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十一月八日午后,志村刑警——奉令调査底片上的温泉旅馆——在中央线的千驮谷车站下了电车。“夕雾”旅馆位于距离车站大约五百米外的鹭之森。这类旅馆因为必须申请特别经营登记,只要循此调査,很快就能够査到地点。但是,正如调査课长说的,问题在后头!

和伊井刑警不同,志村刑警对于东京的地理环境很熟。在战祸摧毁东京之前,他家就住在旧都内,而且还是自曾祖父那一代,就定居下来的老东京人,自家院子里的大椎树干上,据说有彰义队开枪留下的弹痕。到了夏天,会有不计其数的独角仙,飞落到大椎树来,这在都内而言,是很难得一见的事。他会放几只到装饼干的纸袋里,分送给来家里玩的同学。纸袋拿在手上,独角仙不断发出窸里窣罗的声音。

他之所以想起被烧毁的家和大椎树,完全是因为千驮谷到处残留着空袭过后的痕迹。东京的各个地区都已复兴,有些地区甚至比战前还更热闹,不可思议的是,战前被认定是高级住宅区的这一带,所谓的“温泉旅馆”,却如雨后春笋不断涌现,到了现在,一提到千驮谷,立刻就会联想到宾馆。志村记得,曾在国电车厢内,见过宾馆的醒目海报,对于业者旺盛的宣传企图,当时内心深感惊讶!

志村刑警一手拿着地图,忽然进入一条感觉很熟悉的住宅街。他是第一次来到这一带,却仿佛以前来过似的,又好像曾在梦中见过一般。以前,志村也曾有过类似的经验。在服兵役时代,被派遗到中国南部的李家镇时,见到黄土墙房屋、驴厩、道旁的泥柳,也曾有过相同的感觉。战后,他研读了心理学的书,才偶然解开此谜——人类不管是谁,都有这样的心理作用。此后,对于以前深感奇妙之点,他就再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了。所以,走在住宅街上,虽然有似曾相识之感,他也不觉得特别奇怪。

忽然,他停下脚步。因为走在对面人行道上的女学生,像是受了惊吓的小鹿,怯生生地瞪着他。

他当然会觉得似曾相识了。几个小时以前,志村才在放映机的镜头下面,见到这一带的景象。他仔细地环视四周,也看见了很可能是拍摄者偷偷藏身之处的庭院树丛。志村知道,那对男女,是经过这条人行步道,前往“夕雾”旅馆的。再考虑到拍摄者事先埋伏的事实,可以想象,那两人并非初次前来,而是经常走这条路。

来到鹭之森,招牌明显增多了,同时,路上的男男女女也多了。有的是年轻男女,也有中年男女,更有一对年龄差距极大的男女。依偎在那老头身旁的女性,其实只是小女孩——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顿时.令志村心生厌恶之感!……

招牌成为路标,没多久,志村刑警已经站在“夕雾”旅馆门前。门内有植栽,其间是曲折的白色小径,和影片上所见的一模一样!

他绕往后门,进入了一扇小门后,眼前是格子门,门前摞满面馆的大碗。志村按了门铃,一位穿印半缠的男职员出来了,志村说明来意。那男人大概原本是,坐在热水炉前烧火的,膝部沾着煤灰。

志村刑警被带进一个像是女服务员休息室的房间,大概原来在里边歇息的女脤务员们,临时被赶出来了吧,室内沉淀着游丝般的脂粉香气,粉红色的坐垫则余温尚存。一想到是女服务员留下的体温,志村心里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旅馆里很是静谧,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客人而安静,还是有客人而静寂无声。走廊上隐隐传来拖鞋拍地的声音,志村正恍然出神之际,声音已经在房门口停下了。纸门开了,走进一个女服务员领班,有一张日本味道很浓的脸蛋,志村只看了对方一眼,就觉得如果对方梳大圆发髻,一定更配她那张脸蛋。

她仔细审视着被放大的照片,不久,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说道:“前年确实常常见到。有时候是两人一起前来,有时候是一人先到,在这里会合。”

“后来就再也没有来了?”

