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尝垂下眼,张开五指,缓缓扣紧剑柄,继而拔剑出鞘,微摆弓步压低身板,轻吸一口气。

薛璎与卫冶齐齐紧盯住他,只见剑光一闪,随即迸出“铿”一声闷响。

再看几案,它依旧屹立在那处,完好无损,稳如泰山。

场面突然变得有点尴尬。

魏尝轻咳一声,松开手,舒展了一番被震得发麻的虎口,呵呵一笑:“这几案,好硬。”

见薛璎面色微沉,一言不发,卫冶道她是在不高兴手下人丢了自己脸,忙打圆场道:“小兄弟这功夫差点火候啊!”

魏尝黑着脸看他一眼。

谁是他小兄弟?他是他老祖宗!

卫冶冷不防被这一眼瞥得脊背发凉,该摆的架子也作不出底气了,捏着把手汗道:“不过无妨,无妨,你再来一次。”说罢目露鼓励之色。

魏尝瞅瞅一句话不说,似作默许的薛璎,再次提剑,这回没添多余动作,直直劈砍而下。

“啪”一下,长条案从正中破开,生生断成了两截。

薛璎神情和缓下来,蹲身看了眼几案的断口,说:“是挺硬的。”而后抬眼示意魏尝将它扛走,自己则当先起身离开。

魏尝将剑还给卫冶,扛起半张几案跟上她,待随她入到安车,便见她吩咐孙杏儿,从车内药箱翻出一只元青色的瓷瓶来。

她将瓷瓶递给他,说:“擦擦虎口。”

魏尝心底一阵动容,面上却装出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疼,没事。”

却不料薛璎看也没看他,只道:“好好上药,等会儿还有一剑,你得使出一样大的力来。”

他悻悻然“哦”一声,接过瓷瓶给自己抹药,又听她道:“卫王不懂武,方才那两剑,与你功夫火候无关。”

是与他身手无关,而和剑有关。

那几案厚实且质硬,一般的剑确实未必轻易劈开。薛璎看出来了,他第二次并未改变招式,不过将力气增了一倍而已。也就是说,几案是他硬生生斩断的,这其中,剑本身并未添多大助力。

待回到公主府,魏尝也就明白了薛璎的“还有一剑”是什么意思。她派人从宫中取来了他的佩剑,让他对着那半截几案再砍一剑,使与先前第一次同样的力。

她眼光太毒,魏尝没法作伪,唯有照做。一剑下去,如他所料,半截几案直接碎成了好几块。

薛璎弯身捡起其中一块,摩挲了一下断口处,弯唇笑了起来,说:“好剑。”

魏尝瞧着她手上动作,忍不住道:“小心扎手。”

她看他一眼,搁下碎木,算是领情了,转而问:“魏公子不想问些什么?”

魏尝摇摇头:“我没什么要问的。这两柄剑看上去很像,但使过就知道,卫王手中那柄逊色太多,长公主这么做,应该就是想辨明这一点。”

薛璎点点头。既然无法凭表象分辨,便只有用一用才知道,而最适合“用”它的人,当然是魏尝。今日天时地利人和,恰好解答她心头萦绕已久的疑问。

“卫王那柄是假剑,但你知不知道,这柄真剑是谁的?”

“不是长公主的吗?”魏尝理所当然道。

“是你的。”

她说完便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的神情,见他微一讶异,继而皱了皱眉,一副想不太通的模样,指着自己的鼻尖,疑道:“我的?”

薛璎平静地“嗯”了一声,心底却有一刹倾江倒海。

剑是沧海珠,人为何间玉?此刻一脸迷茫站在她面前的男子究竟是谁?这样一个人物,是当真没有过去,还是他的过去,被谁人刻意掩盖了?而这一路以来,从卫地到长安,他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到底又有几分可信?

剑易分真伪,人难辨虚实。她想了想,终究道:“还是物归原主吧,这剑还给你。”

魏尝捧着手里的剑,双眉紧蹙:“但真正的剑主人是卫王……这是不是我之前偷来的?”

薛璎笑了笑:“不知道。偷就偷吧,好剑应该落在会使的人手里。”

“那卫王岂不有些可怜?长公主这样做,好像不太道义。”

她冒险替他瞒天过海,他却反过来指责她?

薛璎面露不可思议:“道义?”

魏尝当然不是在指责她,而是为了试探她对卫冶,乃至卫国的态度。

他故作天真道:“方才卫王听了门房回报,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但长公主与他说了半柱香的话,他便松了气。这说明你替他解决了大麻烦,那么你们应是朋友。”

薛璎像听见什么好笑的话,说:“我哪会有朋友?”说完看了眼天边渐渐西沉的太阳,“天色不早,我回宫了。”

见她说走便走,魏尝忙上前一步喊住她:“长公主什么时候再来?”

薛璎回过头:“怎么,有事?”

他摇摇头,说:“我力气多得用不完,你要是还想砍几案,可以找我帮忙。”

薛璎脸上惯是那等虚情假意的皮笑肉不笑,这下却难得真被逗笑,莹莹贝齿在夕阳下微微一晃,瞧得魏尝险些眩晕失神。

她保持着半回身的姿势道:“看心情吧。”

魏尝像舍不得她走似的,继续追问:“那你心情好会来,还是心情不好会来?”

