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的寿宴一过,年关很快就到了。

当年昭元帝继位之初,皇权动荡过一阵,后来皇帝盛年,励精图治,乃至天下承平,国祚昌盛,金陵、临安等地夜不闭户,百姓们其乐融融。大绥尚灯,每至年关,金陵的灯一直要从朱雀街燃到秦淮河畔,桐子巷的喧嚣声彻夜不息,年味浓得一整个正月都化不开。

云浠刚从塞北回来那年,云舒广也曾带着她与云洛去秦淮水边放灯,可惜好景不长,云舒广出征以后,家境一年不如一年,及至云洛牺牲,她在京兆府谋了差事,以后的年关夜都在值勤,便谈不上团圆了。

这一年日子大好了,云浠升了校尉,难得在家,除夕当夜,邀了田泗田泽一同过来吃荷叶饺。正月里走亲戚,云浠亲人无几,除了让赵五去裴府问候了一声老太君,其余时间都歇在家里陪方芙兰。倒是程烨,闲来无事来过侯府几回,他与田泽是至交,两人趁着过大节,聚了好几次,时而在侯府的院子里一起逗弄脏脏,日子久了,连脏脏也不拿他们当外人。

年一过完,按理该歇到十五,兵部那里传信说,忠勇侯旧部二月该到金陵了,让云浠去西山营一趟。

西山营在金陵西郊,往来大约要三五日,加之云浠是过去处理忠勇侯旧部安置事宜的,初七启程,十五一大早才回到金陵。

正月过半,日子也回暖了,十五这天是上元节,城内若非公务,不能纵马,云浠在上方门前下了马,沿着秦淮河堤,一路往忠勇侯府走。新年新气象,堤边的柳树抽了新芽,桃枝杏枝也结了零星的花苞,春光洒在秦淮水里,亮堂堂的,云浠牵着马,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琢磨:今年有好几桩大事要办,一是阿嫂的病,阿嫂的身子骨一直不好,年关前后,旧疾还复发了,一连去了好几回药铺子。云浠随后托人打听,得知临安城有个治宿疾的名医,等阿久他们到了,她要跟兵部告个假,带阿嫂去临安找名医看看,早日把阿嫂的病治好。

再有就是白叔与阿苓,之前得三公子相助,白叔的腿疾已好多了,只要攒够一笔吃药的银子的就成,急的是阿苓的亲事。上回她看出阿苓大约对田泽有意,本打算立刻去问田泽的意思,转而一想,开春将至,春闱就在眼前,这是田泽一辈子的大事,等闲不能耽误了,便把议亲的事按下不表,想着等年关的时候,先跟田泗商量。

谁知这年年关繁忙,云浠一直没能抽出空闲,这么一耽搁,竟已到了正月十五,若亲事订了,筹备还需大半年呢,云浠心想,此事万不能再拖了,待会儿一回府,头一桩大事就是寻田泗去。

一路回到忠勇侯府,赵五竟然不在。守门的是柯勇,一见云浠,说:“云校尉,您快进去看看吧,府上好像出了点事。”

云浠问:“什么事?”

柯勇道:“我也说不好,似乎是侯府被什么人盯上了,赵五与白叔商量去了,田泗田泽他们也在。”

他是来给云浠拜年的,哪知到了侯府,府外连个看门的都没有,进里头一打听,白叔与赵五几人正吵得厉害。柯勇是个实在人,心想别人家的事,他一个外人也拿不准主意,可侯府的门敞着,府外不能没人守,便自顾帮着看门了。

云浠听是侯府被人盯上,有些急,她生怕“贵人”的人找到府上,阿嫂他们出事,三步并作两步进得府中,刚绕过照壁,就听见正堂里杂杂嚷嚷的吵闹声。

“人只瞧见个影儿,张口就胡说,这下好,少夫人身子刚好转,这么一折腾,又病了!”

