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后妃定计桃僵李代 首辅论政水复山重
已经日上三竿。白炽的阳光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淡紫色的光芒。节令已到仲夏,广袤的华北平原已是暑气蒸人,可是乾清宫里,依旧凉风习习,清爽宜人。比之几天前,乾清宫已是焕然一新,许多陈设都已更新,最显眼的,是西暖阁中那几架春宫图的瓷盘尽数撤下,换上的是几架图书。而且,宫中的太监宫女也换掉了多半。乾清宫掌作太监张贵如今去奉先殿临时管事,隆庆皇帝的梓宫放在那里,一切祭奠如仪,都由张贵负责。接任乾清宫掌作太监的是原慈宁宫管事牌子邱得用。这些变化皆因乾清宫又有了它的新主人——明朝的第十四代皇帝朱翊钧。
却说隆庆皇帝驾崩之后,全国各地所有官员一律换成青服角带的丧服。在京官员每日到衙门办事之前,一律先到会极门外参加一连七日的跪祭仪式。与此同时,皇太子朱翊钧的登基大典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国不可一日无君,何况又有先帝的付托。接到这道遗诏的第二天,即五月二十六日,新进内阁辅臣同时还兼着礼部尚书的高仪就按仪式所规定上了《劝进仪注》,希望皇太子早日即帝位,并将礼部拟就的另一份《登基仪注》随疏附上。接着,五月三十日,文武百官以及军民代表都来到会极门上表劝进。这都是“一应礼仪”中的程式。虽空洞无物,却得一丝不苟地进行。皇太子接到《劝进表》,也按礼仪作了谕答,这谕答也由内阁代拟:“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于哀痛之切,维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准。”
这样反复了两个来回,到了六月二日,朱翊钧身着服来到文华殿,接受百官的第三次劝进。当皇帝固然是万人钦慕的一件乐事,但对于一个还沉浸在丧父之痛中的十岁的孩子来说,这些枯燥乏味的繁文缛节,实实在在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坐在文华殿的丹墀之上,朱翊钧听宣读官读完百官所献的第三道深奥艰涩的《劝进表》,便召内阁、五府、六部等大臣进殿,煞有其事地商议一番,然后按内阁票拟传出谕旨:
卿等合词陈情至再至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从所请。
太子终于答应登基了,根据钦天监选定的吉日,六月十日,朱翊钧举行了隆重的登基典礼。一大早,朱翊钧就派出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驸马都尉许从成、定西侯蒋佑分别前往南北郊、太庙、社稷坛祭告。他自己则来到父亲的梓宫,祭告受命后,又换上衮冕祗告天地以及列祖列宗。随后又叩拜父亲的灵柩和两位母亲。这一应大礼完毕,他来到中极殿,在一片山呼万岁鼓乐声中,接受百官的朝贺。并遣使诏告天下,宣布明年为万历元年。
登基前三日,朱翊钧即按规定入住乾清宫。因为他年纪太小,一切都不能自理,因此他的母亲李贵妃便也一同搬来。当中极殿那边的礼炮声、奏乐声、唱诵声以及震耳欲聋的三呼万岁声越过层层宫禁传进乾清宫时,新皇帝的嫡母与生母——陈皇后与李贵妃两人,正坐在乾清宫西偏室外的小客厅里。李贵妃如今住进了西偏室,陈皇后依然住在慈庆宫。小皇帝上朝后,李贵妃派人去把陈皇后请了过来。两人刚坐下来,便有一群宫女,大约有七八个,一齐涌了进来,打头的便是李贵妃的贴身侍女容儿。她们都穿着大红的吉服,发鬓上插戴着蜜珀镶金的团花,一个个梳妆整齐,喜气洋洋。她们一进屋,不等李贵妃反应过来,就齐刷刷跪了下来,喊道:“奴婢给皇后和贵妃娘娘道喜。”
看到宫女们心花怒放的样子,李贵妃也是满脸笑容,她指着跪在地上的容儿,侧过头对陈皇后说:“皇后姐姐,你看看这群喜鹊,全没个安分的样子。”
陈皇后勉强地一笑,说道:“新皇上登基,没有喜鹊才不热闹呢。”
“你以为她们真的是道贺呀,她们是见着你来了,一齐寻个由头儿,找我们两个讨赏来了。”
“啊?”陈皇后这才恍然明白,连忙说道:“新皇上登基,后宫女官照例是有封赏的。”
“这些鬼精,就知道有这些规矩,所以等不及了,你说是不是,容儿?”
