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就像这个城市一样渐入佳境。夏日最后的暑热已经过去,刺骨的寒冬尚未到来。九月下雨,下得还真不少,但是现在都过去了。空气比平常污染少了,而且现在的气温使天空显得更干净。

我在第三大道五十几街街口的一个电话亭前站住脚。一位老妇人在街角撒面包屑喂鸽子,一边喂,一边发出咕咕咕的声音。我相信有一条城市法规是不准喂鸽子的。通常我们会在警察局里用这种法规向新手警员解释,有些法律你应该执行,有些法律你还是抛到脑后吧。

我走进电话亭。这个电话亭最起码有一次被人错当成公共厕所,因为两者都是拉开门就办事。还好电话还能用。最近公共电话大部分都能用。五六年前,绝大多数的室外公共电话亭的电话都是坏的。看来在我们的世界里,并不是每件事情都越来越糟。有些事的确是在变好。

我拨了波提雅·卡尔的号码,她的电话答录机总是在铃响的第二声就启动,所以当电话铃响到第三声,我就以为我拨错号了。我已经开始把“我打电话给她时她绝不在家”这事视为当然。

然而她却接了电话。

“喂!”

“卡尔小姐吗?”

“我就是。”电话里的声调不像答录机的录音带里传出来的那么低,声音中的伦敦口音也没那么明显。

“我叫斯卡德,”我说,“我想过来见你,我就在附近,而且——”

“很抱歉,”她打断我的话说,“我恐怕不会再见任何人了。谢谢你。”

“我想——”

“请打给别人吧。”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找到另一枚硬币,准备放进投币口再打给她,这时我改变了主意,把硬币又放回了口袋。我向下走了两个街区,又向东走了一个街区,来到第二大道和五十四街交叉口。我发现这里有家咖啡店的午餐吧台有公共电话,而且恰好可以看到卡尔小姐住的那栋大楼的入口。我把硬币塞进电话,拨了她的号码。

她一接起电话,我就说:“我叫斯卡德,我想跟你谈谈杰里·布罗菲尔德的事。”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然后她说:“哪位?”

“我告诉过你了,我叫马修·斯卡德。”

“几分钟前你打来过?”

“对,你还挂了我的电话。”

“我以为——”

“我知道你怎么想,我想跟你谈谈。”

“我真的很抱歉,也许你不知道,我不接受访问。”

“我不是媒体的人。”

“那你想知道什么,斯卡德先生?”

“你见了我就知道了。我想你最好见我一面,卡尔小姐。”

“事实上,我想我最好不要见你。”

“我不确定你是否有选择。我就在附近,五分钟之内就可以到你那儿。”

“不,拜托。”她停了一下,说,“你知道,我刚起床,你得给我一个小时。你能等我一个小时吗?”

“如果我必须等的话。”

“一个小时后你再来。你有地址吧,我猜。”

我告诉她我有,然后挂了电话,坐在午餐吧台旁,叫了一杯咖啡和一个奶油餐包。我面对着窗户,这样我可以看着她住的大楼。等我的咖啡刚好凉到可以喝的程度时,我看见了她。她一定是在我们讲话时,就边换了衣服,因为她只花了七分钟便出门站在街头。

要认出她并不费力。有关她的描述——蓬松浓密的暗红色长发、高度——都可以让人一眼认出她。而她则以母狮子般的姿态,把描述与她本人连在一起。

我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准备在我知道她要去哪儿的时候跟过去。但她却朝着咖啡店走来。当她走进门时,我马上转身回到我的咖啡边。

她直接走向电话间。

我想我不该感到意外。有太多的电话是被监控的,所以任何从事犯罪或政治活动的人都知道应该注意,并把所有的电话都当作被监控的而依下列原则行动——所有重要或敏感的电话都不该在自己家里打。这里是离她家那栋大楼最近的公共电话,我因此选择了这里,她也因此来这里打电话。

我向电话间移近了一点,这么做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但没有什么帮助。我看不到她拨的号码,也听不到她说什么。在我确认这一点之后,便付了咖啡和餐包的钱,离开那里。

我穿过马路走向她住的那栋大楼。

我其实在冒险。如果她打完电话便跳上出租车,我就会失去她的行踪,而我现在不想把她跟丢了,因为我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找到她。我想知道她正给谁打电话,如果她去某处,我要知道她去哪里以及为什么。

