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家正在干的热火朝天。

老刘家大门朝西边开的, 张秀红早就看这个门向不顺眼了。他们二房屋子在东南角上,这回分家了, 立刻准备在南边墙上重开一扇门。

他们和老刘家不是一家人,必然不走一道门。

从墙上拆下来的砖头刚好用来砌一个灶台,就在门口外边贴着墙砌,这样省了好些买砖钱,不错又赚了一笔。

吴国安很是不懂他们这个设计:“不弄一个好些的厨房?就这么露天着是能遮风还是能挡雨?”

刘二柱老实巴交地说:“这就够了, 下雨了我就把锅抱到屋里去。”

弄个完完整整的厨房得要多少钱哟,这可不行啊, 钱花完了他家小麦怎么读书。

吴国安也懒得管他们了。村里有一些旧的砖瓦, 一时半会儿用不上, 就借给了刘二柱,让他以后用工分抵。

毕竟刘二柱家还要砌茅厕。

茅厕总不能也露天吧。

张秀红坐月子,刘二柱在外面忙。

除了刘二柱,来帮他干活的还有两个民兵, 和一个刘老太。

两个民兵是没看好刘老太,玩忽职守被惩罚了。

刘老太是自身有问题,就算队里对她网开一面, 没有送她去农场和前任大队长何贵生作伴, 但接受劳动改造也是必须的。

巧了, 松梗大队就刘二柱家有苦力要干。

于是刘老太被组织指派过来了。

干这些活可是没有工分的, 大队长在的时候,刘老太含着热泪忙来忙去。大队长一走,刘老太就左脚绊上右脚, 一屁股朝地上一坐。

巧的很,坐的偏是一块平地,没一块砖也没一块瓦。

刘老太拍着大腿哀嚎着:“死鬼老头子,你怎么就走的那么早!留了这么些个没良心的孩子给我养,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你干脆带我走好啦……”

刘二柱沉思了一下,走到刘老太跟前,从兜里掏了掏,掏出来一块小木牌出来,递到刘老太半眯的眼睛前。

刘老太斜着眼睛:“你这是什么东西哟。”

“我爸的牌位啊。”刘二柱憨憨地说,“昨个夜里我睡不着,起来削的。早上还让小麦在上面写了字,我又照着刻好了。我们分家了,从此之后你们是老刘家,我们是小刘家,我摆个爸的牌位在家里,遇到日子了也能给爸上上香,跟他说说话。”

刘老太歪了歪嘴,“……”

她哭不出来了。

她觉得刘二柱这个人除了不孝顺,脑子也的确有一点问题。

“这眼屎大的一点东西,你真搁上了,叫你爸看到他还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呢!”刘老太一下子站了起来,要远离刘二柱,“你爸活着的时候就喜欢大气的东西。我现在也不想看到这玩意,你拿远一点。”

“妈,你跟红子说的一模一样。”刘二柱摸了摸鼻子,“红子也说这个太小了,我们小刘家肯定要弄个大的,给爸排面。妈,你这么想爸,就把这个小的搁在衣里带着吧,这样就像爸日日夜夜在你身边一样。”

刘二柱追着刘老太,把小木牌往刘老太手上塞。

“你走夜路爸挽着你,你睡大觉爸和你挤一个被窝……你想爸了,就自己回头跟他说话……”

“啊——”

刘老太凄厉地叫了一声,噼里啪啦挥着双手,一下子把小木牌从刘二柱手中打掉了。

“你个废物!蠢货!绝八代的狗东西!”

刘二柱惊呆了:“妈,妈你干什么哦?”

