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邮差踩着自行车, 绕过县政府楼,骑到后面的家属院里。

看门的大爷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小高, 你回来啦。真是巧了,你爸前脚刚院子,估计才到家。”

高邮差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一路疾驰回去。

爬到二楼,他在门口憋屈了一下。从他爸把他撵到公社当邮差那会儿, 他的家门钥匙就被没收了。

“来啦来啦!”

他才敲两下门,屋里就传来他妈的声音。

高母扎着围裙, 一开门就又笑又哭的。

“儿子, 你可总算回来啦, 妈想死你了!”

高邮差一脸麻木地被他妈抱着,目光瞟到了书房那里。

书房门被关得严严实实,有一点光从门缝里漏出来。

“你爸今天回来的早,我们一家人可算能吃顿团圆饭了。”高母拍拍他手, “难得回来一次,就别跟你爸闹变扭了。最近县里事多,你爸压力也不小。”

“他不想搭理我, 我也不想搭理他。”高邮差拉着他妈在客厅的桌子旁坐下来。

高母要冲麦乳精给他喝, 高邮差一把拉下她:“不用不用, 妈, 我今天回来有正事跟你说呢。”

不然他才懒得踏入老高家半步。

高母愣了愣:“什么事?”

高邮差就把他遇到神童的事说了一遍,说到激动之处眉毛都在抖。

高母被他逗得直笑:“儿子,你确实也到结婚生子的年纪了。你要不跟你爸闹, 我老高家大孙女大概也这么大这么聪明了。”

“……不是!”高邮差无语了,“你老人家怎么想这么远呢,再说了,神童是想生就能生出来的吗?我看我老高家就没有这个福气,我爸也没自己写过文章上省里报纸啊。”

原本还一声不响着的书房里立刻传来咳嗽声,隔着门都能感受到那份不高兴。

“你爸有秘书,写文章那是秘书的事。”高母戳了一下高邮差脑门,“你看看你,晒得简直不像我儿子了。这就是你说的正事?”

“这难道不是正事吗?”高邮差感到费解,“一个十岁的乡下小姑娘,今年才上学,写得文章都上省城的三份报纸了,多了不起。”

“确实,这样的人才不应该埋没,他们公社应该好好宣传。”看儿子要毛了,高母连忙点头道。

高邮差记着的是另一件事:“妈,你们文化局是不是要筹备今年县里的五一汇演了,年年都有小孩子表演什么诗朗诵什么唱.红.歌,你看那个刘小麦怎么样?”

高母睁了睁眼:“儿子,你在这等着我呢?”

“什么叫等着你,妈,我这也是为你着想啊。”高邮差搂着她,“一年几次汇演,次次都差不多,人也就是那么几个人,郭书记看得都只打呵欠了。妈,你就不想搞点新鲜的,让大家兴奋兴奋吗?而且人家刘小麦,多光荣啊,我们县里怕都是挑不出来第二个这样的孩子了,你刚刚也说了这样的人才不应该被埋没,应当好好宣传。”

“……”高母差不多被说服了。

理确实是这个理,以往虽然没有过让公社小孩去礼堂表演的例子,可以往公社底下也没出现过这样出众的孩子啊。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大力一开,高父黑着脸走出来。

“高鹏同志,你是不是收了人家的好处,才花言巧语求到你妈妈这里来,满口的鬼话!”

高邮差气坏了:“是的是的,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我什么没见过,能在意人家乡下人给的好处?”

“一口一个乡下人,你爸我原来也是种田的,你自己差点也是知道吗?让你去基层当邮差,在各个队里来来回回跑,你怎么一点进步都没有?”高父恨铁不成钢,“我生了一儿一女,都这么不争气。”

“别提我姐!”高邮差眼睛都红了,“她都被你害死了,你还提你还提!”

“是我害死她的吗?”高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做了错事,在这里被批.斗,我这么多年头一回滥用职权把她安排到远远的乡下避避,她不争气!一会儿自作主张跟当地人结婚,一会儿想离婚,婚没离掉自己跳河了,我心里痛得睡不着觉你晓得?”