“是的,大概怕被女服务员们记住吧,通常这些人,都是只维持半年左右,就突然不再出现了。也就是说,再找其他的旅馆。”

“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或许你已经没有印象了,但你见到这对男女时,有什么想法?他们是像夫妻,还是情侣?或是通奸的男女?……”

“我想应该是最后一种。我曾领者他们去过房间两、三次,感觉他们两个既不是夫妻,也不是情侣。”

“原来如此。你的眼睛可真尖啊!……”伊井刑警故作佩服地称赞。

“没那回事!……因为男人曾粗心地唤对方为‘夫人’。”

“原来如此!……”

“女人说,‘我讨厌这样的称呼’,所以,男人就改口叫她‘由子小姐’了,这时,女人又说:‘别叫什么小姐了,直接叫我的名字吧’。吓得我放弃了带他们到房间的念头,中途逃回女服务员休息室。

“再怎么说,虽然是在这种地方当女服务员,我还是洁身自爱的,听到两人那番话,血液都往头上冲。后来跑到厨房,偷偷地喝了一瓶酒,心情才恢复愉快的。”

女人说完,大概自己也觉得很可笑,弯着身子笑出声。那开朗的笑声,让志村深感意外。

在他的想象中,温泉旅馆的女服务员,都是阴郁的、低俗的、邪恶的生物,但眼前这人却完全相反。

“知道那对男女的姓名吗?即使只是姓氏也好……”

“这……我不知道女人姓什么,却知道男人的姓氏。”

“为什么?……”

“因为男人是拳击选手,我在体育报刊上,见到过他的照片,是特轻量级的前冠军。”

除了职业棒球,志村对任何运动都缺乏兴致,尤其是拳击,他更认为是野蛮的比赛,甚感厌恶。所以,对方虽说是特轻量级的冠军选手,他也没有印象。

“我不了解拳击。”他老实说。

“哦……真的?那男人名叫鹫冢武吉。曾有一段时期,被推崇为新一代的拳王,颇获好评。不过,最近一、两年就走下坡路了,看来是过度频繁进出温泉旅馆,把身体都搞坏啦!……”

听她的口气,似乎很看不上鹫冢武吉。另一方面,也可看做是打心底里蔑视温泉旅馆。志村刑警心想,也许二者都有,也不一定!

女领班的措辞和态度,也逐渐亲切了起来,不停地举出不同客人的例子。这些对于以刑警为职业的志村而言,乃是活生生的社会学教材。但他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所以,喝完茶之后,就匆匆起身告辞了。

似乎正好有客人前来,玄关方向,传来女服务员招呼的声音。

即使是对拳击毫无兴趣的志村,也知道拳击手,一定属于不同的拳击俱乐部。但鹫冢武吉究竟属于哪个俱乐部,他完全猜不出来。若到图书馆去,应该有体育年鉴,然而却已是将近闭馆的时刻。

志村进入车站前的书店,寻找和体育有关的书籍,却找不到类似的。最后,打电话到《运动杂志》编辑部,总算査出要知道的信息。特轻量级拳击选手鹫冢武吉,属于筑地西本思寺背后的赫拉古勒拳击俱乐部,该俱乐部简称为“赫拉拳”。

穿过银座,经过歌舞伎座前,在筑地下了公共汽车后往左转,朝本愿寺前行。志村虽然是个佛教徒,但是,见到本愿寺的红瓦绿檐建筑物,却像经过佛具店或葬仪社一样,心里升起一股阴郁、难以言喻的沉闷。总之,本思寺让他很不愉快,若是可能,他不希望见到它。但这已是不可能的事……

还好,今天日已西斜,西本愿寺在暮色中,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轮廓,志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绕过马路,向路人问了一下,马上就知道了赫拉古勒俱乐部的所在。在小路转角处,有一家撞球场,隔壁就是拳击的道馆。附近的孩子们爬到窗子上,正观看里面的练习。

推开入口的玻璃门,有将近二十位打赤膊的魁梧男子,正在奋力击打着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沙包,或面壁练习出拳动作。一位拿着脏毛巾拭汗的年轻人走过来,问明刑警的来意,双手马上圏成喇叭状,大声叫着。

