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在洲永远记得这个暮春的星夜。

在后来的很多很多年里, 回忆往昔之时,何在洲始终认为这是他和刘小麦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相逢。

安文玉躺在床上, 从喉咙里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

过了好久,总算没有声音了。

何在洲以为她累了,睡着了。

于是在脚踏上轻轻地翻了个身。

“小舟。”床上他妈妈冷不丁出声了,很平静的样子。

何在洲怔了一下,“妈, 你还没睡?”

安文玉慢声细语:“你别跟何春富斗了,你斗不过他的。”

没想到她说这个, 何在洲短促地笑了一下, 若无其事道:“没有的事啊, 妈,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都知道的,你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肉,我什么都知道。”安文玉说, “我又不恨他,你怎么能怪豺狼贪肉吃呢。我就是最鲜嫩的肉,掉到豺狼窝啦, 还养了小豺狼, 我早就被吃干抹净一口不留啦……”

说着说着, 她又糊涂起来, 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何在洲的眉梢跳了一下,暗色里表情也凹出一丝麻木。

这么多天以来,他经常像这样睁着双眼, 眼前是漫漫无边的黑暗,让他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但到底不是梦。

身下坚硬的脚踏板,和上方潮湿低矮的屋顶都在提醒他,这不是梦。

他坐起身,身上衣裳单薄,额头冰冷,但是身躯发热。他摸黑走到外间,外间的窗户没遮,有清冷的星光坠入屋内。他走到桌子旁,倒了一杯茶。

茶水还温着,何在洲把被子捧在手里,用额头抵着。

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透过门缝,何在洲看到外面一团小小的影子。

“何在洲,别看了,我不是坏人,打不过你。”刘小麦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

门终于开了,十二岁的何在洲比营养不良的刘小麦高一截,他俯视着她,像审视。

刘小麦微微抬头,唇畔一牵。

“我就知道,你也没睡。”

“你期待的戏码还没开始,是不是激动又紧张,晚上睡不着?”刘小麦问。

何在洲唇线一绷,警惕地看着她。

“别敌视我,我不是你的敌人。”刘小麦向他平平伸展出两只手,表示自己孑然一身,没有把他暗害了的能力,“我来是想告诉你,有一些别的东西出现了,可能会让你想看的戏码看不到了。”

原锦鲤文除了一些大致的故事线,只有在触及到一些点时,具体的事件才能在刘小麦脑海中清晰。

今天她一闭眼,满脑子都是让她感到惊悚的画面。

雨夜里来了好多陌生的男人,潜入他们屋子,伤害他们辱骂他们,说着让刘小麦他们一家听不懂的话。

最后刘小麦他们被堵住嘴巴,被扒掉衣服,像死狗一样被拖到了路上,差点闹出人命来,民兵才匆匆忙忙赶过来,解救他们。

原来是福宝起夜的时候发现了不对劲,连忙喊醒了爸爸妈妈,姚静和刘三柱不但积极举.报了上去,还主动给民兵带路。要没有他们一家,刘小麦一家指不定等不到解救就凉了。

更何况,在最后绑匪准备鱼死网破用刀捅刘小麦的时候,刘三柱还瞅准时机一脚把他手上的刀踹开了。

这是什么大无畏的精神,这简直是刘小麦一家的救命恩人啊。

公安同志们顺藤摸瓜,更是发现这些绑匪背后是有组织的,涉赌涉黄涉盗涉.黑,简直盘根错节无恶不作。

福宝一家这是立了大功了啊!