李贵妃故意板起面孔。容儿深知主人这会儿正在兴头儿上,便也不怕她,望着主人噘着小嘴说:“娘娘把奴婢看扁了。我们跟着娘娘,已经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还在乎什么封赏。我们姐妹这会儿邀齐了进来,原是为了要送一份礼物给娘娘。”
“什么礼物?”
容儿向前膝行几步,把随身带来的一只锦盒打开,拿出一方刺绣递上。
李贵妃接过抖开一看,原是一方长约五尺、宽约两尺的刺绣观音大士像。她命两名宫女起来把那方刺绣举起来看,这是一方宫内织染局制作的海天霞色锦,锦上用鹅子黄的丝线绣了一尊手执净瓶的观音,这幅观音像与真人般大小,且端庄秀美,栩栩生动。李贵妃一看就非常喜爱,问道:“这是从哪里请来的?”
容儿顽皮地眨眨眼睛,笑着作答:“回娘娘,这尊观音,是奴婢们从心里头请出来的。”
“啊?”
容儿咯咯地笑起来,说道:“我们姐妹几个,花了三天时间,绣出了这尊观音。”
“你们自己绣的?”李贵妃再次端详着这幅刺绣观音,高兴地说,“难为你们这片孝心,手艺也巧。”
容儿又说:“请娘娘仔细瞧瞧,这观音娘娘像谁?”
乍一看这幅绣像观音时,李贵妃就觉得她丰腴大度,秀美端庄,样子也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像谁,便问陈皇后:“皇后姐姐,你看像谁?”
陈皇后看了看观音绣像,又看了看李贵妃,笑着说道:“我看这幅观音绣像谁也不像,就像你。”
“像我?”李贵妃大吃一惊,拿眼睛盯着容儿。
容儿回答:“启禀李娘娘,皇后娘娘看得很准,奴婢们正是依据李娘娘的形象,绣出这幅观音的。”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李贵妃双手合十念叨,但眉宇之间依然洋溢着一股喜气,接着说道,“我本来很喜欢这幅观音,你们这样一讲,我反而不敢收了。”
“娘娘这是谦虚,”容儿嘴巴甜甜的,“宫里头的人早就传开了,说娘娘是观音再世。”
“越说越不像话,我何德何能,敢比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
李贵妃嘴里虽这么说着,仍吩咐贴身女婢给容儿几个姐妹每人赏了五两银子。待她们退出后,李贵妃侧耳听了听中极殿那边的动静。只听得鼓乐仍时时作响,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道:
“钧儿才十岁,如今要当皇帝。天底下该有多少事情,他如何应付得了。”
打从隆庆皇帝驾崩,陈皇后顿觉自己的地位下降了许多,虽然名分上她仍高过李贵妃,但因李贵妃是朱翊钧的生母,宫里上上下下的人,无不变着法子巴结她。陈皇后受到了冷落,好在她一向遇事忍让,不与人争短论长。再加上她也觉察到李贵妃对她的尊重一如既往。因此倒也没有特别感到难过,这会儿接了李贵妃的话头,她答道:
“钧儿年纪虽然小,但坐在皇帝位子上,还有谁敢不听他的?穆宗皇帝在世时,就说过这样的话,要想把皇帝当得轻松,只要用好两个人就行了。一个是司礼监太监,一个是内阁首辅。”
李贵妃点点头,沉吟着答道:“这话不假,只是现在的这两个人,有些靠不住啊。皇上在世时,他们不敢怎么样,现在情形不一样了。钧儿年小,你我又都是妇道人家,人家若想成心欺侮你,你又能怎样?”
“这倒也是。”说到这里,陈皇后忽然记起了什么,又问道,“冯保捉住的那四个小娈童,如今怎么处置?”
“还没处置呢,冯保说,等新皇上登基了,再请旨发落。”
“冯保倒是忠心耿耿的。”
“是呀,他是钧儿的大伴,对钧儿的感情,除了你我之外,第三个人就算是他了。昨日,我与他唠磕子,说到对钧儿的担心,他倒出了一个主意。今天把你请来,就是要和你商量这件事。”
“什么事?”
