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静默良久,方灼虽然低着头,但他知道马夫在看他。

他适时用手指沾了沾眼角上,那一点好不容易憋出来的泪花,伤心的吸了吸鼻子。

马夫斜倚在马槽上,两手抱胸,视线在青年身上转来转去,最终停在他的左手上。

细白的手指头来回在马槽沿上敲打,这是个无意识的动作,却成功暴露了方灼此时雀跃的内心。

看来死丈夫对于青年来说,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呵呵。

马夫嘴角抿紧,眼眸垂下,遮住了里面的情绪。

方灼是高兴,高兴的是他发现自己的演技又有突破啦,刚刚那一下,情绪和面部表情都刚刚好。

“听说你刚刚在院子里跟人吵起来了。”马夫撩起眼皮,眼里晦暗的情绪已经消退。

方灼的手指头猛地一停,瞬间给激动坏了,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引起了马夫的注意。

“也不算是吵起来。”方灼按耐住欣喜,不在意的说,“就是大家友好的协商协商。”

马夫微抿起唇,“协商什么?”

方灼说,“协商让她们离开王府。”

“王爷四处征战,一直无暇顾及她们,一年又一年,这几个姑娘再拖下去,以后怕是不容易再找到好人家。”方灼善解人意道,“不如早点放她们自由,去找自己的幸福。”

马夫说,“你能替王爷做主?”

“当然不能,可你也看见了,王爷他就要……”方灼说不下去了,哽咽一声。

马夫嘴角抽动,“那协商出结果了吗?”

方灼两手一摊,“没呢,几个姐姐非要让王爷亲自开口,结果我们却连王爷的……”

方灼下意识捂住嘴,卧槽,差点说漏嘴!见马夫正看着自己,嘴巴顺势张开,打了个呵欠。

马夫,“……”

方灼神色自然的把手放下,“结果却连王爷的手都没摸到,我们去的时候,大夫正在给王爷扎针。

两人背后,鸡崽钻进马厩,跳到大宝马背上,两只今天没打架,一起围观吃瓜。

马夫闻言轻笑一声,眼睛稍微眯起,显得狭长。

这有啥好笑的,方灼不明白男人的什么意思,莫名发憷。

他从马槽上下来,拍拍屁股说要回去了。

马夫突然问,“王妃喜欢看戏吗?”

方灼下意识回道,“不喜欢啊。”

马夫扯了下嘴角,转身走进马厩,伸手就要挥掉骑在马背上的鸡崽。

“你那样会吓到它的。”方灼急忙制止,跑过去温柔地把鸡崽抱下来,“要像这样。”

马夫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方灼瞥了下嘴,偷偷的跟系统说,“我怎么觉得他对我忽冷忽热的。”

233说,“那是因为你太智障。”

方灼严肃否认,“我没有。”

233懒得跟他争辩,提醒道,“你收着点,别演过了。”

方灼哼哼,“放心吧,我是保守派,不走浮夸路线。”

233无语,遁了。

方灼回到院子,刚到门口就看见气呼呼的四喜。少年小脸漆黑,也不知是谁惹他了。

见到少爷回来,四喜告状说,“少爷,刚刚有个小丫鬟,说您叫我去南边的花园。”

方灼说,“我没叫你。”

四喜说,“我猜到啦,所以我没去,我怀疑那个小丫鬟是故意想支开我。”

方灼点头,觉得四喜猜的没错,可是为什么呢?啧,不行,得去补点干货知识。

“四喜,我去躺会儿,有事叫我。”方灼丢下话,进房间躺好,让系统给他找了点宅斗的电视剧看。

四喜站在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了一眼,少爷还真躺下了。

这短短几天,少爷变了好多。

对他更亲和了,说话也不如以往那样阴沉无力,每天都是一副精神很足的样子,唯一不好的,就是添了个坏毛病,爱睡觉。

亏得王爷快死了,这府上又没有其他主事的人,这要是放在其他府里,这样的王妃,早被婆婆用家法调-教了。

方灼恶补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后宅知识,心头一片冰凉。

就他这智商,真要有人想整自己,一整一个准。

他不放心,把屋内翻了个遍,确定没丢东西,也没多东西,这才松口气。

想了想,还是把四喜叫进来,再次叮嘱道,“四喜,无论任何时候,咱们房间一定要留一个人,懂吗?”