“别说了,都别说了……”高母哭着隔开他们,“你们两个一见面就吵,哪里像父子,简直是仇人,楼上楼下都在看我们家笑话呢。”

“我懒得吵。”高邮差拾起来椅子背的衣服就要往外走,“我也就是回来一提,我觉得那个刘小麦很出息,你们是见过大世面的,大概觉得也就那样。”

“儿子,妈晚饭都做好了……天都黑了,你路上怎么走啊?”高母要拦他。

高邮差头也没回:“对了,高县长,那个刘小麦的母亲你是见过的,叫张秀红,你还夸过人家带着她一起上了报纸。我告诉你是希望你别私下查人家,你们上头一句话,底下人要跑断腿。”

说完就“啪”的一声带上门。

此时此刻,松梗大队老刘家。

“高玲!”

姚静一声尖利的呼喊,从半睡半醒中惊醒。

福宝揉了揉眼睛,趴到了她身上,低声地喊着:“妈妈……”

不知道喊的是哪个妈妈。

姚静紧紧地搂住了她,闭着眼睛。

“外头好吵啊,小军,你去看看外头发生什么事情了。”

刚准备上.床的刘小军“哦”了一声,打开门看了一眼又回来了。

“是刘小勇家吵,刘小麦家也吵。”

刘小勇昨天确确实实伤透了潘桃的心,于是刘小勇的苦难开始了。

潘桃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纸和笔,逼着他写文章。

“我不会写,妈,我真的不会写啊!”刘小勇欲哭无泪,“我字才认识几个。”

“那人家刘小麦怎么就会写?你们都是一起念书的!”潘桃根本不相信。

“那她聪明,我不聪明呗!”刘小勇脱口而出。

真是绝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他妈还要问他。说明他妈也不聪明,他脑子都是随的他妈。

就这,他妈还要怪他,简直的太不讲道理了吧。

“……”潘桃恼羞成怒,“我看你就是想偷懒,找借口!”

光靠嘴巴说是没有力度的,潘桃举着扫把就往刘小勇身上砸,砸得尘土漫天,刘小勇叽哇鬼叫。

刘大柱已经去外面晃悠一圈了,结果回来迎接他的还是鸡飞狗跳。

他被呛得直咳嗽,烟都叼不住了。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天都黑了,你逼儿子写什么文章?”

“我给他打手电筒!”潘桃早有准备。

“……”刘大柱觉得潘桃是有点不正常了,“他又不会写,到现在一个字没逼出来,你还费那个事干什么,打手电筒都是浪费电。”

“谁天生就是会写文章的?谁写文章不是一个字一个字逼出来的?你现在不让他写,他就永远不会写!”

潘桃扫把一转,逼近刘大柱,“你实在不满意就打死我!反正你也不是没打过,我不怕了,我什么都不怕!”

刘大柱:“……”

妈的,潘桃现在就好像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她越是头铁起来了,刘大柱越是无从下手。

“随你随你,泼妇一样。”刘大柱一转身又出去了。

潘桃冷笑了一声,刘大柱现在再难听的字眼她听了也不会伤心了。

走回去一巴掌拍到桌子面上,潘桃用扫帚尖指着刘小勇鼻尖。

“快写,听到没有?不写出来就不许睡!”

刘小勇哭成狗了:“……好。”

他妈真的变啦!

他平时嘴再坏,也是仗着潘桃疼他,现在潘桃狠起来了,刘小勇的末日就来了。

他总不能真把他妈举.报了吧,不行啊,到时候来个后妈更狠怎么办哟。

躲在角落的刘小萍羡慕地看了一眼刘小勇的纸和笔,然后匆匆忙忙低下头,不敢被她妈发现。

与大房的愁云惨淡不同,小刘家一片阳光灿烂。

这两家报社不像省报那样财大气粗,但是一家也给了五块钱,加起来又是十块!

两个十块加起来,就是二十块!

太简单的算术,怕是让只学了十以内加法的刘小萍来,她都会算。

但是张秀红非得仔细地、矫情地、不厌其烦地算了一遍又一遍。

完事了还不放心,张秀红翘着兰花指捏着钱的小边边,生怕把崭新的票子弄脏弄皱。

“等你爸回来,得让他再算一遍……不行,算三遍。”

“妈,你真的一个有想法的人。”刘小麦给她点赞,然后抛出自己关心的问题,“这十块钱——”

“继续压箱底。”张秀红肯定地说,于是那个布包裹着的东西又充实了,被张秀红认认真真重新放回去。

刘小麦:“……”

怎么会这样?