“冯保说,佛法无边,慈航普度,新皇上登基,若能一心向佛,求得菩萨保佑,这龙位就一定会坐得稳当。”
“理是这个理,但总不成让皇上一天到晚念经吧。”
“不单念经,还要出家。”
“出家?”陈皇后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急忙说道,“让大明天子放下江山社稷不管,去当和尚,岂不荒唐。”
李贵妃笑着摇摇头,答道:“姐姐理解错了,冯保的意思不是让钧儿去当和尚,而是为钧儿物色一个替身去出家。”
“哦,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物色的对象,一定要可靠才是。”
“这个自然,我看事不宜迟,这事儿就交给冯保,让他尽快办理。”
“好。”陈皇后点头答应,接着又问道,“那四个小娈童究竟如何处置,务必让冯保回话。”
李贵妃答道:“不单那四个小娈童,还有那个妖道王九思,也被冯保捉拿归案了,如今一并关在东厂大狱。”
提起王九思,陈皇后余恨未休,忿忿地说:“我看这件事也不用再拖了,着冯保迅速审理,从重处罚。”
李贵妃点点头,答道:“皇后姐姐说的是,只是冯保现在做事还放不开手脚。”
“为何?”
“皇后姐姐忘了,冯保上头,还有一个司礼监太监孟冲啊。”
“啊?”
陈皇后一时沉默不语,李贵妃觑着她脸色,试探地问:“姐姐你看,是不是把孟冲换了?”
陈皇后稍稍一愣,问:“你看这事儿,应该由谁来做主?”
“自然是皇上。”李贵妃立即回答,接着又说:“钧儿才十岁,内阁那头高胡子也靠不住,这件事就只能我俩拿主意了。”
陈皇后想了想,觉得李贵妃的话也有道理,于是点头首肯。
新皇上登基大典完毕,高拱从中极殿回到内阁,刚说在卧榻上休息片刻,就听到外面什么人在跟值班文书说话,声音急促,似乎有要紧事。从隆庆皇帝宾天到万历皇帝登基,这二十多天,高拱一直寝食不安。国丧与登基,本都是国之大事,礼仪程式繁冗复杂,况且事涉皇家权威,每一个环节上都马虎不得;再加上一应军政要务,全国那么多州府行辕,每天该有多少急件传来,虽说通政司与六部六科都会按部就班分门别类处理这些问题,但凡需请旨之事,都须得送来内阁阅处。张居正与高仪两位辅臣,虽然也都是干练之臣,但都知道高拱专权的禀性,凡敏感之事都绝不插手,里里外外的大事要事烦心事,都让高拱一个人揽着。因此,在皇权更替的这段时间,高拱忙得脚不沾地,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这会儿刚眯眼,外头的说话声又让他睡不着,他揉揉眼睛挪步下榻,推门出来,却只见文书一人坐在那里。
“方才和谁讲话?”高拱问。
文书慌忙站起来回答:“回首辅大人,是韩揖。”
“韩揖?他人呢?”
“他说有急事要向大人禀告,我看大人太累,想让大人睡一会儿,就让他走了。”
“韩揖这么说,肯定有十万火急之事,你快去把他喊回来。”
文书答应一声“是”,飞快而去。片刻时间,就把韩揖领了回来。韩揖上个月离开首辅值房,升任为吏科都给事中。与韩揖一起来的还有户科都给事中雒遵。
两人来到高拱值房,行过官礼,韩揖就迫不及待说道:“元辅,冯保这个阉竖,竟然让我们向他磕头。”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高拱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两人的脸色一片愤懑,情知事出有因,不由得申斥几句:“我看你这个韩揖,还是一个不成器,你如今已是六科言官之首,却是为何行事还如此草率,说话也不成条理,到底发生何事,仔细道来。”
经这一骂,韩揖不再那么躁动了,而是正襟危坐毕恭毕敬把所要禀告的事情说得清楚明白:上午新皇上在中极殿举行登基大典,朝贺百官按鸿胪寺官员的安排,分期分批入殿朝觐,轮到六科和十三道御史这一列言官进去朝贺时,发现冯保站在新皇上朱翊钧的御座之旁。言官们向皇上伏拜三呼万岁,冯保也不避让,而是满脸奸笑,与皇上一起享受言官们的三拜九叩大礼。
“有这等事?”高拱问。
“回首辅大人,此事千真万确,”雒遵接过韩揖的话回答说,“我们科道官员,参加朝贺的有八十多人,个个都可以做证。”
