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雪声一扬手将邬尧抛出十丈远,头也没抬一下,只是安静地、一心一意地低头端详着舒凫,眸色幽深,心绪也像是夜色下的湖水一般深沉。

舒凫刚到摇光峰那一日,他就告诉过她:“将来你若对我有意,随时可来找我,我定会给你一个回答。”

那时他想的是,若哪一天她真的来了,他应当会允她。

原因无他,因为他确实很喜欢舒凫——说是怜爱也好,偏宠也罢,总而言之,他作为一个看遍人间百态、历经几代荣枯,自命“看破红尘天下第一骚”的巨佬,就是很中意这个一丁点大,呵一口气就能吹跑,明明超弱却过分彪悍,和他一样根骨清奇的小姑娘。

如今,三年倏忽而过。

当年那个飒爽、豁达,一身淋漓侠气和磊落肝胆,让他一眼便觉得恍若累世相逢,从茫茫人海中捞起来带回家的小姑娘,一直都没有来寻他。

江雪声想,她没来,那便是没起过心思。

那么他呢?

他是怎么想的?

江雪声聪明一世,自恋一世,如今再一次感受到独孤求败的寂寞:连我都看不透的人,就只有我自己。

……也不对。其实还有舒凫。

譬如当年入门试炼,江雪声口中说着“不担心”,其实还是心绪不宁,悄悄将幻境掀开一个角查看情况,恰好看见舒凫与和他一般面貌的npc喜结连理,还让npc生了个孩子。

——然后当场离婚。

江雪声:这个我真没想到。

譬如这一次,舒凫坚持认为花童庙有异,执意守上一晚,就连他也看不透其中缘由。

毕竟在他眼中,“天降花童,投身大地,亩产万斤”的传说确实奇葩,但千年前龙神消弭,引发人心动荡,惊慌失措的百姓病急乱投医,无论编出多么匪夷所思的故事,投奔多么荒诞不经的神明,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归根到底,都是因为龙神消失了。

如果龙族还能重现,或者蛟族之中,有一条——也许是邬尧,也许是玄玉宫的凌波——能够修炼成龙,再次降临五州大地,扫人间浊气,镇万里河山……

“……罢了,终归是希望渺茫。我只管将该办的事办好,免得天下倾颓,魔祸再起,也算是不负故人。”

至于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暂且按下吧。

此时天下未定,江海未平,更何况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教她知道,也是徒增烦恼。

就在此时——

从江雪声身后,也就是花童神像所在的位置,陡然袭来一股寒意。

“……嗯?”

江雪声敏锐地意识到,大殿中有某种不可捉摸的气息改变了。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整座金碧辉煌的庙宇,一瞬间沉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下,四面都被黑暗与寒意包围。

“倒真被凫儿猜中了。这一次,可算是我看走了眼。”

江雪声低低一笑,话语中并无懊恼,反倒带着些难以掩饰的赞赏和自傲之意,“看来不必再过两年,便是如今,我也有些东西要向她学一学。”

他背负双手缓缓站起,不疾不徐地绕着那座神像踱过半圈,在其正面稳稳站定,昂首直视高台上宝相庄严的金身。

——不对。

——确切来说,应该是“曾经宝相庄严”的金身。

因为此时此刻,“花童”俊秀漂亮的面孔上,那对光彩熠熠的乌黑瞳仁里,分明有两道殷红的血泪缓缓滴落,划过神像表面,拖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忧愁哀戚、不绝如缕的啜泣声,直接在识海深处响起。

“救……”

“求……救救……他……”

“救他……姚……”

……

“…………”

与此同时,沉浸在睡梦中的舒凫忽然眉头紧皱,额上渗出汗珠,像是在梦里受了极大的刺激和折磨。

打从一开始,她就并非毫无目的地决定守夜。

要知道,世间鬼魂并不都像田馨一样,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能够再次化为人身,开口向生者倾诉冤仇。

大多数人死后,不是一缕幽魂直落黄泉,便是只能留下一点微乎其微的残响,一线不甘消散、无处寄托的思念,在世间茫然无措地飘荡。

凌凤卿独自一人,频繁前往花童庙祭拜,此事必定有其意义。

舒凫大胆揣测,即使花童庙不是凶手的藏身之处,也一定与掳走幼儿的凶手存在某种联系。

既然如此,倘若她在这里沉睡入梦,主动解除一切警戒,毫不设防地开放识海——

——死者残留的“思念”,是不是也有可能潜入梦中?

