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凤卿人头落地那一刻,凌奚月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刚把脸从狗毛里拔.出来,一口气还没喘匀,嘴唇上沾着两撇细细的黑毛——阿玄这些日子被他摧残太狠,脱毛脱得厉害。

就这么一晃眼的工夫,舒凫手起剑落,凌凤卿嘴角上翘的弧度还没来得及收回,首级就像个招亲的绣球一样高高抛起,“扑”地一声,毫无排面地滚落到自己脚边。

这人头死不瞑目,一只眼茫然而错愕地睁大,恰好与凌奚月三目相对,兄弟兼仇人隔着生与死的距离面面相觑,各自无言。

“……”

这一刻,凌奚月心中既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算不上“五味杂陈”。

他只有一个想法——

就这?

就这????

他的大哥,从小就像一座大山般压在他头顶,令他惊悸、窒息、辗转难眠的阴影,就这样轻易地烟消云散了吗?

就这么简单?

他只觉得置身于海市蜃楼之间,一脚踏在茫茫雾气里,没半点真实感。

但与此同时,他也真切地感受到,某种长年累月沉积在他心头,丝丝缕缕渗入他每一道骨头缝里,漆黑、腐朽、浑浊粘腻的东西,随着舒凫那干净利落的一剑,原地蒸发成一缕飘渺的轻烟,飘飘荡荡,不知飞向何处去了。

不过,现实由不得他感慨——魔修和凌霄城护卫原本正在血战,发现凌凤卿一转眼成了只死鸡,先是如遭雷击、震惊失色,随即双双勃然大怒,立时便要发难。

一边悲愤欲狂:“大公子!!!狂妄小儿,我与你拼了!!!!”

一边气急败坏:“二公子,你待如何收场?你看看,这人都成了两段,鹓鶵血还剥得出来吗?”

“……”

凌奚月短促地叹了口气,振作精神,转头与魔修们讨论起“分头行动”,“要不,我将他的首级带回,身体随你们处置,如何?你们魔修手段多,回头给他蒸一蒸、腌一腌,再不济就榨一榨,说不定还能挤出个一星半点。”

这句话实在有点凶残,就连刚剁完鸡头的舒凫也噎了一下,一言不发地向他脸上横了一眼。

看来,凌奚月的变态本色并未完全改变,只是在恋爱方面,从病娇变成了抖m。

魔修还想讨价还价:“二公子,为了接你这笔生意,我们可是违抗了魔君之命,背负着偌大风险……”

凌奚月知晓他们的用意,无非就是想借机多捞点油水,在死工资之外发一笔横财。但他们自有把柄在他手里,此时虚与委蛇应承下来,回头找个机会一窝端了,又有何难?

然而,却有人不肯给他虚与委蛇的机会。

凌奚月尚未开口,便只听见一阵悠远舒旷的琴音,如高山流水,风动长林,重重叠叠由远及近,只一瞬间便将他的神魂都裹入其中,似潮水一般淹没灵台。

“凫儿,退到我身后来。”

江雪声落后舒凫一步来到,时机掐得恰到好处,不早不晚,刚好容她亲手了断恩仇,又能够及时保护她不被双方围攻。

事实上,原本暴跳如雷的盛阳长老,看见江雪声出现那一瞬间,便百般不情愿地重拾冷静,磨牙道:

“江昙,你真以为此事能够善了?大公子惨死,宗主必然震怒,你们九华宗逃不过……”

“为何不能?”

江雪声抱琴在怀,长眉轻挑,笑意清润如月华洒落,“我保证,凌凤卿死也白死,九华宗不会因此而损伤一根寒毛。——华月长老,你以为呢?”

“在你看来,凌大公子是怎么死的?”

最后两句话,他却是偏转头去,朝向身后另一人道出的。

“怎么死的?那还用问吗。”

那人苍白消瘦,一脸困倦病容,恹恹地丧丧地斜靠在轮椅上,一只细骨伶仃的手撑着脸颊,爱答不理地应道:

“‘大公子勾结魔修,袭击魏城,却不料魔修包藏祸心,觊觎鹓鶵血脉,见战局失利,便翻脸袭击大公子,将他杀害。’此事证据确凿,是我谢芳年亲眼所见。我被魔修牵制,救援不及,看顾不周,自会向宗主请罪。”

盛阳长老:“????”