四喜点点头,他一直这么做的,可是看到少爷严肃的脸,还是忍不住问,“为啥?”

方灼说,“我怀疑有人要害我。”

四喜一惊,“那、那少爷我们跑吧。”

方灼摇头,“不能跑,我还有事要做。”

四喜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跟方灼说,“少爷,我在来冯府之前,在周府上当过几天短工。周府里有个姨娘,被人从屋子里搜出了个下咒的布娃娃。结果你猜怎么着?”

方灼笑了,这故事他刚看过,“那娃娃上写着老爷的生辰八字,老爷震怒,下令将姨娘绑起来,沉塘淹死了。”

四喜惊讶,“您、您也听说啦?”

“不是听说,是猜的。”方灼高深莫测,“我才,这娃娃其实是另一个小妾,让人放进去的。”

栽赃嫁祸就罢了,还把人给弄死了。

四喜眼镜瞪圆,“少爷真厉害。”

方灼受用,拿起桌上的纸扇扇了几下,“一般一般吧。”

但很快,他的脸色就暗了下来。

以后必须更加谨慎才行,这是个吃人的时代,普通百姓就是蝼蚁,而他们的命运,则被掌握在权贵手里。

让他想不通的事,自己究竟招谁惹谁了,竟然值得对方派人摸上门。

马厩里。

侍卫牵来一匹马,把缰绳交给马夫后,低声说,“王妃屋门口一直守着人,属下进不去。”

马夫将马牵进棚子里,“我让你查的事情查了吗?”

“查了,这人的确不是冯海,而是冯海的弟弟冯泱。”侍卫说,“真的冯海目前下落不明。”

这冯家胆子也是真的大,替嫁这种事情也敢做,不知死活。

侍卫愤愤不平,越想越气愤,“既然知道是替嫁了,要不等事情结束,咱就把人退回去吧,管他是不是上头的人。”

“不是。”马夫说着,说手给汗血宝马加了把草料。

他昨晚夜潜只是想确定冯泱到底是不是皇帝的人,如今来看,以应该不是。

世上没有这么蠢的眼线。

主子说什么,侍卫就信什么,只是问,“那王妃的房间……”

“不必再去。”

“是。”

这天下午的时候,方灼把摇摇椅搬到了院子里的树荫下,摇着摇着就睡着了。

四喜在旁边给他用扇子驱蚊,扇着扇着,突然听见一声惊呼,声音不大,应该是从北边的院子传来的。

方灼猛地睁开眼,“谁在喊?”

四喜摇了摇头,正想出去问问,管家提着衣摆,匆忙跑来。

“王妃,王爷他、他去了。”

方灼一下子站了起来,身体摇晃,啪地一声跌坐回椅子上。

他是真没想到,寡妇这口锅,这么快就砸下来了。

管家看他神情哀恸,有些不忍,“王妃,您没事吧?”

方灼摆摆手,一只胳膊搭在四喜肩上,支撑住自己,“带我过去。”

管家张了张嘴,低声叹了口气,转身领路。

王爷房里,床帘依旧捂得严严实实,几个小妾正跪在地上哭哭啼啼,一双双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

方灼蹒跚走过去,“王爷……”

233,“……”

他抽泣着上前一步,试图掀开帘子看看里面的人,却被跪守在床前,突然起身的侍卫给制止了。

“王妃节哀。”

方灼动了下手腕,“我就是想看看王爷……”

侍卫说,“王爷戎马一生也累了,就让他安静的走吧。”

也对,谁也不想躺在那儿被人看来看去。

方灼表示理解,转身跟那几个小妾跪到一起。

在大夫发话说准备后事的时候,王府就把棺材和布置灵堂的东西准备好了。

没多会儿,就有人进来掀开帘子,将脸上蒙着白布的男人抬出去,放进门外的棺材里,抬着去了正堂。

正堂的东西已被清空,布置成了灵堂,丫鬟下人们全换上了素服,分列在两边。死的不是自己的亲人,他们却一个比一个哭的厉害。

方灼好奇问系统,“感情这么深厚?”

