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已离得近了,遥遥的有小吏上来拜见,见程昶正与云浠一处,便立在不近不远处候着。

程昶看了一眼,问云浠:“什么时候再去西山营?”

云浠道:“明早就要过去了。”她想了想,又说,“父亲旧部到金陵当日,我会回来,之后再有两日就起行。”

程昶点头:“好,等你见过你父亲的旧部,我去找你。”

云浠愣了下,一时不明白他这句“来找她”是何意。

上回他不是说怕今上胡乱塞姻缘给他,所以如无要事,不便相见么?

她问:“不必避嫌了么?”

程昶道:“不必了。”

也是,眼下昭元帝要赐婚的意思已昭然若揭,既然防不住,等旨意下来,她跟他一起抗旨就是。

候在不远处的小吏似有要事,神情有些焦急,云浠看他一眼,不想耽搁程昶的公务,于是道:“三公子,那我先回了。”

言罢,便往石径尽头的月牙门走去。

小吏见状,连忙步上前来,刚要出声,却见程昶仍立在原处,看着云浠的背影。

小吏纳闷,心想,哪有王世子为将军站班子的?但他不敢吱声,虾着腰杵在一旁。

云浠走到月牙门前,步子一顿,回过头来,看程昶仍在,灿然一笑,又朝他招招手,一身红衣折入一片花影里,快步离去了。

程昶这才问小吏:“何事?”

小吏道:“禀殿下,刑部传话说,明日一早要将忠勇侯案子的供状与证词呈去御案,问您看完了没有,他们想赶在申时前到您这里取。”

程昶说:“我已经看完了,让他们来取吧。”

小吏应了声“是”,陪着程昶一起走回御史台,见他脸色仍不怎么好,想起他此前险些昏晕在公堂里,忙倒了盏茶呈上,关切道:“殿下,您已无事了吧?”

程昶摇了摇头。

先前的心上的剧痛仿佛只是一场幻觉,到了现在,除了一点余悸,什么也不剩了。

杭州城郊的老和尚说,他是天煞孤星,三世善人,一命双轨。

可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至今还似懂非懂。

两回在濒临绝境时穿梭时空,他深知这不会是巧合,可眼下他再次听到那些来自遥远时空的声音,感受到剧痛,究竟是因为身在二十一世纪的他即将苏醒,还是预示着这里的他,即将再次遇到危境?

程昶不知道。

他定了定神,想到过会儿刑部的人要来取证词,把书案上的状子又重新整理了一遍。

其实这些状子尚不齐全,想要定郓王及姚杭山的罪,尚缺户部账目比对后的文书,西北一带的驿站回函,而他这里,除了淮南淮西驿丞的证词,便只有白云寺清风院,两个忠勇侯旧部统领的供词了。

程昶的目光停在最后这一张供词上,忽然定住。

白云寺清风院的证词,怎么会在?

不知是否是心上一场如幻觉般的剧痛让他草木皆兵,可他分明记得,当日他在清风院外遭人伏杀,清风院内,那两名忠勇侯麾下统领,也在不久之后遭人杀害了。

人都死了,证词何以会留下?

程昶靠着椅背,闭目揉了揉眉心。

上一回,“贵人”以忠勇侯的案子作为诱饵,在他去刑部囚牢里审罗姝时,借罗姝之口,透露忠勇侯有冤,随后他着人去查,得知白云寺清风院里关押着两名能证明忠勇侯冤情的证人,借着白云寺处暑祭天,去了清风院问证。

然而这一切都是“贵人”安排的陷阱。

罗姝告诉他忠勇侯有冤,是“贵人”安排的,清风院里的两名证人,也是“贵人”想法子安放进去的。

他做这么多,目的就是为了在清风院外设下天罗地网,取程昶的性命。

可是,如果“贵人”就是郓王,既然他敢把程昶“杀”了,把两名证人杀了,为何会留下这一份对自己极其不利的证词呢?