他太委屈了,瘪着嘴弯下腰,从砖头缝隙里拾起来那块小木牌,细心地抹去尘土。

刘老太发作了一通,不说话了,站在那里发愣。

两个民兵年纪不大,都悄悄地打量刘老太,眼珠子里都透出震惊。

他们活了这么大,可能见过比刘老太还会骂的人。

但是绝对不可能见过被批.斗后,还能像刘老太这样会骂敢骂的人。

刘老太真不愧是原锦鲤文里的正面人物。

反派炮灰可以被打倒,正面人物怎么可能呢。正面人物永远不会屈服于恶势力,永远不会被挫折打倒,刘老太身先士卒证明这一点。

两个民兵不知道这些啊,他们都无心砌砖了,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思考,这种情况算不算对刘老太的批.斗无效呢,要不要告知大队长呢。

就在这时,三房朝着屋外的窗子开了,姚静关切地问:

“妈,怎么了呢,你又被气到了?”

她问的有技巧,不是问“怎么又发火”,而是说“又被气到”。

姚静心里也怕了,担忧刘老太再口无遮拦被上纲上线,到时候真影响到老刘家成分可怎么办哟。

她这辈子反正这样了,可还有福宝呢,要是出身贫农这种成分好的家庭,福宝怎么着也有个高中读啊。

“奶奶!”

福宝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刘老太慢慢回神了。

“二柱,你这是害我啊,我都说了,我以后不搞那些封建迷信。”刘老太的话掷地有声,“你爸人早就没了,还扯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这也是封建迷信,我老刘家必须不信!”

刘二柱呆了呆,妄图辩解:“妈,这不是迷信,这、这是纪念爸。”

刘老太大声说:“从此我老刘家不祭祖!”

她这话说的,鸟听了都不敢叫。

“?”

两个民兵对视一眼,突然齐齐鼓掌。

“刘老太,你的思想觉悟已经提高了,你一定会成为一名思想高尚的好同志。”

刘老太骄傲地挺直身板,瞟了一眼刘二柱。

还没来得及再说话,远处突然传来激动人心的呐喊。

“喜事啊!爸妈,有喜事啊!”

刘小麦举着报纸,激动地往家跑。

刘小豆和刘小虎紧随其后:“妈上报纸啦!妈上报纸啦!”

在她们后面,还有好些人跟着,叽叽喳喳,喜气洋洋。

只有潘桃,居然是被人抬着回来了的!

刘老太的心里当时就咯噔了一下。

怎么了怎么了,张秀红跟她分家了,现在这个潘桃是要走张秀红的老路了?

她的脑子嗡嗡的,甚至都没注意到刘小麦他们在说什么。

只有刘二柱,他听明白了,但是他不敢相信,“小麦,小麦你们说什么呢?”

刘小麦冲到他面前,把报纸递给他,“你自己看!”

刘二柱哆嗦着手展开报纸,一下子看到了张秀红的照片,再看看旁边,俨然有“张秀红”这三个字。

确实没错,他们两口子上扫盲班的时候别的没学会,专门学会了两个人名字,还趁着夜里有月光的时候把名字写得靠在一起过。

刘二柱“嗷呜”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脸,喜极而泣。

红子上报纸了。

他家红子上报纸啦!

刘老太伸长了脖子,也看到照片了。

她抽了抽脸颊子,张嘴就来:“小麦,你妈被报纸批.斗了?”

“呸!”

不等刘小麦反驳,就有跟着过来的老大姐呸刘老太一脸了。

“这是好事,人家邮差同志都说了!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德行不行,要被批.斗?”

张秀红的瓜怎么就这么好吃呢!

原本老大娘和小媳妇们都对刘二柱和张秀红两口子失望透顶了,不想再吃他们闹事的烂瓜,结果一眨眼,张秀红上报纸了。

这可是价值千金的好瓜啊。

松梗大队的男女老少一下子都心潮澎湃起来,他们大队还没出过这样风光的人物。

他们又不由自主围着张秀红的事打转了。

张秀红,确确实实是个好同志!

刘老太反手抹了把脸,擦干净上面的口水,整个人都不好了。

“小麦,你妈怎么就能上报纸呢?”