233说出了个残忍的事实,“哭的越伤心,赏钱越多。”

方灼,“………”

他作为王妃,和其他小妾一起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烧纸。

“阿三哥,躺在棺材里的真是萧崭?”想起之前侍卫不让他掀帘子的一幕,方灼总觉怪异。

作为妻子,在丈夫入殓之前,看最后一眼难道不是应该的么?这应该不算打扰吧。

233只有四个字,“自行体会。”

方灼撕了几张纸钱放进火盆,“你能吹一阵妖风,把盖遗体的白布给吹了了吗?”

233说,“就是吹开你也不认识。”

也是,他连萧崭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我旁边这几位小姐姐总该认识吧。”

233漠然,停顿了会儿才说,“她们也没见过。”

“什么?!”方灼差点被惊得站起来。

几个小妾是近两年才被皇帝塞进王府的,王爷公务再忙,见一面的时间总有吧。

方灼不太相信,垂眸把黏在一起的纸钱撕开,往旁边靠近,“你见过王爷吗?”

小妾哭得上气不接上气,想也没想的回道,“没……”

这话刚出口,她右手边的小妾猛地扭头看过来,“你不是说跟王爷三度**?合着都是骗人的!”

小妾被她吼得缩起脖子,另外两个小妾也猛的抬头看了过来。

方灼“嘘”了一声,让几人小声点,回头看了眼后面。

下人和丫鬟们都低着头,哭得浑然忘我,轻易就把他们的说话声盖了过去。

方灼压低声音问,“几位姐姐都没见过王爷?”

几人紧咬着牙,没吭声。其中三人曾一度以为,与王爷**三度的那位,会坐上正妻的位置,被王爷独宠的。

谁成想,竟然是骗人的。

嫉妒了那么久,到头来是一场骗局,谁能理解她们的心情!

几人就这么小声争执起来,挑起战火的方灼则闭嘴沉默了,暗暗思忖。

王府有个小妾被王爷“恩宠”的事,萧崭不可能不知道,可他为什么要放任谎言肆意?

懒得管,还是故意为之?怎么想,都觉得这又是一出勾心斗角。

方灼说,“我觉得萧崭这人挺有意思。”

233说,“呵呵。”

方灼蹙眉,“你呵呵是什么意思?”

233说,“专心烧纸吧,皇上来了。”

方灼差点一脑门栽进火盆里。

门口,皇帝一身白衣,依旧玉树临风,他抬手制住正要高喊的太监,撩开衣摆,大步走进王府。

在场的所有人,全都跪了下来,以头点地。

皇帝看也没看,径直走到棺材前,丝毫不避讳地摸了摸未关严实的棺材盖子。

他一脸哀痛,嘴唇颤抖,似乎不愿相信唯一的亲弟弟就这么死了,随后伸出带着扳指的手那只手,想要掀开白布。

却在闻到那股药臭和腥臭味时,眉头一拧,把手又收了回去。

地上,方灼正闭着眼睛看直播,将皇帝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忍不住评价道,“要是我唯一的弟弟死了,就算是他被碾成肉泥,我也会抱着他的尸体好好哭一场。”

233说,“每个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不一样。”

方灼撇嘴,“那你看他的鞋。”

大黄靴子上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

就连他这个冲喜道具都知道,要从头到脚素衣打扮,皇帝会不知道?

方灼不信。

皇帝上完香欲走,转身时,看见了跪在自己脚边的方灼,这才想起,自己还给弟弟指了位男妻。

皇帝俯身,将方灼拉起来,“节哀顺变。”

方灼憋出几滴眼泪,呜呜咽咽,半天蹦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皇帝没耐心听他表达清楚,松开手,大步流星走了。

方灼也不在意,重新跪回地上,继续看直播。

画面里,皇帝上马车后,太监立刻小心翼翼的捧上一张帕子。

方灼在心里卧槽一声,狗皇帝擦干净手后,直接就把帕子扔在了太监脸上,然后就把身上的素服脱了,扔到脚榻边,换上了叠放在马车里的龙袍。

太监谄媚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终于……”

关键时刻,光屏被关闭。

方灼恶狠狠地将纸钱往火盆里一扔,“你知不知道关人直播,等于掘人祖坟!”