里面一个正在跳绳的男人,突然停下动作,望向这边。志村刑警一眼就认出,对方正是底片上的人物——鹫冢武吉。

往里头走是更衣室和冲凉室,隔着走道,对面是办公室。志村被领到办公室。三位正在里面闲聊的青年,在鹫冢的暗示下迅速离开了。墙上挂着的十几张照片,都是举击手的个人照片,或是在台上比赛的照片,其中有几张,是鹫冢武吉戴着拳击手套、摆姿势的照片。

“有什么事吗?……”鹫冢问。汗津津的额头下面,有淡淡的疑惑之色;肿胀的眼睑下面,是一双小而目光炯亮的眼眸,戒备地注视着刑警。志村心想,此人站在台上面,对敌人时,一定也是这种眼神吧?虽然是经历严酷锻炼的结果,但歪向一边的典梁和左右的扁耳,却给他的相貌,更添了几分凶狠,很难给人好感。

“想问你有关汤田真璧勒索你的事。”

“汤田真璧?我不认识。”拳击手表情丝毫未变,蛮横地说。

“不应该不认识吧!……汤田真璧偷偷拍下你和一个女人,一起出入‘夕雾’旅馆的影像,以此向你勒索。”

鹫冢武吉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厚实的胸膛陡然挺高,脸也涨红了,锐利的眼神更显锐利——他脸红,并非因为秘密被人知悉而羞耻,而是由于愤怒。

鹫冢武吉就这样咬紧下唇,不吭一声.等到愤怒被压抑下去后,才恢复原来的表情,开口道:“你怎么知道的?”

“勒索的事吗?”

“不……我不认识姓汤田的人,也不记得被勒索敲诈,我问的是,你怎么知道,那家伙手上有底片?”

“从他的随身物品中找到的。你虽说不认识汤田真璧,但汤田却为了向你勒索,特别带着胶卷从大阪前来。”

志村一个字一个宇用力说着。对于鹫冢武吉试图逃避现实的态度,他有些不高兴。

“你这人也真是固执。我说不认识,那就一定不认识了,直到现在为止,我才第一次听到这个姓名。刑警先生,我是拳击手,如果他真打算来勒索我,我绝对不会轻易放他走,会把他揍个半死的。”

“不错,你是很会打架的,所以如果遭到勒索,应该不可能毫不反抗地乖乖付钱,别说打个半死,甚至还可能让对方无法再呼吸,因此,我才会找你。”

“这是什么意思?”

“汤田真璧被杀了。”

突然,从鹫冢武吉的喉咙口,发出一个怪异的声音。志村刑警日后每当想起这时的情景,总会觉得:如果踩扁一只青蛙,发出的也是类似的声音吧。

刹那间,鹫冢脸上涌满汗珠。桌上虽放着毛巾,他却好像想不到要拿来拭汗,缠着绷带的左手手指,不住地轻微颤抖着。

“我们当然会怀疑你,所以,希望问明白你不在现场的证明。上个月二十九日下午三点过后,你在哪里?做些什么?”

由于鹫冢没有立即回答,志村还以为,对方没有听到自己的问话。但事实上不是,拳击手凝视着虚空,乃是在搜寻记忆。

“回答之前,请告诉我,汤田真璧那个畜生是在哪儿、怎么被杀害的?”

志村刑警停止了把手上的香烟,移向嘴唇的动作,凝视着对方的脸。

“在热海的一家旅馆里。胸口插着把尖刀。”

“啊……原来是这样。我在报上看过报道了,没想到,他也打算向我勒索敲诈!”