薛璎被他问烦了,干脆道:“七日后及笄大典完了就来。”

她说完便不再停留,不料回身刚走几步,却听后头传来一阵异响,停步扭头,就见魏尝攥着澄卢剑,一个人在原地兴奋狂跳,一蹦三尺高。

“……”

她想,不管魏尝是否对她有所欺瞒,至少他有病这一点,绝对假不了。

*

薛璎走后,魏尝便开始“结绳记事”,日日清早都在床头帐帘绕个绳结,示意距离见她又近一天。

因四下都是眼线,他没法跟魏迟太过亲近,所以干脆认真学字,几天下来,倒也差不多将惯用的一些熟络了一遍。

宗耀照旧来给他施针,却迫于林有刀的阴魂不散,少有机会与他独处,只好将听来的朝堂消息记在绢条上,趁他因针灸之故脱穿衣裳的时机,偷偷塞入他衣袖。

魏尝也便大致知道了,朝廷这几天在忙特使遇刺的事。

据说嫌犯指认卫王后,皇帝当堂勃然大怒,急召其入宫,可卫王却抵死不认,以头抢地,大呼冤枉,称愿全力配合朝廷严查此事,必自证清白。几天后,案子真生出个反转——卫王竟是给封国内的异母王弟栽赃诬陷的。

也就是说,这事最初并非诸侯王与朝廷的矛盾,而是卫国的内乱。

长公主闻讯召集群臣议事,问该如何处置此事。

朝中因此分成了两派。一派表示,此事起因虽为卫国内乱,但卫王治国不当,难辞其咎,当往严了办,削王为侯,以示君威。

另一派则表示,当今天下,众诸侯看似各居其所,实则牵一发而全身动,一人削爵,旁则难免生出唇亡齿寒之感。皇帝尚幼,初初继位,不该如此大展锋芒,不如只惩处罪魁祸首,而赦免卫王及卫国上下,彰显圣上仁慈之心。

这样的争论持续了整整两天,最终长公主一锤定音,取折中之法,保留卫王爵位,条件是,须由卫国往北让出一线封地,归入中央,以表惩戒之意。

不少朝臣都称赞薛璎行事中正,但只有魏尝知道,这一步棋,比多数人想象得更加漂亮。

很显然,真凶跟卫国毫无关联,卫王不过是只可怜的替罪羊。而薛璎明知这点,却偏不与真凶正面交锋,反是将计就计,让卫王也找一只替罪羊来,助其自保,更助其除掉盘踞身边多年的隐患势力。

这一举动,不单维护皇权,更笼络卫王,得朝臣人心。最关键的,她以“恩赦”姿态做了件上位者轻易不敢为的事:削减诸侯封地。——地少了,卫人却还要感激朝廷宽厚仁慈。

而跟这许多益处相比,捉拿真凶,早已变得不那么重要。

这样的薛璎,够聪慧果敢,却也够心狠手辣,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她,几乎判若两人。

及笄大典前夜,魏尝躺在榻上,想着旧事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听见外头一阵嘈杂。他霎时清醒过来,披衣起身,逮了个仆役问发生了什么。

仆役战战兢兢,往天上一指:“魏公子,天有异象!”

魏尝顺他所指望去,只见弯钩银月近旁现出一点耀眼的白,与月同辉,熠熠生光。

见他似乎傻住,仆役解释:“月挟太白,乃大凶之兆!”

魏尝猛一扭头就往偏院外大步走出,一眼看见林有刀,喊住他道:“带我入宫见长公主。”

林有刀正准备往宫里去,却不知他又犯了什么病,不耐道:“魏公子就别在这节骨眼添乱了,我忙着呢!”

魏尝长眉一敛,伸手揪住他衣领,直接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沉声道:“你带不带?”

她想了想,继续说:“我此前在山中流连,曾见阳面崖壁横生有不少覆了雪的枝桠,魏公子穿缯衫,运道好些可能被缠挂住。你们一批人去山脚附近查探,一批人回头上山找线索,另外,再去周边城镇打听打听这两个名字。”

她提笔在木简上写下魏氏父子的姓名,交给侍卫,而后捻起手边玉簪问:“簪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有刀发现的,当时簪尾直直插在雪里,簪头斜向东北。”

林有刀就是经由薛璎嘱咐,带人去山里找傅羽的那个。

薛璎点点头,轻轻摩挲着玉簪,似在做什么考量。

簪子明晃晃插在雪里,应是人为。对方极可能是在暗示,傅羽被劫掳去了东北面。

但东北与薛璎此行归途截然相反,是一个叫她冒险的方向。所以插簪人不该是傅羽本人,而是那批刺客,目的便是逼她派人前去搭救,令她自身难保之下不得不分神他顾。

这种下乘招数。

薛璎露出几分讥讽笑意。傅羽确实是她绝无可能坐视不管的,但那些人哪来的自信,断定她如今还会陷入自身难保的境地?

她很快作出决断,叫来傅洗尘:“你即刻启程往东北方向,去救阿羽。”

傅洗尘神色一敛,支着剑屈膝跪下:“微臣的职责是保护殿下。”

“你的职责是听我话。”

他稍稍一震,又听她道:“不需要你,我一样有把握全身而退。你不肯去救,是想叫我欠你们傅家一笔人情,日后好挟恩谋个飞黄腾达?”

傅洗尘此人忠于职守又十分执拗,薛璎这话自然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闻言果真松动几分,惶恐低头:“微臣不敢。”

薛璎淡笑道:“那就照我说的办。”

这一趟救人不会太容易,她身边如今没剩几个得力的,与其派别人去,最终落得两头空,不如是能耐足够的傅洗尘。

至于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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