魔修:“!!!!”

舒凫:……还有这种操作?!

江(姜)是老的辣,谢(蟹)也是老的肥,这次她算是见识到了。

谢芳年与摇光峰素昧平生,如今凭空编出这么一套说辞,再联想到他之前提出“容凌凤卿多活一日”,又再三提醒舒凫小心凌山海,显然早已有助她避祸之心。

舒凫不解其中缘故,暗搓搓地朝江雪声瞄了一眼,却只见他不动声色地微微摇头,传音道:

【此事是谢芳年主动提出,我稍作权衡,认为对你有利无害,便先应下了。倘若他别有用心,我自会处置。】

九华宗虽然没有大乘期修士,但有秋掌门、明潇、江雪声三人坐镇,就连凌山海也无法轻易动摇,除非他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

换句话说,即使谢芳年不开口,江雪声也有信心保舒凫全身而退,只是需要委屈她避上一避。

不过,瞌睡有人送枕头,自然没有拒绝之理。

“凫儿,你意下如何?”

“这个嘛。”

舒凫竖起一根食指轻轻点着下巴,姿态颇有几分妙龄少女的娇俏,但配上一脸血只让人觉得阴森,“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当不了还有先生陪我当,倒是用不着找人背锅……”

魔修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但提到嗓子眼的心还没往回落,便只听见她接下去道:

“不过,我最爱看狗咬狗。如果这说法行得通,那我也乐见其成。”

魔修:“……”

——失策了,想不到这些正道竟如此缺德,栽赃嫁祸玩得比他们还熟练!!!

——你们都是假的正道吧???

盛阳长老怒发冲冠,几乎原地变成一个燃烧的红薯:“华月,你——你竟然与九华宗勾结,助他们暗算大公子!这般吃里扒外,不知廉耻,实在是辜负宗主对你一番信任!”

“‘辜负’?这话从盛阳长老口中说出,实在令人惊讶。”

江雪声插话道,“凌宗主春秋鼎盛,再活千把年不成问题,长老便迫不及待地追随大公子,岂不是盼着他早死吗?”

盛阳长老喉头一哽:“你……”

谢芳年更不客气:“我一向看得起凌宗主,他却生出凌凤卿这么一个不堪入目的东西,实在是大大辜负了我。我看在往日的交情份上,不忍心怪他,便帮他塞回去了。”

盛阳长老:“……”

你们的嘴都是邪神开过光吧,这么恶毒?

他决定改变话题,不再作无谓的口舌之争,以免继续自取其辱:“你们休想得逞。无论如何,我盛阳决不会与你们同流合污……”

江雪声淡淡道:“你就是‘污’本身,放心,我决不会让你沾到我一分一毫。”

盛阳长老:“…………”

——不是,你不骂人就没法说话吗?你能不能另外开一张嘴,用来和平地讨论问题?

“昙华真人。”

这次谢芳年也颇有微词,低垂的眼睑微微抬起一分,“这句话本是我想说的,你嘴太快了。”

舒凫试着在内心翻译,觉得他这话约等于“让一让,我先骂”“删了这条让我发”,有种幼稚的无理取闹,听上去很像一只小学鸡。

盛阳长老努力扳正话题:“休要得意忘形,我定会揭穿你们……”

江雪声亲切颔首:“是吗?那可真是太让人担心了,得赶快杀了你才行。”

盛阳长老:“?”

他人生中最后一句台词,就是这么一个憨头巴脑的问号。

……

最终,凌凤卿精心挑选的护卫一部分失散,一部分本就忠于谢芳年,还有一部分,陪着他一道全军覆没,做了他黄泉路上的旅伴,凉得整整齐齐。

魔修本想负隅顽抗,但在付出好几个人头的代价之后,他们不得不屈辱地答应作伪证,背下这口杀鸡取血的黑锅(虽然他们确实想这么做)。凌奚月趁机打一巴掌给个枣,与他们签下了长期合作协议,准备继续豢养这批打手。

——合作吗?用完就扔那种。

当然,他没有把这句话写在脸上。

至于如何确保魔修不会反水,不会走漏风声,那就是谢芳年和凌奚月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舒凫有心询问谢芳年用意,但姚城花童的魂魄行踪不明,时间紧迫,便直奔主题道:

“谢长老,你可知道姚城厉鬼的下落?”