这么长时日了,她也没觉得她妈是崇尚节俭的人啊。

刘小麦郁闷地端详张秀红。

张秀红已经盯上了刘小豆和刘小虎,“你们能不能从1数到100?你们大姐早上都教过你们了!”

“我行。”刘小豆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小虎、小虎不行。”

被出卖的刘小虎:“……我明天肯定行。”

太奇怪了,平时说话结巴的刘小豆都会了,看起来很有点机灵劲的刘小虎反而学得慢。

张秀红也有点郁闷了。

难不成两个姑娘的脑子随她,聪明,儿子随了刘二柱?

很有可能,不然没办法解释。

二柱什么时候回来哦,看看他大姑娘多争气小儿子多傻。

睡到半夜,张秀红嫌床上冷,格外思念起来自家男人。

第二天傍晚,天气特别好,绯红的晚霞铺满在西边天上,映得人脸也红扑扑的。

松梗大队的稻场这时候也热闹了起来。

台子上站了好些年轻的小姑娘,又唱又扭的,都在歌颂,在赞美。

底下站满了人,又是鼓掌又是欢呼,劳动的疲惫在这会儿一扫而空。

李主任的妇联负责的这些,办得成功,她脸上也有光。

她站在台上高声道:“乡亲们,姑娘们唱得好不好?有没有把劳动人民的心声唱出来?”

台下一片叫好。

叫好声中突然有一只手高高举了起来。

李主任一愣:“张秀红同志,你有话要说?”

大家都看向张秀红。

张秀红站在人群之中,昂首挺胸,一脸的激动:“李主任,我最近经历了不少事,也得到了很多帮助。我心里很有一些话堵着,我也想唱一首歌给大家听,把我的心声唱给大家!”

“妈,你真的很有勇气,我为你骄傲!”刘小麦感动地鼓掌。

刘小豆和刘小虎二话不说跟上,小手拍得通红。

李主任对张秀红的印象一直不错的,她很期待帮助这些受到迫害的女人重新站起来。

“既然张秀红同志毛遂自荐,我们大家必须鼓掌欢迎!”

于是张秀红落落大方地走上来,嘹亮流畅地唱了一首《东方红》。

台下掌声雷动。

“真没想到啊,红子嗓子这么好。”

“红子的思想觉悟现在是真的高,跟以前不一样了。”

刘老太听得直嗤鼻子。

屁的觉悟,张秀红这辈子能转性,她倒立割猪草。

嗓子是好,当年要没这口好嗓子,怎么会把二柱迷得晕头涨脑的,老刘家就被这口嗓子害惨了啊。

一片和谐中冷不丁插.入一道声音。

“有的人明面上在唱《东方红》,背地里却在投机倒把。”

声音不大,但是像一把乌黑的匕首,台下的热闹一下子被戳死了。

连刘老太都紧张起来了,是谁说的?他怎么知道?

大家都在小声嘀咕,目光转了又转,最后汇聚到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身上。

台上的张秀红“哦”了一声。

“我知道你,你是何春富的靴兄弟。”

哈哈哈哈,靴兄弟!

这个词一出,大家又乐了,一个个挤眉弄眼的,直把那个男人臊得面红耳赤。

“张秀红,你别扯那些没用的!你自己做了什么事,刘二柱去哪里了,你心里清楚!”

天老爷哟,张秀红还真不清楚。

谁知道组织把刘二柱弄哪里去了啊。

“二柱去学习了,你不信就去问大队长,别在这扒拉我!”张秀红很生气。

那个男人就冷笑,把那天的日子、时辰都说出来,最后咬出了两个字:“黑市!”

轰一下。

底下人都懵了,内心无比动摇。

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刘二柱是真搞投机倒把被逮住了?

连李主任都皱眉了。

“妈,我去找大队长!”刘小麦一转身就要去了。

“找我干什么?我已经来了。”大队长吴国安背着手大步而来,“怎么回事,你们这里一点气氛也没有啊。”

“我们都结束了,大队长,你怎么现在才来?”李主任勉强笑道。

吴国安说:“我接人去的。”

接的谁?

刘二柱同志坐着拖拉机,戴着小红花,学成归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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