但是我不觉得她会叫出租车。她没带钱包,如果她要去哪里,她可能得先回家拿包,然后把几件衣服扔在行李箱里带走,因为她已经让我给了她一个小时的活动时间。

于是我去了她住的大楼,并在门口看见了一个白发小老头。他有一双诚实的蓝眼睛,颧骨上有很多红疹。他看起来对自己的制服感到很骄傲。

“我找卡尔小姐。”我说。

“她几分钟前刚离开,你正好错过了,绝不会超过一分钟。”

“我知道。”我拿出皮夹很快地弹开,其实里面根本没有东西让他看,就连联邦调查局的新手用的识别徽也没有,不过这不重要。这只是一个你一旦做了,看起来就会像个警察的动作。他看到一闪而过的皮面,留下了足够的印象。对他来说,要求我让他仔细看证件可能是很不礼貌的。

“几号公寓?”

“我真的希望你不会让我有麻烦。”

“如果你照规矩来就不会。她住几号公寓?”

“四楼G座。”

“把你的管理员钥匙给我,嗯?”

“我不应该这样做的。”

“嗯,你想到城里的分局谈这件事吗?”

他不想。他只想要我死到别处去,不过他没说出口,而是把管理员钥匙交给了我。

“她应该几分钟内就会回来,你不要告诉她我在楼上。”

“我不喜欢这样。”

“你不必喜欢。”

“她是位和善的小姐,一直对我很好。”

“在圣诞节很大方是吧?”

“她是个很和蔼的人。”他说。

“我相信你跟她的关系很好,但如果你告诉她,我会知道的,然后我就会不高兴,懂吗?”

“我不会说任何事。”

“你会拿回你的钥匙的,别担心。”

“最起码得这样。”他说。

我乘电梯上了四楼。G座公寓临街,我坐在她的窗口望着咖啡店的入口。从这个角度我看不见是否有人在电话间,所以她可能已经离开,很快地闪过街角并坐上出租车。不过我不认为她会这么做。我坐在椅子上等,大约十分钟以后,她走出了咖啡店,站在街角一修长、高挑而醒目。

而且,她明显地迟疑不定。她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我可以读得出她心里的踌躇。她可能走向任何一个方向,但是不久,她很果断地转身,开始向我这边走回来。我吐了一口气,定下心来等她。刚才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一直屏着呼吸。

当我听到她插进钥匙开锁,便离开了窗口贴墙站着。她打开门,然后在身后带上,并且拉上铁栓。她很有效率地锁了门,不过我已经在里面了。

她脱下淡蓝色的风衣,把它挂在门廊的壁橱里。在风衣里面,她穿了一件及膝的格子裙,上身是一件剪裁讲究有领扣的黄衬衫。她有双非常修长的腿和一副健美的运动员身材。

她转过身,但是她的目光并没有扫到我所站的位置。于是我说:“嗨,波提雅。”

尖叫声并没有真的传出来,因为她很快地用手捂着嘴止住了。有那么一会儿她用脚尖维持身体的平衡,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后来她才把手从嘴上移开,重心移回到膝盖。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她的脸色本来就很白晳,但是现在简直像是被漂白了一样。她把手放在心口上,这个动作看起来有点夸张而虛假。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就把手放下,然后做了几次深呼吸: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你叫——”

“斯卡德。”

“你刚才打过电话来。”

“是的。”

“你答应给我一个小时。”

“最近我的表总是跑得很快。”

“的确。”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出来。她闭上了眼睛,我从靠墙的位置走出来,站在客厅中间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她看起来不像是很容易昏倒的人,如果她是,她早就倒下了。不过她仍然非常苍白,如果她真的倒下,我希望在她落地前能稳稳地接住她。她的脸色慢慢恢复,同时也张开了眼睛。

“我得喝点东西。”她说,“你要来点什么吗?”

“不,谢了。”

“那我自己喝了。”她走到厨房,我紧跟着,让她保持在我的视线之中。她拿出一瓶剩下五分之一的苏格兰威士忌,并从冰箱里取出一瓶黑梅花牌苏打水,然后往玻璃杯里各倒了三盎司。“不加冰。”她说,“我不喜欢冰块撞我的牙齿,但是我习惯喝冰的饮料。你知道,这里的房间都很暖和,所以室温的饮料都不够冰。你确定不也来点儿吗?”