谢芳年言简意赅:“凌凤卿在姚城设下大阵,企图以厉鬼怨念为源头,制造出笼罩姚、魏两城的幻境。不过,此幻境不分敌我,须得在凌凤卿离开魏城之后,再传讯命人启动。”

“如今他殒命魏城,无法传讯,想来是不必担……”

——话音未落。

平稳流动的空气中,忽然有种诡谲的异样感一闪而过。

就像日光猝然黯淡,风声戛然而止,五彩缤纷的景色一瞬间化作黑白。

眼前的风景分明毫无变化,不知为何,却突然给人一种落入异界的错觉,足底发凉,针砭般的刺痛感爬上肌肤。

“……唉。”

谢芳年一手按着太阳穴,仿佛有些心力交瘁地摇了摇头,“是我忘了,凌凤卿的手下与他一般废物,不能以常理忖度。若是姚城主趁势反击,他们为了自保,说不定会不顾一切启动阵法。”

“昙华真人。”

他转向江雪声道,“虽然这并非我本意,不过,此阵仅凭我一人之力无法破除,还是得劳烦你们跑一趟。至于旁的,容后再议。”

“……”

江雪声深深望了他一眼,好像要穿透那副波澜不惊的皮囊,将他的心肝脾肺都挑出来,挂在眼皮底下,仔仔细细地看上一看。

但是最后,他只回答了一个字:“可。”

说完,他便自然地上前一步,牵起舒凫一只手道:“凫儿,走罢。幻境凶险莫测,不可从我身边离开。”

舒凫也不忸怩,反手扣住他手背,大大方方地道了声“好”。

凌奚月默不作声地吃了个柠檬,眼看两人作势要走,忍不住开口叫住舒凫:

“姜姑娘!如果,在你离开姜家之后,第一个遇见的是我,随我回了凌霄城,你会不会……”

舒凫:“第一,没有如果。第二,有也不会。第三,‘不会’的意思是,我不会去凌霄城,也不会成为治愈你伤口的小甜甜。”

她不等凌奚月应答,飞快地接下去道:“凌公子,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这件事没法勉强。而且我觉得,其实吧,你喜欢的也不是我。”

凌奚月莫名:“不是你,还能是谁?”

舒凫:“呃……”

这我也不知道,毕竟你是在挨过社会主义铁拳之后对我一见钟情,可能在你心底深处,爱的其实是社会主义吧。

当然她没有说出口,只是头也不回地向他挥了挥手:“不管怎么说,今天对你来说是个好日子,我就不扫兴了。现在凌霄城缺不了你,至于你做过的事……我想,你应该心中有数。”

“是啊,我明白。”

凌奚月苦笑道,“地狱十八重,我与大哥,总有在那边再会的时候。在此之前,就容我在人间再挣扎一二吧。”

……

凌奚月目送着舒凫和江雪声的背影远去,独自站在原地,一时间有些怅然若失。

看看东面,萧铁衣与叶书生并肩杀敌,与舒凫一般血染衣衫,红得格外热烈耀眼。冷不丁一个晃眼,竟有些像是别具一格的婚服。

看看西面,师小楼、季韶光等天衍门之人已经布下阵法抵御幻境,众弟子一串接一串地把人往里拉。昭云对幻术不太敏感,老大不乐意地喊着还要去掰头,季韶光只好半哄半骗地拉着她走。

凌奚月:“……”

热闹是他们的,而我身边只有一条狗,还有一个立场不明的老阴阳人在看戏。

单身久了,返璞归真,看山还是山,看狗还是狗,果然还是这条狗眉清目秀。

凌奚月:“阿玄,我突然发现,你真的很可爱……”

阿玄:“阿月,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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