“我也没说一定是,但身形真的很像,再说了,这人行踪奇怪,连着两日出现在侯府外,追上去问个究竟总不过分。大小姐去西山营前还特地交代了,让我好生看着侯府。”

“理都让你占完了,出事就搬出大小姐,我看这事就是你——”

“怎么了?”

白叔拄着杖,气冲冲地正与赵五吵得不可开交,一回头瞧见云浠,顷刻息了声。

正堂里除了白叔、赵五,后院几个做杂活的包括白苓也来了,另外还有田泗与田泽。

一屋子的人见了云浠,都安静下来。

云浠又问一次:“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左右一看,“阿嫂呢?”

白叔杵着杖,气恼地往旁边一坐,别过脸去:“你问赵五。”

赵五几回张口,似乎觉得将要说的话尚欠妥当,到末了,又咽了回去。

最后还是田泽帮着解释道:“云校尉,赵五说他……像是看到宣威将军了。”

云浠一愣,手里握着的马鞭险些掉落在地上。

她脑子尚未转过来,就听白叔指着赵五斥道:“少爷都过世多久了,他什么都没弄清楚,单是瞧见个影儿,就说那人是少爷,急得一整府的人都去追,少夫人病才好,也一路跟到巷子口,这下受了风,又病了!怨谁!”

赵五急道:“我在塞北时就常跟着少爷,他什么身形,我能认不出?那人来一次没什么,已连着在侯府附近转了三次了,这不奇怪?咱们侯府人虽不多,大都有功夫的,那人盏茶的功夫就把咱们甩掉了,这要不是功夫好,能跑这么快?”

“功夫好的人多了去,你逮着一个就说是少爷?你怎么不说——”

“别、别、别吵了。”眼见着二人又闹起来,田泗连忙打断,他看了眼云浠,见她脸色苍白,急着与她解释,“就、就是阿汀你,你,去西、西、西山营这几日——唉,望安,你,你来说。”

田泽点了一下头,对云浠道:“云校尉您不在侯府这几日,府外总有一个穿着褐衣,遮着脸的人在附近的巷口徘徊,因为身形有些像过世的宣威将军,赵五就格外留意了些。今日一早,这个人又来了,赵五怕真是宣威将军,想着上前去认一认,然他刚走近,那人就跑了,赵五急着去追,惊动了一府的人。后来少夫人问究竟,听是宣威将军,大约触及了伤心事,便病倒了。”

云浠点了点头,她目下已有些缓过来了,自在心中沉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赵五:“你看清脸了吗?”

“没有。”赵五摇头,“他警觉得很,我一走近,他就跑了。”

“这要能是少爷——”白叔怒气未消,狠狠杵了一下拐杖,“这要能是少爷,见着咱们,还能跑吗?只怕多一刻都等不及要回侯府来与少夫人和大小姐团聚!你说你见着了少爷,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当年少爷过世,是大小姐亲自去塞北为他收的尸。那几年,大小姐是怎么过来的,少夫人是怎么过来的,你说一回,就相当于逼着她们把疮疤揭开来看一回!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白叔说到末了,声音已是哽咽。

他当年将云洛视如己出,以至于云洛英年战死,他至今都不能释怀,可逝者已矣,生者总会慢慢走出来,最怕就是在死灰之上燃起一丝星火希望,不能燎原,也触不可及,叫人一辈子陷在深渊里。

他老了,作茧自缚也就罢了,云浠与方芙兰还年轻,她们都是太重情义的人,后半辈子总不能守着一个虚无的念想而活。

他是将心比心,才大动了一番肝火。

云浠明白白叔的用心良苦,劝道:“白叔您不必气,有时我在大街上瞧见身形挺拔些的,还常常将人误认作是哥哥呢。再说赵五也是尽责,那人三番五次在侯府附近徘徊,见人就跑,是可疑了些,追一追也是应该。”