“现在不要。”

“那,干杯。”她慢慢地一口把饮料喝尽,我看着青筋在她的喉咙浮动,一段长而可爱的脖子。她有着典型的英国人的皮肤,而为了覆盖她,可是需要不少皮肤。我身高大约六尺,她最少有我这么高,可能还比我高一点。我想象着她和杰里·布罗菲尔德站在一起,布罗菲尔德大概比她高四寸,高度刚好与她匹配,他们一定会是很醒目的一对。

她又吸了一口气,抖了一下,然后把空玻璃杯放进水槽,我问她是不是还好。

“噢,好极了。”她说。她的蓝眼睛淡得近乎灰色,嘴唇十分丰满但是毫无血色。我往旁边站,她从我身边走过进了客厅,臀部轻轻地拂过我的身畔。这样已经很够了,我跟她之间不能更近了。

她坐在蓝灰色的沙发上,从塑料玻璃茶几上的一个柚木盒子里拿出一支小雪茄。她用火柴点燃雪茄,然后指着盒子做手势要我自己来,我告诉她我不抽烟。

“我换抽雪茄,是因为大家都不抽,”她说,“所以我就当烟一样抽。当然,雪茄比烟浓得多。你怎么进来的?”

我举起钥匙。

“蒂米给你的?”

“他不想给,但是我没有给他太多选择。他说你一直对他很好。”

“我可是给足小费了,那个笨蛋小王八。你知道,你吓了我一跳,我不知道你要什么,你为什么在这里,或者你是谁。说到这一点,我好像已经忘记你的名字了。”我又告诉了她一次。“马修,”她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马修。”

“你在咖啡店里打电话给谁?”

“你在那里吗?我没注意到你。”

“你打给谁?”

她用抽雪茄拖时间,眼睛里多了些谨慎。“我不认为我会告诉你。”她终于说。

“为什么你要控告杰里·布罗菲尔德?”

“因为勒索。”

“为什么,卡尔小姐?”

“你刚才叫我波提雅。或许你那样作只是为了吓唬我?警察总是直呼你的名字,表现他们的轻视,这大概可以给他们某些心理上的优越感吧。”她用雪茄指着我,“至于你,你不是警察,对吧?”

“不。”

“但是你也有点来头。”

“我以前是个警察。”

“哦。”她点点头,对答案很满意。“你当警察的时候就认识杰里了吗?”

“我那时并不认识他。”

“但你现在认识了。”

“没错。”

“你是他的朋友吗?不,不可能。杰里没有什么朋友,不是吗?”

“他没有吗?”

“几乎没有,如果你跟他够熟就会知道。”

“我跟他不熟。”

“我怀疑有谁会跟他很熟。”她又吸了一口雪茄,轻轻地把灰弹进雕花玻璃烟灰缸。“杰里·布罗菲尔德站是认识些人,认识的还不少,但是我怀疑他在这个世界上会有朋友。”

“你肯定不是他的朋友。”

“我从来没说我是。”

“为什么你告他勒索?”

“因为这项指控是真的。”她浮起浅浅的微笑。“他强迫我给他钱,一个星期一百美元,不然他就找我麻烦。而当你考虑到男人们为了跟一个女人上床所愿意付出的庞大金额时,一星期一百美元并没什么了不得的。”她用手指指着她的身体。“所以,我给他钱,”她说,

“提供他要的钱,并且还提供我自己。”

“有多久?”

“通常每次大概一个小时。干嘛?”

“我是说你付钱给他有多久了?”

“哦,我不知道。大约一年吧,我想。”

“你来美国有多久了?”

“刚过三年。”

“你不想回去是吧?”我跨步走到长沙发那边。“他们大概就是这样布下圈套。”我说,“照他们的方法玩,否则他们就把你当作不受欢迎的外国人给赶走。他们是不是这样把你看死的?”

“真会用词,‘不受欢迎的外国人’。”

“他们不就是这样——”

“大部分的人把我当作大受欢迎的外国人。”她那双冷冷的眼睛质问着我,“我不认为你对这点还有意见。”

她开始打动我了,这事儿让我很他妈的困扰。我不是很喜欢她,为什么她会打动我?我想起伊莱恩·马德尔曾经说,波提雅·卡尔的顾客名单中,有很大一部分的人是受虐待狂。我从不曾真正了解有什么事情能让受虐待狂得到解放,但是在她面前几分钟就足以让我了解,一个受虐待狂会发现,在这位特别的女人身上,他正好可以找到满足幻想的要素。而在别的不同的方式上,她很适合我的口味。

我们来来去去扯了一阵,她一直坚持布罗菲尔德的确向她勒索现金,而我则不断试图跳过这段,弄清楚是谁说服她对他做这些事。我们没有任何进展也就是说,我没得到我想要的,她也无处可逃。

于是我说:“听着,直截了当地说,勒索真的不重要。他是否向你要钱不重要,谁让你告他也不重要。”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小可爱?难道是为了爱?”