这件事情实在是充满传奇色彩,又正义伟大,大家都喜欢把它作为宣传的事迹。于是,福宝一家接受了一连串的表彰,在队里讲话,在公社讲话,在县里的人民大会堂讲话,最后还上了省里的报纸。

一时荣光无限,社会地位大大提升。

刘小麦一家,也就成了英雄故事里那抹暗淡的背景板。

即使是被茶余饭后说道,也顶多收获一声同情的叹息——命不好啊。

为什么命不好呢。

因为那群绑匪在伏法之后说了,他们想抓的是福宝一家,结果阴差阳错进错了房。偏偏刘小麦一家还都没被迷药迷晕,看到了他们长相,他们就只能将错就错了。

你说这叫什么事。

除了刘小麦一家太倒霉了,没有其它理由可以形容了。

而刘小麦因为被人剥光了,又被很多人看到,名声什么的都没了。连老陶家都不想要她了,还是陶壮实,硬是不让退亲,刘小麦一成年就被刘老太送过去了,一副生怕老陶家反悔的样子。

突出一个离谱。

但那是原文中的刘小麦,如今站在广袤星空下的刘小麦,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无论是原锦鲤文还是当下,惨事发生之前,福宝都捡到了一笔钱。

看来坏就坏在这笔钱上,大抵是不义之财。

刘小麦立刻想到了坝子大队赌窝被捣了的事。

不会吧……算了算了,会就会吧。

虽然没有证据,但刘小麦就是知道,坝子大队赌窝被捣跟何在洲有关系。

她不知道何在洲大费周章是想让谁倒霉,但是那个人肯定不会是老刘家的。

这样说来,她跟何在洲的立场是一致的。

刘小麦笑吟吟道:“何在洲,你要跟我谈谈吗?”

何在洲扯了下唇角:“行。”

门后,他终于放下了一端尖锐的竹棍,走出来的时候把门轻轻带上。

从屋里出来的一瞬间,何在洲深深吸入一口凉夜的气息。

外面的天地是比屋内清亮很多的,星光似有千万束,水田和河流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虫鸣。

“玩跳棋吧,输的人回答赢的人一个问题,我知道你会玩。”刘小麦提议。

何在洲看她一眼,“可以。”

刘小麦就地取材,在平坦的土地上划拉出网状的棋盘。她和何在洲对坐而下,身后的潺潺的流水和蛙鸣。

刘小麦用小石子当棋子。

何在洲把树枝折成一小节一小节的,当棋子用。

不一会儿,刘小麦把石子侵入到他的区域,“你输了。”

何在洲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他瘦削的手指捏了捏。

“愿赌服输,你想问我什么?”

没有赖啊,这倒不错。刘小麦正视了他一眼。

果然,只要不看何在洲的后脑勺,好像他也不是那么惹人讨厌了。

“你举.报了坝子大队赌窝,想搞的人是不是还没搞到?”

刘小麦这话问的狡猾,她是假设了何在洲做了举.报赌窝的事。

何在洲在回答后一件事情的同时,也等于默认了前者。

何在洲冷静地看着她:“是。”

一个逃出去避难了,还有一个才刚入套。

刘小麦就点了点头,把棋子复位。

“开始第二局吧。”

第二局拉扯的时间长了点,刘小麦托着下巴道:“我输了,你可以问我了。”

何在洲仔细地把他的棋子放好,才抬头。

“你是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可能威胁到我的计划?”他盯着刘小麦的眼睛。

刘小麦睁了睁眼:“我家有个人,拾到了一笔钱和票。”

何在洲的瞳孔立刻收缩了一下。

对上了,福宝捡到的确实是不义之财了。

刘小麦心中叹息,“这笔钱财来历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地方,等天一亮,拾到钱的人大概就要去公社和县里潇洒了。”

要不然的话,钱和票不会流出去,老刘家也就不会被那帮人盯上。

何在洲冷声道:“不能让他这么做。”

“我当然知道。”刘小麦说,“开始第三局吧。”

第三局大概何在洲情绪浮动有点大,刘小麦又一次不费吹灰之力碾压他了。

瞅了何在洲一眼,他表面居然还是一副平静的样子。刘小麦肃然起敬,这一位搁在未来也是个影帝的命啊。

“又轮到我问了。”刘小麦对何在洲释放友谊的信号,“合作吗?”