他的目的,不正是为了遮掩自己调换忠勇侯屯粮的罪行吗?

诚然,白云寺乃皇家寺院,清风院内的守卫及僧人必然不可能全是郓王的人,他们在程昶离开后,保留下一份证词也不无可能。

这些程昶都知道,他只是不明白,郓王连派人追杀小王爷这样胆大包天的事都做了,手脚为什么不能再干净些?为什么会有遗漏?

他站起身,将桌上的状子都收好,吩咐小吏转交给刑部的人,迈步就往皇城司而去。

程昶是去皇城司找卫玠的,然而到了衙署门口,守在外头的武卫道:“殿下是来寻卫大人的?卫大人出去办案子了,今日不在衙司内。”

程昶没理他,径自入内,一手推开了值房的门。

卫玠正枕着手臂,翘着个二郎腿,仰躺在值房的一张竹榻上打鼾。

程昶走过去,伸手扣了扣一旁的小案:“起来。”

卫玠自梦中咂咂嘴,似乎什么都没听见,睡得正香。

程昶道:“你在你们衙署柴房外的老树下埋了几坛酒,我给你挖出来送去陛下御案前?”

卫玠鼾声渐止,半晌,他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坐起身,看到程昶,揉揉眼,惊讶道:“哟,小王爷,您怎么来了?外头那几个废物没跟你说我不在?”

“说了。”程昶道,“但是陛下眼下不信任你,你不在衙司呆着,还能在哪儿?”

卫玠“啧”了一声,又问:“你怎么知道柴房外的老树下藏着酒?”

程昶道:“上回我来皇城司,四处转了转,正好看见你一个手下从外头捎了几坛酒回来,拎去树下埋。”

卫玠嗜酒如命,昭元帝怕他耽误事,是明令禁止他在衙署里吃酒的。

卫玠叹了声:“看来说他们是废物还抬举他们了。”

他站起身,拉了张椅子给程昶坐,自己懒洋洋地在另一头坐下,道:“说吧,你来找我什么事儿?”

程昶开门见山:“去年处暑,白云寺清风院外有人追杀我,你查了过后,确定是郓王的人吗?”

卫玠好像没听明白:“查什么?你在说什么?这事儿我不知道啊。”

程昶于是看着他,不说话了。

上回他在清风院外被人追杀至落崖,昭元帝就算面上敷衍了过去,私底下不可能不追查。

他手下的两支禁卫,皇城司与殿前司,因指挥使不同,行事风格也不同,卫玠不拘一格,宣稚循规蹈矩,这样的事,昭元帝多半会交给卫玠去追查。

再者,卫玠讨厌陵王郓王,不是没缘由的,他一定是私下查这二人的阴私查得多,才生了厌恶之情。

卫玠被程昶盯得发毛,不耐烦道:“你还有脸来问我?我差点没被你坑死,我以后都不想再理你了。”

程昶道:“你现在想和我划清界限已经太晚了,眼下谁都认为你和我是一头的,你早点把实情告诉我,对你没有坏处,否则我要遇上点什么事,你也会跟着倒霉。”

他的话说得越实在,卫玠越是听得牙痒痒。

他虽讨厌陵王郓王,但他当初去找程昶,还真没有要与他结为同党的意思,顶多觉得他挺有意思,交个朋友罢了。

明隐寺一遭,他让他实实在在坑了一把,起初是有点气不过,好在这几日已想得很通了,觉得老狐狸不信任他,大不了就把他革职查办呗,反正皇权早迟都要更替,倘若陵王郓王其中一个登极,他就不当这个官了,浪迹江湖去。

卫玠于是道:“查了,当初在清风院外追杀你的人,就是郓王养的暗卫不假。”

程昶问:“确定?”