凭什么哟!凭什么哟!张秀红就是个歹毒的泼妇,又不孝顺。

同样不需要刘小麦回答,周围的人已经争先恐后说起来。

那次县里大领导下乡了,一眼就看中张秀红,觉得她勤劳苦干,赞不绝口,估计回去就让人写文章夸了。

“哎,这是什么时候偷拍的照片哟。你们看你们看,边上被拍到了半个身子的就是我……”

大家对着那张黑白的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不放过里面的每一根头发丝,希望找出自己的痕迹。

他们吧啦吧啦说着,刘老太听得天旋地转。

那个给老刘家的大福……给老刘家的大福……

不会就是张秀红上报纸吧!

凭什么,凭什么啊?不应当,不应当的。刘老太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刘二柱从手缝里看到她这样,感叹道:“小麦,你看到了吗,你奶都高兴坏了。”

“……”刘老太越发沉默了。

她用力甩了一下头,看着刘小麦,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小麦,你竹篙子呢?”

刘小麦回来居然没有拄着拐,她蹦蹦跳跳跟正常人一模一样。

刘老太眼前一黑,觉得自己上了大当。

“丢路上啦。”刘小麦毫不心虚,理直气壮,“我这叫喜极而弃。”

“?”什么东西。

刘小麦知道她奶没读过书,连忙补充道:“奶,我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啦!”

大家听了纷纷点头:“是啊是啊,我要是上了报纸,就是瘫在床上了也能马上爬起来下田。”

“红子一家真的是好起来了。”

张秀红听到动静了,在屋里憋了憋,终于还是没憋住,一脸虚弱地出来。

“什么事啊,我好像听见我名字了。”

“红子,你怎么又出来吹风了。你这个小月子,坐得不安稳哦,这可不行啊。”

大家都争着关心她。

张秀红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跟平时想看老刘家笑话不一样,这一次,她从这些乡亲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少真挚的情感。

“我没事我没事。”张秀红拽了拽自己的衣服,“我穿的暖和着呢。”

刘二柱放下了捂脸的手,满脸的激动看向她,猛吸了一口气,说道:

“红子,你上报纸啦!”

张秀红眼睛“咻”一下睁圆了。

刘小麦生怕她妈和刘老太想到一处去,想歪了吓到自己。毕竟自己品德好坏张秀红同志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她赶紧地补充:“妈,是好事!报纸上的文章夸你呢。”

肉眼可见的,张秀红同志慢悠悠松了一口气。

她抬手把耳边碎发别到耳朵后面去,开始装模作样了。

“这样讲,我这是给我们松梗大队争光啦。哎哟,我平时都没想过,我这心里扑通扑通狂跳的。这真是的,我们大队里能人这么多,怎么就让我上了呢,怎么该都轮不到我。”

她讲这种话,让别人听了也高兴。

就算心里原本有些酸不溜秋的人,也能跟张秀红互相吹捧了。

“红子,你当的起。人家大领导来我们大队,我们就晓得望呆,就你还在插秧。”

“红子确实是个能人。”

“哪有哪有。”张秀红今天异常的谦虚,她手一抬,指向被随便搁在砖头堆上的潘桃,“我的大嫂子,就也是个能人,我平时都少不得听她的。”

刘小麦:“……”

她终于知道她妈要唱什么戏了,要给潘桃同志崩了的心态雪上加霜呢。

大家随着张秀红指着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后知后觉发现潘桃被他们忘了。

场面顿时慌乱了起来:“红子啊,你大嫂听到你上报纸就倒下来啦,到现在也没醒,这可怎么办哟。”

“我也算久病成医了。”张秀红很有担当,毕竟经常干活干得昏过去,“我来试试看。”

她依然是虚虚弱弱的样子,慢慢吞吞走到潘桃身边。

然后直接上手,逮着潘桃的人中狠心一掐——

潘桃“唰”一下就坐直了身子。

大家都看着她。

潘桃非常的尴尬,捏了捏拳头,咬牙挤出笑容:“红子……”

张秀红一把抱住她手,让所有人都看到她捏拳的样子,感动地说:“大嫂,我知道你是为我高兴,这是高兴坏了啊,跟妈一样。”