志村对于鹫冢武吉这种毫不在乎的态度很不满。汤田手上持有八厘米胶卷这样的东西,难道独独对鹫冢武吉慈悲,不用来向他勒索?……

志村静待鹫冢的答复。

“你说的那一天,我在这里练拳。我每晚都练习到六点半左右,然后冲个澡、吃饭,不信的话,可以去问这里的每一个人。”

说着,鹫冢武吉略带挑衅意味地一笑,双唇之间,露出洁白的牙齿。那种表情,让志村刑警忽然联想到,东洋油脂的注册商标。

只能说是幸运,志村刑警离开拳击俱乐部之后,经过路旁一家面馆,他进去点了一碗面。才坐下来,忽然瞥见店门口,有个男人的身影,一闪而过。他直觉地认为就是鹫冢武吉,探出暖帘外观察对方的背影。

果然是鹫冢!上穿秋季外套、下着黑色长裤的鹫冢武吉,眨眼之间,就消失在电车街方向。

本来一直很专注于练习的人,怎么突然要匆忙外出呢?……志村把面钱丢在桌上,慌忙紧追于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若不拉近距离,有可能跟丢,志村刑警加快了脚步,并注意脚下尽量不发出声音。此时,鹫冢武吉正转过本愿寺街角。

志村有怀疑的根据,却由于跳跃地跨越了中间的分析过程,因而只能把此类结论称为第六感。鹫冢武吉于命案发生的时刻,在俱

乐部练习的事,当时,接受他指导的青年们,异口同声地证实了他的话。在窗外观看的孩子和邻居主妇,也证明是事实。

每个星期,鹫冢武吉都固定在一、三、五到练习场来,从下午待到晚上,帮忙训练刚刚入门的新手,指导年轻选手,自己也一起锻炼身体。尤其是四点到六点的两个小时之间,下班的青年们赶来练习,正是最忙的时刻。十月二十九日下午,他也在赫拉古勒俱乐部的练习场,戴上手套,正和选手们对练。

但是,另志村刑警感到可疑的是:既然有那样明确的不在场证明,鹫冢为什么还发出那么惊愕的声音,看起来又是那么不安?此刻回想起来,鹫冢说他不认识汤田真璧,也未受到汤田的勒索,或许是事实。这么一来,他表现出来的异常,一定是因为和他共同出入温泉旅馆的、名叫由子的有夫之妇。听完志村说明的瞬间,鹫冢武吉知道,汤田企图敲诈的人并非自己,而是由子!

对自己的推测,志村并不是很确定。他离开俱乐部之后,一见到路旁的面馆招牌,立刻走进店内点了碗面,根本没时间思索这件事。不过,他一定在下意识中思考过了。毕竟,肚子饥也好、饱也好,他总是一名刑警。

志村的判断,应该是比较妥当的。勒索一个开始走下坡路的拳击手,根本不会有什么收获,弄不好还会挨一顿狠揍。相反,有夫之妇对于丑闻,总是很敏感、畏惧的,只要予以恰到好处的恐吓,绝对不敢抗拒,更何况是陪情夫上旅馆的女人,很可能连私房钱都愿意拿出来。汤田真璧是位勒索敲诈的惯犯,不可能看不透这一点。所以,匆忙外出的鹫冢武吉,一定是去见那位名叫由子的女人了。

鹫冢武吉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上去后,车子迅速绝尘而去。志村慌忙四处张望,好不容易才栏下一辆空出租车。

“喂,跟住那辆车!……”他气喘吁吁地说。如果跟丢了,问题就严重了。

鹫冢武吉的车,并没有飞速前进。从筑地右转后,过了三原桥。路上的车辆虽然增加了不少,但志村刑警所乘的出租车,司机的车技也颇熟练,利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机会,缩短了两车间的距离。

鹫冢武吉在尾张町下车后,右转走向银座街。志村刑警也跟着下了车,紧随其后。银座的拥挤超乎想象,哪怕和自己的老婆擦身而过,可能都注意不到。志村实在理解不了,秋天的夜晚,留在家里静静看书,岂非一大乐事,为什么非要出来呢?而且,还是到银座这种地方来人挤人?……

在人潮中跟踪,有利之点,是不容易被对方发觉;缺点是,稍微一不留神,很可能就会追不到人。志村刑警保持大约五米的间隔,瞪大双眼,死死盯住对方的背影。

鹫冢武吉在松屋的街角转弯,志村也跟着转弯。由于行人突然减少,一旦对方回头,那就糟糕了,还好并没有发生这种悲剧!鹫冢好似入神地想着什么事,脚步有些急促,上身微微向前倾。前面是一家名叫“露露”的咖啡店,他就站在橙色玻璃门前,很快,他的背影就消失在门后了。