何在洲眼睑一抬,略微奇怪地看她。

“别矫情了,都直接一点好不好,我们要提高效率节省时间。”刘小麦是老政治课学生了,“你不想计划被破坏,我也不想我们家被牵涉到,合作才能共赢呀。”

“这不是很简单吗,你让你家人暂时不要动那笔钱,等一等再用就可以。”何在洲道。

刘小麦觉得这是废话,“我家已经分家了,我小刘家管不了老刘家的钱。”

依她的性子,在知道会发生什么后,她早就把那笔钱弄到手自己保管了。

都别用,用了就是害人,等尘埃落定再用不香吗?

问题在于那笔钱是福宝捡的。要是刘老太捡的,刘小麦都敢罪恶地去坑一回,可借她一个胆子她也不敢去打天道亲闺女钱的主意啊。

刘小麦有点愁。

她突然问何在洲:“你打算怎么搞你的敌人,也是用这手吗,让他花赃钱用赃票,被坏人盯上?”

何在洲看向刘小麦的目光带了点惊异。

刘小麦给他的印象一直是穷人家的黄毛丫头,现在有点变化了,这个黄毛丫头好像直觉很准,还有点聪明。

“你不说话那就是了。”刘小麦又开始瞎说大实话了,“那你有把握他什么时候用那些钱票吗,还是只能漫无边际的等。”

“我有把握,明天就可以了。”何在洲微微笑了,“明天晚上队里选举仓管员,他一定会提前用钱和票贿赂大家。”

刘小麦:“咦。”

队里打算选举仓管员也是这两天的事,因为春播最忙的时候刚刚过去,而松梗大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仓库失窃了,丢了好些种子。

于是吴国安就把选举仓管员这件事情提上日程了。

刘小麦还鼓励她爸参加选举了,可惜刘二柱同志的胆小人设已经深入骨髓了,怎么着也不敢上。非得说自己没什么贡献,实在是没脸参加。

张秀红当时就揭穿他了:“你爸是怕没人选他,丢不起这个人。”

谁让刘二柱同志平时总是一副肌无力的样子,谁也不放心把队里仓库给他管啊。

“你为什么愿意找我合作。”

找他这个坏分子合作。

刘小麦满脑子的仓管员,听到何在洲问话,脱口而出:“我想我爸当仓管员。”

“……”何在洲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我不是,我没有。”刘小麦再解释已经来不及了,“我来找你的时候,并没有想这个。”

何在洲一副他都懂了的样子,安慰刘小麦,“放心,那个人就算当上了仓管员也当不了几天的,你爸爸有机会。”

“如果事情顺利,到了那个时候,我愿意给你爸爸投一票。”

何在洲一回想,就想起来刘二柱老实巴交的那张脸,还有刘二柱在大队长面前反反复复夸他的样子。

他真的愿意为刘二同志投出宝贵一票的。

何在洲认真的样子就像天桥底下贴膜的,刘小麦还能说些什么呢。

“到时候我替我爸感谢你。”刘小麦说。

于是,一个拟投票,一个拟感谢。一派和谐,其乐融融。

刘小麦看了何在洲好几眼,最终没好意思问他,仓库种子失窃跟他有没有关系。

算了算了,这些都是不重要的细枝末节。

刘小麦拍了拍脑门,“我还好想想起来办法拖延我们家了,让他们暂时不敢用那笔钱。既然这样,我们明晚热闹场地见。”

“明天见。”何在洲缓缓起身,让地上尘归尘土归土,跳棋痕迹不见了。

夜风徐徐,带着暮春的不知名花香。刘小麦向家走去,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何在洲也沉默地回了屋,一进去就被逼仄感压得受不了。安文玉已经睡着了,何在洲躺在脚踏上,在黑黢黢的暗夜中挣扎了好久,最终又爬了起来,去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何在洲,”他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一瞬间有迷茫,“你还好吗?”

“啪”一声,一个核桃的壳儿被丢了出来,正巧砸在了何在洲头上。

刘小麦坐在树上,“何在洲,你怎么又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星夜还没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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