此举无异于请灵上身,虽然简单有效,却不乏凶险之处。

作为一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舒凫怀着对同行者的信任,果断将自己当作小白鼠,躺在深夜的花童庙里做了个梦。

事情比她想象得更为顺利。

舒凫坠入梦乡之后,起先只见四周一片黑暗,无边无际,无知无觉,也不知在其中度过了多少时间。

就在她百无聊赖之际,只觉眼前倏地一亮,如同流萤划过视野,漫无边际的黑暗一角亮起了一点微光。

舒凫这会儿意识并不清晰,也没有身在梦中的自觉。仅凭着一点铭刻在灵魂深处的好奇心,她迈开脚步逐光而去,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摸索半晌,终于找到了那点微弱的光源。

那是一名少年。

约摸十四五岁年纪,生得斯文秀气,肤色白皙,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公子模样。通身穿金戴玉,华贵非常,胸口佩戴一朵盛开的浓紫色鲜花,眉心一点朱砂明艳如血。

舒凫看得出来,少年这一身贵气逼人的装束,与大殿中供奉的“花童”神像颇为相似,仿佛后者就是依照他的形象打造一般。

……难道说,“亩产一万八”的传说是真的?

世间真有仙童显灵,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化为甘霖滋养大地?

舒凫狐疑地上下打量这名少年,隐约觉得他的眉目有些熟悉,莫名带有一股亲切之感,却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那个……你好?”

她比少年高出一个头有余,试探着俯身向他搭话,“请问,你就是‘花童大人’吗?”

“……”

少年双目紧闭,如石雕玉像般一动不动,自然更不会开口回答。

舒凫正待再问,忽然只见他浑身一阵痉挛,清秀面孔上浮现出难以忍耐的痛苦之色,无意识地紧紧咬住嘴唇。

从他紧闭的双眼之中,颤抖的眼皮底下,两道殷红血泪缓缓滑落。

“救……姚城……”

“求你们……”

“……还活着……救他……”

少年紧咬牙关,苍白面容映着血色,宛如雪里红梅,散发出一种近乎凄艳的诡谲恐怖之感。

“喂!你没事……”

舒凫急忙伸手摇晃他,却不料指尖刚一触碰到少年肩头,整个人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吸力,不受控制地向他倒了过去!

“什……等等?!”

舒凫直挺挺朝向少年倒去,唯恐与他撞个正着,下意识地抬手护住面门。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不仅没有与人相撞,反而像是从半透明的投影中穿过一般,毫无障碍地一头栽倒,从少年身体里“穿”了过去。

准确来说,她好像是……被吸入了少年体内?

这一次,舒凫再次坠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而且不像先前那般行动自由。

她只觉得自己所在之处十分狭窄,身体就像鬼压床一般动弹不得,更不能开口呼喊,就连转个身都无比艰难。

与此相对的,她听见了“声音”。

脚步声,交谈声,幸福快乐的欢笑声。

还有……各种各样的,或虔诚或轻浮,或贪婪或淳朴,向神明祈祷许愿的声音。

这一刻,舒凫独自置身于狭窄的密闭空间之中,整个人却被外界喧嚣鼎沸的欢声包围。

步伐杂沓,呼笑喧阗,就算目不能视,也能够想象那是怎样一番热闹繁华的景象。

一线之隔,如同天堑。

如果说外界是欢乐的海洋,那么舒凫就像是被装入了一座密封舱,沉没在寂静无人的海底。

更糟糕的是,这座密封舱里……似乎没有储备氧气。

不过片刻之间,她便感觉到一阵强烈而真切的晕眩,紧接着便是胸闷气短、呼吸困难,分明就是再清楚不过的窒息之兆!

(……什么?怎么回事?)

(窒息,窒息……)

(对了!那些被掳走的孩童,最后都是窒息而死!)

舒凫猛地打了个激灵,瞬间如雪灌顶,原本意识朦胧的脑海中一片清明。

没错。

——现在她所体验的,正是那些孩子弥留之际的景象!!!