“重要的是,什么事能让你撤诉。”

“急什么呢?”她微笑,“杰里甚至还没被捕呢,不是吗?”

“你没法顺利把这些事搬上法庭的。”我继续说,“你需要证据才能弄到起诉书,而如果你有的话,起诉书早该下来了,所以这只是中伤。但是对他而言,这是个棘手的中伤,他想摆平它。怎样才能让你撤诉?”

“杰里一定知道。”

“哦?”

“只要他停止他所做的事。”

“你是指他和普杰尼恩?”

“我这么说了吗?”她已经抽完了她的雪茄,现在又从柚木盒里拿出另外一支,但是没有点燃,只是把玩着。“也许我并没指任何事情。不过你看看他的纪录,其实我挺喜欢这种美国风格,我们来看看他的纪录:这些年来,杰里一直是个好警察,他在富理森丘有可爱的房子、可爱的妻子、可爱的孩子。你见过他的老婆和孩子吗?”

“没有。”

“我也没有,不过我看过他们的照片。美国男人真是‘与众不同’。他们先给你看他老婆孩子的照片,然后再跟你上床。你结婚了吗?”

“现在没有了。”

“你还有的时候,会在外面花吗?”

“有时候。”

“但是不会到处给人看照片吧?你会吗?”我摇摇头。“我就觉得你不会。”她把雪茄放回盒子里,伸了伸筋骨,打了个呵欠。“反正,他什么都做了,然后却带着有关警察多腐败的冗长故事跑去找特别检察官,然后开始接受报纸访问,然后他向警局告假。但突然之间,他却有麻烦了,他被控习惯性每周向一个可怜的妓女索取一百美元。这些事让你很疑惑吧?”

“这就是他该做的?叫普杰尼恩停手,你就会撤销对他的控诉?”

“我没说得这么直接,我说了吗?反正,不必你到处打探,他一定也知道。我的意思是,这很明显,你不认为吗?”

我们又扯了一阵,还是没什么结果。我不知道我希望有什么结果,或者一开始我为什么要拿布罗菲尔德的五百美元。波提雅·卡尔被某人恐吓的程度,远超过我费心潜进她的公寓带给她的恐惧。这时候,我开始讲些没有意义的话,而我们也都注意到这些话毫无意义。

“太无聊了。”半途她说,“我要再喝一杯,你要吗?”

我想喝得要死。“不了。”我说。她从我身边拂过,走进厨房。我闻到一阵浓浓的香水味,这个香味是我不认得的。我想下一次我再闻到的时候,我绝对已经知道这是什么香水了。她带着一杯喝的回来,又坐回沙发。“真无聊,”她说,“你何不坐到我身边来,我们来谈点别的,或者什么也不谈?”

“你可能会有麻烦,波提雅。”

她的脸上表现出警觉。“你绝对不能这么说。”

“你让自己蹚进浑水里了。你是个坚强的姑娘,但是你可能不像你自己想象那么坚强。”

“你在恐吓我吗?不,这不是恐吓,对不对?”

我摇摇头,“你不必怕我,即使没有我,你也有够多的人要小心。”

她垂下眼睑。“我讨厌坚强,”她说,“这个我很擅长,你知道。”

“我很确定你是。”

“但是这太累人。”

“或许我可以帮你。”

“我不认为有谁可以。”

“哦?”

她很快地观察了我一下,然后又垂下眼。她站起来走过房间到窗口,我应该跟上去,她的想法里有某些事情暗示她我会这样做,不过我还是留在原地。

她说:“其中有点蹊跷,不是吗?”

“没错。”

“但是现在做什么都没有好处,时机不对。”她看着窗外,“现在我们都帮不上彼此。”

我什么也没说。

“你现在最好离开。”

“好吧。”

“外面美极了。太阳、清新的空气。”她转身看我,“你喜欢这个季节吗?”

“噢,很喜欢。”

“这是我最喜欢的季节,我想。十月、十一月,这里一年里最棒的时候,但也最悲伤。你不觉得吗?”

“悲伤?为什么?”

“哦,很悲伤,”她说,“因为冬天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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