志村神色自若地,大踏步走过门口,在转角处停下。他想,也许鹫冢武吉的情妇,是这家店里的女招待也不一定。最近,有夫之妇在酒吧、酒廊、咖啡店上班,已经是很寻常的事了。而且,很多还会和店里的客人,搞出婚外恋情,而鹫冢武吉和那女人的关系,很可能也是属于这一类的。

志村刑警大步走回街上,走进附近的一家舶来品店,买了顶华丽的软帽戴上,他把帽檐使劲儿向前拉低,再往镜子前一站,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想,咖啡店的客人越多,越不会引人注目,应该不会被对方看穿的!

离开舶来品店,他再度走向“露露”咖啡店。

走进咖啡店,他先站在盆栽火凤凰后面,窥探里面的情形。里头的包厢阴影下,是那双熟悉的皮鞋。看到那双皮鞋不安地敲打地面,看来女人还没有到。

志村刑警穿过座位之间,往里头走,正好对面邻座的包厢没有人。他昂首阔步、却又小心翼翼地,从鹫冢武吉前面走过去。鹫冢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杯子,正独自猛抽着烟。

坐下之后,志村等于和鹫冢背对背坐着。他低声向女服务员点了一杯咖啡,然后,将全副注意力集中在背后。

包厢的椅背,忽然一阵摇晃。他掏出打火机,暗暗观察后面,正好见到一位年约三十多岁,穿和服的女人入座,那是过惯了富裕生活的那种中年美女。

鹫冢武吉向走过来的女服务员,点了一杯柠檬茶。志村从口袋里,拿出看了一半的文库本小说,假装聚精会神地看书,暗地里却竖起耳朵,聆听隔壁包厢的动静。

“好久不见了……”

“是很久了……你越来越漂亮啦!”

有一会儿,两人都默默无语的。或许是久未见面,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吧!

“抱歉,我答应不再打电话给你的……”

“这样突然,有什么事?……”娇柔的声音中,掺杂着些许责怪。那是很淸脆、动人的声音!

“嗯。由子小姐,没有问题吧?”

“这你放心,他根本没有察觉……怎么了?你的脸色很难看。”叫由子的女人关切地问。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就听到鹫冢武吉那郁闷的声音。只听声音,也能够了解此刻,他正极力压抑内心的冲动!

“你认识姓汤田的男人吗?汤田真璧。”

“不认识。他是什么人?”

“从关西来的,应该会和你联系。你真的不认识?”

“我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那人怎么了?”

又是短暂的沉默……

“打算向我们勒索……他偷拍了我们去‘夕雾’……”

“这……”女人说不出话来。

鹫冢武吉似乎在等待着对方的回答,或许是因为对方一直沉默不语,他只好接着说:“提到‘夕雾’,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我们刚认识不久时去的旅馆。”

“东西你看见了?”

“不,没有。傍晚有一个刑警来找我,告诉我了这件事情。他似乎认为,是我下的手!……”

“下手?……”女人不懂这话的意思,提髙了声调。

“那个姓汤田的家伙,在热海的旅馆里被人杀了。当然,不是我干的,当时我正在俱乐部的练习场。”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

“呀,你那个香烟盒很漂亮!”

“这个吗?是朋友送的。”

女人和鹫冢武吉,突然改变了话题。志村刑警一时愣住了,但马上反应过来,原来是女服务员,把他们点的东西送过来了。女服务员离开后,两人又开始低声交谈。志村更紧张了。

“我还以为是你下的手呢!如果他找上我,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当场打死他。”

“不是我!……刚刚我就说过,我不认识什么姓汤田的家伙。”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由于这种事,没办法在电话里说,只好请你来这里了。”

鹫冢武吉好像松了一口气.声音转为开朗。

女人大概正想着别的事情,忽然提高了声调说:“那些照片在哪里?”

“热海警察署吧!”

“那么,已经拿不回来了?”