听两人如此一说,高拱当时就想发作。但转而一想,又忍住了。这些时,有两个人影总在他脑子里打转,一个是张居正,另一个就是冯保。隆庆皇帝去世,朝廷的政治格局虽然暂时没有什么变化,但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较劲。张居正每日到内阁上班,不哼不哈,倒没有看出他有什么惹人注意的反常举动。但冯保则不然,这些时他上蹿下跳,气焰不可一世,据孟冲告知,冯保深得李贵妃信任,每天都要去慈宁宫好几次。他知道冯保早就觊觎司礼监太监之位,如今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孟冲,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是冯保的对手。正是因为这一点,高拱的心情才一直郁郁不振。他心底清楚,一旦冯保与张居正结成政治联盟,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他总是在心里头盘算,怎样出奇制胜,能够一下子把冯保置于死地。
看到首辅在低头沉思,韩揖和雒遵两人不敢再出声,也不敢提出告辞,只得在一旁陪坐,情形有些尴尬。斯时正值半下午的光景,窗外一片火辣辣的阳光,让人看一眼就头上冒汗。院子中那棵老槐树上突地响起刺耳的蝉鸣,透过纱窗传进值房,把沉思中的高拱惊醒,他揉了揉两只发胀的眼睛,看到眼前这两位得意门生一副紧张的样子,顿时抑住重重心事,勉强一笑,问道:
“二位怎么不说话了?”
韩揖与雒遵对望一眼,韩揖示意雒遵回答,雒遵于是谨慎说道:“就方才禀告之事,我们特来向首辅讨个主意,应该如何处置。”
高拱反问:“你们说,如何处置才叫妥当?”
雒遵本是个细心人,除每日政务处理之外,尚格外留心本朝典故,故说话论事,多引经据典,务必有根有据,这会儿答道:“武宗一朝,司礼太监刘瑾由于深得皇上宠信,也是为所欲为,气焰嚣张。皇上让他代祭家庙,他竟敢独行御道,同行人莫不吓得面如土灰,但慑于刘瑾淫威,谁也不敢吭声。后来刘瑾失宠伏诛,这件事便成了取他性命的正当理由。今日冯保之举动,比之刘瑾,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刘瑾只不过走了一下只有皇上一人才能走的御道,这冯保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皇上同登丹墀御座,而且这件事发生在新皇上登基之时。按大明律的僭越罪一项,冯保就该凌迟处死。”
“唔,”高拱点点头,向雒遵投过一瞥赞许的目光,但依然不肯对这件事表示具体态度,又转问韩揖,“依你之见呢?”
韩揖揣摩着高拱的心思,小心翼翼答道:“依愚生之见,若不趁机把冯保除掉,必将后患无穷。”
“就是这个话。”
高拱一拍桌子,正欲就此话题议论下去,忽然听得外头有人尖着嗓子喊了一句:“皇上圣旨到——”话音未落,早有一位牙牌太监走进高拱的值房。韩揖与雒遵两人赶紧踅进隔壁文卷室里回避,高拱跪下接旨。
牙牌太监抖开一卷小巧的黄绫横轴,一字一板地念道:
中旨:从即日起,解除孟冲司礼监掌印太监职务,着冯保接任,并继续兼掌东厂。内阁知道。钦此。
乍一听到这道中旨,高拱仿佛感到脑袋都要炸开了。按照成宪,皇帝的诏令都应经过内阁票拟。“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诏”这句话,是大臣们耳熟能详的史实。除了内阁之外,通政司和六科,对于皇帝的诏令,也都有随时复奏封驳之权。这本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钦定的章程,但是经历了几个皇帝之后,政事日见糜烂。对于皇权的监察,并不能认真履行。有时候碰到棘手的事,皇上不想让内阁掣肘,便直接下达手谕到内阁。这种手谕习惯上称为中旨。
看重权力与责任的高拱,对绕过内阁的中旨一向不满。何况万历皇帝登基的第一天,就来了这一道提拔冯保的中旨。此风一开,往后内阁岂不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越想越生气,跪在地上的高拱,竟忘了去接那道圣旨。
“高拱接旨——”
牙牌太监又尖着嗓子喊了一句,高拱这才不情愿地伸手接过那个黄绫横轴。按惯例,他应该答复“臣遵旨”,但他没有说这三个字,而是起身走回到太师椅上坐下,把黄绫横轴随手搁在桌案上。牙牌太监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得问了一句:
“高老先生,你看奴才如何回去缴旨?”