233冷漠,“哦。”

方灼咬牙,要不是有这么多人在,他真想给系统竖个大拇指,你真的好棒呢。

安王没有孩子,大小老婆们白天跪完,晚上还要轮番守灵。方灼作为正妻,守第一夜。

四喜陪他到后半夜,就被轰去睡觉了。而陪伴他的管家,也因为年纪大了,一直在后面打瞌睡。

此时已经是初秋,晚上总伴着凉风,悬挂的灯笼被吹得晃来晃去,里面的蜡烛也是忽明忽灭。

方灼抬头看了眼硕大的黑色棺材,下意识往后挪。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今晚异常静谧,似乎就连王府的部署,都没有前几天严密。

就在这时,方灼听见了很细微的砰砰声。

他头皮发麻,一抹寒气爬上他的脚踝,正悄悄的往上蔓延。

“谁?”方灼声音发紧,撑着膝盖站起来。

管家依旧闭着眼睛,呼吸平缓,睡的正香。

方灼心头狂跳,害怕,却又忍不住想确定外面究竟有没有人。

他扶住门框,深吸口气,突然把身体探出去。

结果看见了一只大公鸡。

鸡崽是出来找娘的,一边找一边捉虫吃,再加上四喜临睡前,还给他吃了蔬菜拌玉米粒,整个肚子撑成了球。

平时还能扑腾着跳起来,现在嘛,刚跳起来就重重砸下去。

方灼刚刚听见的,就是他肚皮着地的声音。

“你怎么找来了?”方灼蹲下身,鸡崽就把脑袋搁在了他膝盖上,咯了一声。

管家一下子就醒了,扭头便看见一只大公鸡正跟王妃撒娇,急忙站起来,“使不得,这东西不能留在这儿。”

方灼下意识问,“为什么?”

管家说,“公鸡至阳,惊到了王爷怎么办。”

诈尸。

方灼脑子里蹦出两个字,顿时打了个寒颤,“那我把它送回去,顺便去方便一下。”

管家大概是刚刚睡醒,眼皮子耷拉着,说话声音也有些低哑,显得苍老又无力。

他问,“要我陪您吗?”

方灼恐惧的摆手,“不用,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就抱着鸡崽跑了,跑出去一截,突然鬼使神差的停下来,回头看向灵堂。

管家正趴在棺材沿上,脑袋也伸了进去,就好像,就好像在听里面的人说话!

方灼一了趔趄摔坐到地上,两腿不停的发抖。

他拍了拍胸口,稳住心跳,刚翻了个身,撑着地面准备站起来,突然看见正前方的回廊里,有个人影跑过去,转眼就不见了。

卧槽卧槽卧槽。

“见鬼了,阿三哥我见鬼了!”方灼被吓到了极致,潜力大爆发,咻的一下跳起来,不要命的往马厩方向跑。

马厩旁的草屋里,侍卫在报告情况。

正说到叛徒刚刚已经逃出地牢,就听见拔足狂奔的声音。

他站到窗户前一看,一个穿着素服的青年,抱着只黑尾大公鸡,飞快朝着这边跑来。

侍卫,“是王妃,您看……”

马夫揉了揉额角,一个简单的手势,侍卫就从后面的窗户翻出去,消失在黑夜中。

方灼看见草屋透出的烛光,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大喊道,“安大哥,救命,有东西在追我!”

马夫听见救命两个字,立时从凳子上站起来,刚来开门,青年就迎面扑进了他怀里。

方灼浑身发抖,两只胳膊死死圈着男人的腰,“安大哥,我……我刚刚看到有个影子从回廊里跑过去,你说,你说会不会是王爷死得不甘心,回来……回来找人索命了……”

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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