“大概吧!……不过,对方是警察,和汤田不同,就算放在他们那里,应该不会用来敲诈我们吧!……”

鹫冢武吉用略带开玩笑的语气说。

“怎么办呢?我很不好意思……”

“那又有什么关系?……世间像我们这样的男女多得很,在那些温泉旅馆里,你不也见识过了吗?……别担心。”

女人的声音更加忧郁了,嘴里反复念着:“真糟糕……怎么办?”

鹫冢武吉不是凶手,这一点已经可视为事实。不过,由子呢?从杀人现场,被翻得一团糟这一点来判断,凶手应该就是男性。可是,就此认定也是危险的,还是有必要怀疑一切相关的人。

由子虽声称自己,不认识姓汤田的男人,但果真这样吗?命案发生的时候,她有不在场证明吗?志村希望能消除这些疑问。为此,他只得跟踪由子,査明她的住处。他要知道,由子住在哪儿,更想见见对妻子不贞的事,毫不知情的由子的丈夫,想看看对方丈夫,究竟长得什么模样,这只是基于志村刑警个人的好奇。

志村刑警先行离开“露露”,站在银座的街角,等着由子走出门口。入夜以后,银座八丁目更是热闹非凡,如果呆呆站立的话,很快就会被人漸吞噬。志村慌忙侧身,避进大楼底下,猛一抬头,发现身旁坐着一个肮脏的乞丐,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大步。

不久,尾张町转角的钟表店屋顶,响起了钟声,是八点整。似乎在呼应钝闷的钟声,志村的胃也“呜咽”一声,他慌忙燃起一支烟,想压抑饥饿感。但是,才深吸了一口,马上觉得阵阵晕眩袭来。就在这时,女人推开“露露”咖啡馆橙色的玻璃门,走了出来。

两人走到志村藏身的路口,鹫冢武吉举手栏下一辆空出租车,拉开门让由子上车。这时,志村在约五十米后方,也搭上了出租车。

跟踪行动再度开始了。由子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跟踪自己,连头也不回。她搭的车直接驶过新桥、穿过滨松町,在金杉桥右转,沿着新堀河岸,继续前行。即使是出生于东京的志村,对这一带的地理环境也不太熟悉。

“这里是一之桥……刚刚是二之桥。”每经过一个都电的招呼站时,司机都会告诉他。

“先生,在古川桥左转的话,就是鱼蓝,右转则是前往目黑……呀,是右转。大概是去目黑吧!……”

经过古川桥时,商店街的两侧灯火通明的,前面的车子,已经驶向昏暗的四之桥一带了,朦胧中可见红色的车尾灯。

约莫一分钟后,司机突然怪叫一声,说道:“混蛋,在光林寺前右转,那么,是要去富士见町喽!……”

他的车也跟着右转,过桥后,开始爬坡。志村也听说过富士见町,位于髙台,是各大使馆聚集的髙级住宅区。住在此处的由子丈夫,究竞是何许人物?……官吏?商人?纨绔子弟?……不得而知。

“先生,在那边停车啦!”

“好,你驶过五十米后,慢慢停下来吧。”

付了车费,志村刑警立即下了车,往回走了一点儿。他专门挑围墙根儿走,边走边观察周围的状况。这时,出租车正好掉头下坡,志村等了约莫一分钟,才来到早已没有人影的门前。

气派的石柱中间,是一扇白色的木门,隔着门,可见到两层的西式洋楼。这是一处高级、静谧的宅邸。一瞬间,玄关的电灯熄了,大概是家里人都回来了,自己或女佣,把灯关掉的缘故吧!

志村刑警看着左边的门柱,苍白的灯光,映照着陶制的门牌,上面写着:楢原卓也。只看姓名,猜不出这位丈夫是什么人物。但只要知道由子的住处,今夜的工作就算完成了。迈开步伐,正打算离开时,志村忽然发现右边门柱上也挂着个陶制门牌,而且姓名不同。他想,原来住着两户人家!

像这么大的宅邸,有两户人家居住,也是很正常的事,志村并未很在意,正想走过去时,忽然注意到一件事,他停下脚步,仔细望向门牌。门牌上写着“疋田十郎”。疋田十郎是著名小说家,本名就是楢原卓也!

原来这幢建筑物,就是疋田十郎的宅邸。那么,那女人想必就是疋田十郎的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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