卫玠点头:“确定。”

他想了想,又说,“此前裴府老太君过寿,你在裴府的水榭也被人行刺过。那回也是郓王派人干的。”

程昶听了这话,蹙起眉头,若有所思。

卫玠问:“有什么不对吗?”

程昶摇头:“说不上来。”

他道,“当时我被骗去白云寺的清风院,是因为那里关着两个能证明忠勇侯冤情的证人。这两个证人如果是郓王安排的,他派人追杀我以后,也该把他们一起处理掉。”

“不是处理掉了么?”卫玠道,“你失踪当日,这两个证人就死了。”

程昶道:“是处理掉了,但他们的证词留了下来。”

卫玠愣了下,说:“这有什么奇怪的,白云寺是皇家寺院,清风院就算偏僻了点儿,好歹在白云寺内,守在那里的护卫不可能全是郓王的人,要全是了,他们在清风院里直接把你杀了不是更妥当?为什么要等到你离开了才动手?所以那两个证人的证词留下来也不难,他们有禁卫保护着嘛。”

程昶听了这话,一时未答。

过了会儿,他问卫玠:“你近日怎么样?”

“你还问?老狐狸眼下彻底不信任我了,你说我近日怎么样?”

卫玠仰身重新往竹榻上一倒,又翘起他的二郎腿,“不过也好,乐得清闲,不用跑腿帮他办差。就是明隐寺那事儿,他还让我追查。”

他别过脸看着程昶,纳闷道:“你说老狐狸到底怎么想的?他让我帮他找他家老五,可他除了年纪,除了后背长了三颗红痣,别的什么都不跟我提,只说老五是因为十多年前明隐寺一场血案失踪的。可血案到底怎么回事,你起码露个风儿啊?搞得我眼下跟个瞎猫似的,四处找人打探,还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怕触了天家的忌讳。”

“对了,年关节那阵儿,我还找余家那个二姑娘,叫什么,哦,余凌,就是老狐狸打算指给你做王妃那姑娘问过,还有周洪光家的五哥儿,他们两人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卫玠说到这里,坐起身,问程昶:“后来我跟余家那个二姑娘问起你,那姑娘说,她近半个月都没怎么见着你,不知道你的近况。我说你避开她,不会是为了云家那个小丫头吧?你这么喜欢她?打算要为了她抗旨?”

程昶没答这话,他对卫玠道:“清风院那份证词,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你找人帮我细查一查,看看这份证词是怎么找到的。”

卫玠又拿起架子:“你觉得我会帮你查?我不会的。”

程昶看了眼天色,已近申末了,他起身离开,一面与卫玠说:“如果我让我手底下的人查,没有半月一月出不了结果,你比较擅长这种事,过阵子你查好了,找人过来跟我说一声。”

卫玠追出来,再次跟程昶强调:“你上回坑了我,我还没和你清算这笔账呢,这回你还想差遣我?我告诉你,没门儿,我是肯定不会帮你查的,你自己想办法吧。”

言罢,理理衣冠,重新折回值房里睡大觉去了。

程昶这头虽托了卫玠,可他的心毕竟是悬着的,回到王府,又交代手底下的人去追查清风院的证人,过了几日,倒是皇城司先来了人,对他说:“殿下,您上回交代卫大人帮你查的事,卫大人已查好了。”

程昶一挑眉,效率还挺高。

他问:“怎么样?”

皇城司的武卫道:“您被人追杀那日,殿前司的禁卫入夜时分赶到清风院,清风院已经被人屠了,后来寺中僧侣清扫寺院,那份证词是被一名小和尚在佛案后的角落里捡到的,大约是被人遗落亦或藏匿在此,若非仔细清扫,不易发现。那名小和尚后来失踪了,卫大人着人去找,暂没找着。”

程昶点了下头:“我知道了,多谢你们。”

武卫道:“殿下客气。”言罢,对程昶一拱手,径自离开了。

程昶立在王府门口,敛眉深思。

他本以为忠勇侯的案子,他被人追杀的缘由,已然因是因,果是果,理得十分清楚明白了,可清风院的证词,就像是一滴墨,落入早已被涤荡干净的清水中,让一切又变得浑浊起来。

程昶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卫玠是不会骗他的,当初在裴府的水榭、在清风院外,追杀他的人,分明就是郓王的手下,可是,既然是郓王的人,为什么会出这么一个简直堪称粗心的纰漏呢?