高拱抬眼看到牙牌太监满脸讪笑中,藏了那种“骑着驴子不怕老虎”的神气,满腔怒火再也抑制不住,便狠狠地把桌子一拍,厉声喝道:
“中旨,哼!这中旨到底是谁的旨意,老夫倒要弄个清楚明白。皇上才十岁,年龄小得很呢?他知道什么叫中旨,嗯?一切都是你们做的,迟早要把你们赶走!”
牙牌太监出宫传旨,颐指气使惯了,那里见过这等架势。瞧着高拱乌头黑脸暴跳如雷黑煞星一般,也不敢理论,如一只受惊的兔子逃出内阁。
韩揖与雒遵两人,从文卷室的门缝儿里,把值房中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楚明白。凭直觉,他们感到高拱这下闯了大祸。待牙牌太监走远,他们从门后头走出来,高拱怒气未消,问他们:“方才的事你们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两人小声回答。
值班文书这时进来,递给高拱一条拧过水的毛巾。高拱接过随便揩了揩满头的大汗,又端起茶盅里的凉茶漱了漱口,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他叹一口气,说道:“老夫已是年过六十的人了,游宦三十多年,历经嘉靖、隆庆两朝,见过了多少朝廷变故,胜残去杀的人事代谢,早就看腻了。其实,六十岁一满,我就有了退隐之心。悠游林下,有泉石天籁伴桑榆晚景,何乐而不为?怎奈先帝宾天之时,拉着我的手,要我辅佐幼主,保住大明江山,皇图永固。我若辞阙归里,就是对先帝的不忠。这顾命大臣的神圣职责,倒整得老夫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本意想学古之圣贤,任法不任智,任公不任私。但是,又有谁能体谅老夫这一片苦心呢?刚才的事你们都看到了,皇上绕过内阁,颁下中旨,让冯保接替孟冲。这道旨下得如此之快,不给你任何转圜的机会,你们说,新皇上一个十岁孩子,有这样的头脑么?提起前几十年,大内出了王振、刘瑾这样两个巨奸大滑,扰乱朝纲,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如今这个冯保,比起王振与刘瑾两人,更是坏到极致,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角色,如果让他当上大内主管,他就会处处刁难政府,必欲使我等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仰其鼻息,任其驱使。这等局面,又有谁愿意见到!”
高拱掏肝剐肺说完这段话,便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仰着脸,看着彩绘的屋顶出神。韩揖与雒遵,都是高拱多年的门生,对座主霹雳火样的脾气,都多有领教,但从未见到他像今天这样伤感。两人顿时也都心绪黯然,一时间谁都不肯开腔,值房里死一般寂静。
“元辅,”愣怔了许久,雒遵终于鼓起勇气说话,“你是朝廷的擎天柱,冯保算什么,充其量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狗。”
高拱依然目盯着房梁,不发一语。韩揖接着雒遵的话,说道:“冯保是一条狗,这话不错。但这条狗的主人,是皇上,是贵妃娘娘。俗话说,打狗也得看看主人,若不是碍着这一层,元辅能这样忧心如焚么?”
“内廷与外宦的矛盾,自古皆然,”雒遵凡事好争个输赢,这会儿又搬起了理论,“本朝开国时,太祖皇帝看到前朝这一弊政,便订出了大明律条,凡内宦敢于干政者,处以剥皮的极刑。太祖皇帝治法极严,在他手上,就有几个太监被剥了皮。”
雒遵话音一落,韩揖就顶了过去:
“你说的不假,可是自太祖皇帝之后,你听说还有哪个太监因为干政被剥了皮的?”
“但是太祖皇帝的这一条律令,也没有废止啊!”
“废则没废,空文而已!”
听到两人的争论,高拱突然一挺身在太师椅上坐正,双目如电扫过来,疾声问道:
“为什么成了空文?你们两人,眼下是天下言官之首,就这个问题,思虑过没有?”
雒遵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在于政事糜烂,纲法名器不具。”
“说得好,”高拱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顺手指向韩揖,“为何政事糜烂,韩揖,你说说。”
韩揖想了想,答道:“古人云,三代之亡,非法亡也,而亡在没有执法之人。”
高拱微微颔首,说道:“这些道理你们都懂,部院大臣都是执法之人,也都行使着纠察之权。如今的政府,也可谓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但是,我们的政事为何还是糜烂如故呢?”
