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燃着特制的合和香,是从西洋运来的。还有一股大食国蔷薇水的味道。大食蔷薇香气馨烈,数十步尤可闻到。仰赖于繁盛的海上贸易,如今买到这些番货并非难事。但不是任何人都能买得起。

夏初岚站在原地,行礼道:“我与夫人素不相识,不知夫人为何要扣下我夏家的人?”

“我只是想见你。”女子弯了下嘴角,自报家门,“我是莫秀庭。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吧?”她尽量保持声线平稳,实则心里很乱。因为手中画像上的女子,远没有真人来得好看。纵然她来之前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站在这里,自己就已经输了。

竟然是莫秀庭!夏初岚怎么也想不到,会跟这位见面。

“听过。可夫人和我之间,有何好说呢?”她脸上很淡然。一个是正室,一个是旧情人,见面多数都跟仇人似的。而且正室的爹是参知政事,也就是副相,位高权重。反观她这个旧情人,区区商户女,跟人家真是云泥之别了。

夏初岚不是原主,跟莫秀庭没有那么多的爱恨纠葛,倒是觉得渣男跟正室也算是门当户对了,挺相配的。

莫秀庭原以为对方听到自己的名字,至少该惊讶一下。可眼前的女孩沉着冷静,不卑不亢,好似浑不在意。她是莫怀琮之女,又是英国公的儿媳妇,寻常人巴结都来不及,就连宫里的娘娘们见到她,也都亲亲热热的,还没人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你先坐下吧。”她和气地说道,“这茶饼是我带来的北苑贡茶,绍兴应该没有,你尝尝看。”

北苑是皇家茶园,在福建路的建州。方圆三十多里,内有四十六座茶园。每年开春,需雇用当地上千名采茶工人同时上山,脚步声响若惊雷,蔚为壮观。北苑茶闻名遐迩,精品频出,更有前人今人专门著书立作。

夏初岚不为所动:“我人既然已经来了,还请夫人先放了我三叔。他与我们之间的事情并无关系。”

“我倒忘了。”莫秀庭笑了笑,叫来侍女吩咐几句,那侍女就开门出去了。她继续说道:“你放心,他只是在别处喝茶。我担心你不肯来见我,才出此下策。不过你这三叔当真关心你,一听到是英国公府来人,便急急赶来了。你坐下吧。这位茶博士点茶的手艺甚好,能在茶汤之上瞬息变幻出多种图样,堪称一绝。不想看看么?”

这女子看着挺和气,实则十分厉害,句句压着人。就凭她懂得从夏家那么多人里,单拿三叔来要挟,便不能掉以轻心。

夏初岚索性依言坐了下来。刚才来时,外面站着两个护院,屋子里又有这么多人,只怕想走没那么容易。反正她的人都留在下面,六平也应该见到宋云宽了,不愁没人救场。

既来之则安之,正好听听这个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

本朝的州府衙门大都破旧,虽栋施瓦兽,门设梐枑,区别于普通的建筑,仍是不太起眼。因为地方上要用钱之处实在太多,像修缮衙门这样费钱费力又无关政绩的事,任上的官员都不会去做。一个弄不好,还要被身边的判官和朝里的台谏官参一本。久而久之,各地破旧的府衙倒也成了为官清廉的一种标志。

六平跑到衙门口,冲官差行礼:“劳官爷进去通报一声,城南夏家的六平有急事求见宋大人!”

城南夏家不就是绍兴的首富么?官差知道宋大人一向重视这些城中的富贾,赋税可全靠着他们,于是板着脸说道:“你在此处等着。”

“有劳官爷!多谢官爷!”六平一边擦汗,一边鞠躬。

州府衙门一般与官员居住的官舍连在一处,便于办公。官差走过官舍内不大的天井,停在紧闭的堂屋门前,小声道:“大人,夏家有个叫六平的要见您。”

“等着。”里头传来宋云宽的声音。

官差不知道宋大人的意思是要他等着,还是要夏家的人等着,只能杵在门外。

堂屋内,顾行简坐在木椅上,翻看卷宗,听到夏家时手指微顿了一下,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异常。这卷宗记录着宋云宽在绍兴任上三年所处理的重大案件,还有赋税,田亩,人丁的增减情况。