说着,她还瞟了一眼刘老太。

刘老太木着一张老脸,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老刘家简直了,辛亏红子分了家啊。

大家东望望,西望望,最后看见了一脸正义的刘小麦。

“小麦啊,那报纸上写的什么啊,你识字,给我们读一读吧。”

“好的呀!”刘小麦高兴地展开报纸。

潘桃下来了,轮到她坐在砖头推上,朗朗读着报纸上的文章。

她的身边坐着刘小豆和刘小虎,四周围满了人,都在认真而兴奋地听她念报纸。

报纸里提到张秀红的只有一小段,放在整篇鼓励春耕的文章中。也就是那张照片比较显眼。

当读到张秀红时,四周顿时爆发一片欢呼。张秀红的眼睛也亮晶晶的,刘二柱光荣地看着她,只知道笑。

徐徐的晚风中,温暖的斜阳下,时光在这一刻走得特别慢。

没有人想起来,刘小麦才读书没几天,按理说是不会识这么多字的。

即使有意识到一点不对劲的,也很快沉浸在欢喜的氛围里。

老刘家一点也不欢喜,甚至都窒息了。

晚饭桌上,刘三柱也在。他听说刘老太大作了一场,十分担忧牵扯到姚静和孩子,下了班就匆匆忙忙从鞋厂赶回来了。

“啪”的一声,刘老太把筷子重重搁下。

“都怎么了,一个两个哭丧着脸,跟死了老娘一样,你们这是在咒我呢,还是嫌我给你们丢脸啦?”

潘桃不说话,刘大柱看了看,也闭上了嘴。

现在桌上没有老二那一家讨人嫌的在前面顶着了,刘老太每次爆炸输出之后,总有一拳打到棉花上的空虚感。

刘三柱好脾气地开口:“妈,你又多想。我们孝顺你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不盼着你好。”

瞎讲。

潘桃想歪嘴,真想孝顺,怎么可能结婚之后这么多年都不回来。

她下意识地想跟张秀红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一抬头才想起来张秀红跟她不是一家人了。潘桃不由怔了一下。

“那就不要哭丧着脸,摆出这副丧气的表情。”刘老太高声道,“不就是上了个报纸吗,是有给她一分钱,还是有给她一口吃的?都是虚的东西,也能让你们丧气成这样?我就一点都不在意。”

又瞎讲。

你不在意,你现在气什么气。你在门口差点闭气过去,别以为我闭着眼我就不知道。

潘桃又在心中默默补充。

刘老太下了死命令:“都给我笑!把嘴咧开来,牙龇出来,笑!”

“……”

老刘家一众人都很无语,不得不愁眉苦脸地龇牙咧嘴。

“这就对了。”刘老太满意了,把手一举,挥了起来,“我们老刘家必然要团结一心,过得更好,让白眼狼一家肠子悔青!”

“肠子悔青!”她又重重地强调一遍,然后皱眉看儿子媳妇们,“你们的手呢,别拿筷子端碗了,举起来,要呐喊,知道吗?”

刘大柱受不了了,“妈,我们都是在自己家里,还搞这些形式做什么?”

“放你奶奶的狗屁!”刘老太突然咆哮起来,“你老娘我被批斗的时候,你手膀子舞得可欢了,怎么着了,现在我让你舞,你就舞不动了?”

“……”刘大柱心胆俱颤。

天老爷哟天老爷哟,妈居然看到了,妈居然看到了!

他明明已经很注意了,躲的地方很偏了,怎么还会被看到?

一定是潘桃的错,一定是潘桃连累了他!

刘大柱凶狠地瞪了一眼潘桃,然而潘桃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已经第一个举起手来了,挥得直起劲,嘴里还喊口号。

“肠子悔青!肠子悔青!”

姚静和刘三柱对视了一眼,都是无奈至极。

但遇到刘老太也没办法,只能跟着挥了起来手,腻腻拉拉地喊那四个字。

“这就对了。齐心协力,打倒敌人。”刘老太终于露出了笑容,“静子带福宝去厨房吃鸡蛋羹,三柱,你跟妈来,妈有事跟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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