她说罢这话,一面吩咐杂院里的人都散了,一面让白苓把白叔扶去后院歇息。本想绕去方芙兰的院子,看看她的病如何了,途中碰到鸣翠,说:“少夫人吃过药,刚睡下,大小姐您还是晚些时候再过去看她吧。”

云浠应了声“好”,便沿着长廊,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脏脏正在小院里睡觉,几日没见云浠,奔上来绕着她的腿打转,云浠俯身抚了抚它的头,把行囊放去屋中,又出了门,慢慢在阶沿上坐下。

其实方才听赵五提及云洛的一瞬间,她是当真燃起了一丝希望,盼着哥哥还活着。

她甚至想,当年为哥哥收尸时,尸体是焦黑的,说不定不是哥哥呢?

但她知道这不可能。

尸身穿着的甲胄是云洛的,将军印也是云洛的,身形更与云洛一般无二。

哪怕这些都有得作假,尸身右臂上的胎记又该解释呢?

且当年招远叛变,情势危急千钧一发,云洛带着那么多兵将,根本来不及从草原的大火里脱身。

况且白叔也说了,如果哥哥没有死,一定会回来找她,找阿嫂的。

云浠想起云洛最后一次出征,那时忠勇侯战死的消息刚传回金陵不久,她尚未从伤悲大恸中缓过心神,眼睁睁就看着云洛接了朝廷的旨,穿好铠甲,拿着佩剑,出了侯府的门。

她追在他身后,不明白早已被封了大将军的哥哥这一回为什么被降为副将,可云洛却坦然,他笑着说:“阿汀,你放心,阿爹不会白白牺牲,该是忠勇侯府的荣耀,该是咱们云家的功劳,哥哥一样不落,全都能挣回来!”

“阿、阿汀。”

云浠兀自坐着,忽听一旁有人唤她。

田泗在她旁边的阶沿坐下,说:“阿汀,你、你别伤心。”

“我不伤心。”云浠一摇头,“我就是,想哥哥了。”

田泗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问:“宣威、宣威将军,他是——什么样的?”

云浠听他这么问就笑了,目光落在院子里空荡荡的兵器架上,说:“小时候我娘亲去得早,是阿爹与哥哥把我带大。哥哥是天生将才,十一岁上战场,十四岁就能领兵了,到了十五岁,只要他上战场,必定战无不胜。那时无论是塞北还是金陵的人都说,哥哥青出于蓝,将来非但能承袭忠勇侯爵,成就一定在父亲之上。但哥哥不在乎这个,他从不骄傲,他说他只想像云氏一门的祖祖辈辈一样,保家卫国,戍边守疆。”

“我还小的时候,哥哥和阿爹出征,我和阿柴就在家里等他们,后来哥哥开始统兵了,我想跟着他上沙场,父亲不同意,还是哥哥带我去的,他让阿久来保护我,第二回就让我领了兵,你信吗?”

“信,我信,忠勇侯一,一家子,都是好人。”田泗道。

他又仔细看了一下云浠,说:“阿、阿汀,你如果,实在,实在想宣威将军,那你——那你就去,找裴府那个,二少爷,确认一下尸身,总好过——这么悬着。”

当年云洛的尸身说到底是裴阑第一个收的,云浠去塞北的时候,尸身早已入殓。

裴阑怕她伤心,不让她揭棺看,可她在回金陵的路上,一个人走到半途,曾揭开来看过,那么英朗挺拔的一个人,到头来,变作一棺焦黑的尸首。

她那时根本不敢信那是云洛。

云浠点了一下头:“好,改日我去找一下裴阑。”

脏脏有点人来疯,见了云浠与田泗,也不睡了,自在院子里打滚,又叼来木球递给云浠。

云浠将木球搁在手心里掂了掂,然后用力往小院外一扔,脏脏疯跑着去捡了。

云浠看它玩得热闹,心神回缓许多,这才想起正事,问田泗:“对了,望安的亲事,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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