“积重难返。”雒遵咕哝了一句。
“这是原因之一,”高拱决断地说,“但还有更重要的一条,我们方才所议,都属于臣道,这里头起关键作用的,是君道。君臣合道,上下一心,政治自然就能清明。反之,政事不糜烂,那才叫怪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韩揖与雒遵都不敢接腔了。高拱并不理会两位门生已经产生了心悸,兀自用手推了推桌子上的那轴“中旨”,轻蔑地说:“你们说这道中旨,在太祖皇帝手上,发不发得出?在成祖皇帝手上,发不发得出?可是现在呢?咱们的新皇上,是大明天下的第十四位皇帝,登基当日,退朝不过一个时辰,就发出了这么一道中旨,这是咱们臣子的不幸呢,还是咱们臣子的大幸?”
说到这里,高拱打住话头,很显然他想听到两位门生的回答。韩揖觑了一眼雒遵,见他勾头坐在那里没有答话的意思,便小声回了一句,“当然是不幸。”
“你答得不错,但这是常人之理。”高拱习惯地捋了捋长须,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那种刚毅的神情,“不幸与大幸,其分别原也只在一念之间。唐太宗一代明主,曾谓侍臣曰‘治国与养病无异也。病人觉愈,弥须将护,若有触犯,必至殒命。治国亦然,天下稍安,尤须谨慎,若便骄逸,必致丧败。’如今朝廷,还远远谈不上丧败,只不过出了一二奸佞,但若任奸佞蒙蔽圣聪,丧败也就为时不远。如今皇上,以十岁冲龄,又深居九重,不能尽见天下事,就是见了天下事,一时也不能明辨是非。先帝看到这一点,才让老夫领头来当顾命大臣。凡有圣上不明白之事体,放旨有乖于律令者,我这个顾命大臣,就有责任正词直谏,以裨益政教。当然,犯颜忤旨,并不是每一位大臣都能做到。桀杀关龙逢,汉诛晁错,都是犯颜忤旨的后果。但作为皇上的耳目股肱,焉能为了一己安危,而不顾社稷倾危,尽忠匡救乎?”
高拱一番慷慨陈词,又让两位言官看到了他们心目中的首辅风范,韩揖趁机说道:“我们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商量就今日冯保高踞御座之事,分头上折子弹劾,不知首辅意下如何?”
高拱略一思忖说:“就这一件事情弹劾,恐怕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皇上生母李贵妃宠着冯保,一般的事情怎能扳倒他?我看,棋分两步走。第一,我们政府虽然以天下为公,但落实到具体事情,也须得变通处理。如今紫禁城里头起关键作用的,既然是李贵妃,我们就得设法赢得李贵妃的支持。第二,冯保这些年来,劣迹秽行一定不少,你们应尽快派人分头搜索,对这条毒蛇,不动则不动,一动就必须打在它的七寸上。”
“元辅安排极为妥当,学生当尽快去做。”
韩揖说罢,便与雒遵起身告辞。走到门口,高拱又把他们喊了回来,吩咐雒遵道:“你去告知户部张大人,让他再从太仓银中拨出二十万两银子,送到李贵妃处。”
“这……”雒遵一脸狐疑,愣了一会儿,才谨慎答道,“送到李贵妃处,总得有个名目。”
“亏你还是谙熟典故之人,这个名目还不知晓,”高拱笑道,“大凡新皇帝登基,都得订制一批头面首饰,分赠后宫嫔妃。如今皇上是个孩子,但这个礼仪也不可减去,就让皇上的生母来主持。”
雒遵心知此举是为了讨好李贵妃,但他不便点破,只是迟疑地说:“昨日,我还去户部拜访了张大人,他对我诉了半天的苦,言先帝宾天与新皇上登基这一应礼仪,共花去了六十多万两银子,现在,国库已经空虚,若再不开源节流,官员们的俸银都无法支付了。”
“户部的难处我知道,”高拱脸色阴沉,蹙着眉头说,“但这也是一笔必须花费的银钱。你去告诉张大人,大家务必和衷共济渡过这个难关,往后出了什么事,有我高拱扛着,谁也难为不了他张大人。”
“是。”
雒遵答应着,与韩揖一起退出了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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