶苍白的皮肤照得单薄又透明,这一刻,他惊若天人的眉眼像神祗,也像鬼魅。

老和尚已不想去听程昶在说什么了,在他心中反复盘桓着的只有四个字,死而复生。

“走、走、赶紧走!”下一刻,老和尚也不知从哪里攫出一把勇气,气势汹汹地绕过长案,去推程昶。

他直到把他推出佛堂,推到漫天漫地的风雨里,“你是命硬,死不了,是善人转世鬼神托生,但你克天克地,我这庙里容不下你,你看这天象,就是你带来的灾厄,你再在这待下去,我迟早跟着你完蛋!”

言罢,将程昶的雨伞一并扔出来,“啪”一声合上庙门。

雨水顺着脖颈流入衣服里,刹那浑身湿透。

程昶被这雨浇了个透心凉,他从未遭人如此对待,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捡起地上的雨伞,在头上撑开,慢慢走回停车的地方。

好在带了换洗衣物,程昶提着行李箱,坐回车里,把身上的湿衣换下,浑身擦干,换了身干净的。

他在车里默坐了一会儿,回过头,看了眼老庙的方向。

雨水连天接地,来时还依稀可见的飞檐现在已经瞧不清了。

他是来找答案的。

到此,可以说是找到了,也可以说没有。

他仍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去,又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度此一生。

算了,想不通的事,暂且就不要去想。

先好好活着吧。

程昶的余光掠过行李箱里的药盒子,想起自己今天的药还没按时吃,从后座拿了瓶矿泉水,打算就水服药,取出药盒才发现他竟然没带利尿剂,而是带了一盒维生素片。

他明明记得自己把利尿剂放在行李箱里了的,什么时候变成维c了?

仔细一看,两种药的包装还挺像。

利尿剂是心脏病患者最重要的药物之一,防止心衰,像程昶这种刚因为心脏骤停做了起搏器手术的,起码在术后的一个月,这种药是一天都不能停的,动辄病情反复,甚至因此丧命。

程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可是这会儿自责已来不及了。

他低头一看腕表,刚好四点,还有两个小时天黑。

如果路上顺畅,在黄昏前赶到知贤村是来得及的,到了知贤村,走高速大概四十分钟到杭州,然后去浙江人医。

程昶这么计划着,打开广播,启动车辆。

路况广播的信号不大好,一个女声断断续续地说强台风今日加剧,台风信号从橙色预警转为红色预警,接下来沪杭沪浦等高速封路,建议人们呆在户内,不要出行。

山间的风雨大的无以复加,雨水急而沉,砸落而下,却在半空中与强劲的风形成角逐之势,继而被吹乱,吹得纷扰不堪。

雨点子从各个方向撞在车窗上,溅开豆大的水花,程昶开了雨刷,前方的能见度依然很低。

可他不能退回山里,一来因为他急需赶去杭州取利尿剂,二来他已走到半路,这会儿上山和下山已没什么区别。

雷雨台风天要远避山木,程昶知道,但他没办法,他只能适当加大油门,迅速并且平稳地赶在日落前回到大路上。

好在之前的一段急弯他已经平安通过,只要穿过前面的密林,就能安全。

惊雷一声声响彻山间,闪电将车内照得忽明忽暗,路况广播的信号愈发不好,没过一会儿,彻底断了。

没了别的人声,骤然间,就像只剩了他和这天地对峙。

寻常人若独自在这漫天异象里开车独行,恐怕早就怕了,可此时此刻,程昶心中却有些说不出滋味。

他有点走神,不知怎么,耳畔又浮响起老和尚刚才的话:“这样的人,阳寿看似短,实则长,等闲死不了。”

“如果……真在阳寿未尽时死了,也会死而复生。”

他想起他在那本线装古书里看到的,天煞孤星,一命……双轨。

“滋啦”一声,车里的广播又连上了,还是刚才那个女声,断断续续地说:“为您……播报,现在时刻,现在是,傍晚,五点三十分。”

五点三十分,黄昏了。

天上云霾密布,落日是望不见了。

程昶的目光直视前方,不期然间,只见当空一道闪电劈下,直直打在山道旁一株十分粗壮的老树上,老树顺势摇了摇,从根部断裂,朝山道上砸来。

与此同时,程昶未及时服用利尿剂的症状终于显露。

他胸口蓦地一闷,仿佛有人拿着鼓槌,在他心上重重一击。

道前山木滚落,心间疼痛夺神,程昶维系着最后一丝清醒,猛打方向盘,终于在车头撞上粗木的那一刹,避让开去。

可这里是山道,车头转向意味着要向坡下开。

而坡度陡峭,稍不注意就会脱离掌控。程昶已无力掌控。

车身失了重心,向坡道跌落,车中的安全气囊弹开,将程昶前倾的身子猛地推回座椅上,后脑勺撞在靠座上,疼痛在震荡间夺去了他最后一丝神智。

雨水已将天地浇得漆黑,山中一点光也没有,是不能视物了。

然而闭上眼的一刻,程昶却看见依稀有人影朝他跑来,唤他:“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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