程昶正仔细思索着,脚边忽然被一团软绵绵的东西蹭了蹭。他垂眸一看,是雪团儿。

雪团儿不知什么时候跟着他出了府,见他看它,欢快地“喵呜”了两声。

这是姚素素的猫,当初皇贵妃把猫赐给姚素素,说这猫识美人,有灵性得紧,后来这猫果真识美人,还在宫宴上,就窜到了程昶脚边。

秋节当晚,姚素素带着雪团儿去朱雀街,为了裴阑,与罗姝起了争执,雪团儿在她们争执时走散,姚素素去追雪团儿,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等她再被人找到,已然是秦淮水边的一具尸体了。

程昶一念及此,忽然想到姚素素牙关里的那颗罗姝的耳珠子。

正是那颗耳珠,让罗姝下了狱,让他有理由去狱中审问罗姝,继而被骗去清风院,被人追杀落崖。

若一切都因这耳珠而起,那么究竟是谁,把耳珠放去姚素素牙关里的呢?

换言之,究竟是谁,杀害了姚素素。

程昶觉得费解,姚素素已没了小半年,连她的案子也已成了无头公案。

他原本已经觉得所有真相都已水落石出,可追本溯源,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扑朔迷离的最开始。

孙海平赶着马车过来,问程昶:“小王爷,上衙门去么?”

程昶沉吟一番,俯下身,抱起雪团儿,掀帘入了马车内,对孙海平道:“先去秦淮水岸。”

当初罗姝与裴阑已定下婚约,裴阑却在秦淮附近的道观与姚素素幽会,不慎被罗姝撞见。后来姚素素来找罗姝,让她与裴阑解亲,两人为此起了争执,雪团儿走散。

依罗姝的说法,姚素素一见到雪团儿走散,就去追雪团儿去了,此后就没有再回来。

可养过猫狗的人都知道,这些小宠物最是灵性,如果不是被惊吓得狠了,通常不会离开主人太远,哪怕跑开,过会儿也会寻着气味找回来,除非……是遇上另外的,熟悉或者能令它亲近的人。

那么雪团儿是在跑丢的路上,遇到过什么人吗?

马车在秦淮河边停住,程昶从姚素素与裴阑最开始幽会的道观起,带着雪团儿,沿着秦淮河,绕过桐子巷,一路往朱雀街走,把秋节当晚,姚素素走过的路,带着雪团儿都重新走一遍。

他知道他眼下的这个办法拙劣得很,几乎等同于碰运气,很难揪出真正杀害姚素素的凶手。

可事情已过去太久了,也只能碰一碰运气了。

正午将至,春光正是盛烈,雪团儿黏人得很,一路紧跟着程昶,几乎目不斜视。

到了朱雀街的岔口,不远处就是方芙兰常去看病的药铺子。

程昶记得,当晚罗姝是与方芙兰和云浠一起出来的,在道观撞破姚素素与裴阑幽会后,她便与云浠一起回到药铺,陪方芙兰看病。

在这之后,姚素素便来药铺寻罗姝,两人随后一起去了秦淮水边的小亭。

程昶带着雪团儿,在药铺子外略作一停,正准备往小亭那里走,忽听雪团儿“喵呜——”一声,撒丫子便往药铺那里跑去。

雪团儿识美人。

程昶的目光一路跟随着它,直到看着它在药铺子前停下,绕着刚从药铺里出来的,艳冠金陵的美人转了个圈,埋下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脚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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