但是,孩子们的遗体都是在郊外发现,他们遭到活埋之际,周围怎会有如此喧闹嘈杂的人声?

除非……除非……

——他们被杀害的地点,根本就不是郊外。

不是郊外,而是……

氧气一分一秒稀薄,舒凫知道自己所剩时间不多,只能尽最大力量驱动所有衰弱的感官,哪怕一丁点也好,竭力从周围的环境中汲取信息。

然后,在喧哗的人声之中,她听见了一道格外清脆响亮的少女声线。

“爹爹,花童大人真漂亮呀!”

紧接着便是沉闷的“咚咚”两声,恰好从舒凫头顶传来,似乎有人正在拍打密封舱。

有个低沉男声呵斥道:“二丫头,快下来!不可对花童大人无礼!”

“好啦,这就来。”

那少女嘻嘻一笑,银铃般的语声逐渐远去,“爹爹,花童大人好生奇怪,他身体里好像是空的。我这样一拍,里头居然有回声呢!”

(……空的?)

(“花童是空的”,那不就意味着……)

“……!!”

就在这一刻,舒凫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梦境中的意识彻底断线。

——请灵上身,这便是极限了。

与此同时,现实中的舒凫猛然睁大双眼,从毯子上一个鲤鱼打挺弹了起来:

“先生!我明白了!”

——我知道失踪的孩子去了哪里,如何窒息身亡,也知道为何花童庙中全无痕迹。

——因为,整座庙里只有一个地方,信仰“花童大人”的魏城修士不可能认真检查。

舒凫不等江雪声回应,抢先纵身一跃登上祭台,手中孤光剑出鞘,毫不迟疑地朝向花童像一剑斩去。

神像周围设有防护结界,却经受不住这锋锐无匹的一剑之威,顷刻间片片崩碎,连带着整座神像也被锐利的剑气一分为二,就像白骨塔一样轰然倒塌,激起满地扬尘。

“这……怎么回事?!”

在外顾守的魏家子弟闻声赶来,大惊失色,不由分说便齐齐拔剑攻向舒凫,“大胆,竟敢冒犯花童金身!!”

舒凫只觉劲风扑面,连忙挥剑招架:“几位,请听我解释……”

“小师妹!”

一旁的司非同样刚刚苏醒,顾不上分辨来龙去脉,当即扬手招出几道水箭,无条件回护舒凫,“退下,不许伤她!”

“——好了。都住手。”

不等双方兵刃相交,江雪声便在同一时刻长身而起,一手揽过舒凫肩膀,另一手不经意地向后一挥,黑袍猎猎飞扬,一瞬间便将众人放出的剑气和法术消弭于无形。

他维持着护住舒凫的姿势,轻飘飘半转过身,一抬手、一拂袖,瞬息间满堂烟尘消散,殿内情景一览无余。

窗外月色清朗,照亮了拦腰断裂、形状凄惨的神像。

“这……”

“这是怎么回事?!”

“花、花童……怎会如此……”

就在看清眼前景象的一刹那,魏城修士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再也顾不上追问舒凫。

因为,就在那座一分为二的、中空的神像内部,本该空无一物的石材表面——

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布满了怵目惊心的鲜红手印。

“这……这是……”

“……小孩子的手?”

手印娇小,不足成年人三分之一,显然是幼童所留。

就好像,有个孩子曾被关在其中,绝望地拼命挣扎一般……

“莫要慌张。这并非真正的孩童手印。”

江雪声淡淡解释道,“此乃‘显影’,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异象。此地有个灵物,意图向我们传递讯息,耗尽气力,方才将他所知晓的景象,在这座神像内部显现出来。”

“‘失踪的孩子,气绝身亡之前,一直藏在花童神像之中。’——这就是他想要告知我们的信息。”

“不是在魏城,而是在姚城,在凌凤卿前往祭拜的花童庙里。两地神像之间互有感应,这才发生如此异象。”

“现在速去姚城,兴许还赶得上救回最后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句话概括凫尔摩斯和华声的发现:姚城花童庙出了问题,魏城花童庙的灵想要示警,但是太弱了只能用这种方式

本来凫哥也许能听见小青小白夜聊,但她一开始就是奔着正事来的,sad(正事结束我们就会解决这个闭环,ye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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