宋云宽垂首站在旁边,时不时地掏出手帕擦额头上的汗。他后背的朱色官服湿了一大片儿,官帽上的翅头微微颤动,眼睛直盯着顾行简修长白皙的手指。

谁能想到堂堂宰相大人竟会亲临绍兴府,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如今停官留职,是微服出行。宋大人不用拘礼,坐下便是。”顾行简抬手道。

“下官不敢,下官还是站着罢。”宋云宽笑着应道。他也是今早才从进奏院下传的邸报里知道,顾相被皇帝停官了。可顾相权倾朝野,势力盘根错节,在不在野其实并无多大区别。就凭皇上对他的宠幸,想必很快就会复起。

宋云宽又偷偷打量了眼面前之人。年轻,实在是太年轻了,玉质金相,气度不凡。就算布衣加身,那股凌厉的压迫感却遮掩不住,往那里一坐,他这个正五品的官员,双腿都有点发软。

“我记得宋大人是明法科进士出身?”顾行简随意地问道。

明法科是专攻律学的人才,在本朝一度有很高的地位,甚至比明经科二甲进士及第的出身还要高。尤其是宋云宽那一年的明法科,出了很多的重臣。

宋云宽立刻恭敬地回答:“正是。但小的不才,选官时,没能考入大理寺,反而去了地方,当过县尉和司理参军。这些卷宗上都有写。”

顾行简点了点头,终于合上卷宗,放在手边的圆桌上,看向宋元宽,含笑道:“我没事了,宋大人去忙吧。”

“不忙,不忙。相爷不妨在绍兴多留几日,让下官尽尽地主之谊。今夜下官想在泰和楼为您接风洗尘,请您赏脸,一定要来。”宋云宽拜道。

顾行简的眸色冷了几分:“莫说如今我停官在家,不欲惊动绍兴府的上下官员。便是我仍在中书之位,也去不得这泰和楼。宋大人难道不知,赴非公使酒食者,杖八十。”

宋云宽一抖,又言:“那下官还有两幅字画想……”

“宋大人。”顾行简肃容道,“考官凭的是真才实学,不必做无用之事。”

宋云宽的手在袖子底下搓了搓:“下官,下官没有别的意思。听说不久前台谏参,参了您一本,说您结党营私,任人唯亲。您一手提拔的吴大,大人被大理寺鞫谳。他连累您被,被……您一定会没事的。”他一紧张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吴志远在福建路的时候就是个通窍的人,上下官员都与他交好,政绩也不错,市舶司的岁缗成年增长,为三司之首。调任户部侍郎之后,在朝中也是过得风生水起。但吴志远身上的污点其实不少,只因是顾行简提拔的,自然归到顾相那一派,没人敢动他。

宋云宽打听到,这次是主战派的大臣想要兴师北伐,怕顾行简阻扰,故意打击他,才从吴志远下手,致使他被连累。

顾行简意味深长地看着宋云宽。进奏院管朝中和地方的文书传递,隶属门下省。各省司的邸报通过进奏院下传地方,通常只是报个任免的结果。此次皇上虽停了他的官职,但台谏官上的折子都被压在了御案上。按理说到了宋云宽这里,不应该知道得这般清楚,只能说进奏院有邸吏泄露了风声。

看来这位宋大人,本事还不小啊。

宋云宽被顾行简看得心虚,汗如雨下。难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顾行简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闲谈般说起:“吴志远是我授意严办的。我能一手提拔他,自然有本事将他拉下来。至于被连累,也在意料之中。”

宋云宽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惊得说不出话来。相爷,相爷为何要同他说这些?堂堂一位朝官的罢黜下狱,被宰相大人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他忽然有些后悔,非得进临安的市舶司干什么?嫌命太长么。

顾行简站起身,走到跪着的宋云宽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宋大人不用怕,做好本分就是。告辞。”说完便开门出去了。

宋云宽瘫坐在地上,摘下官帽,魂都去了一半。太可怕了,谈笑间就决定了一位官员的仕途生死。

过了一会儿,官差进来找宋云宽,看到知府大人呆怔的模样,连忙蹲下身问道:“大人,您怎么了?”

宋云宽这才如梦初醒,叹了口气:“扶本官起来。你刚刚说夏家来人了?”

“是啊,一个叫六平的小厮,还在府衙外面等着呢。大人,您没事吧?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官差担心地说道。他在衙门里头也干了不少年,自这位宋大人走马上任,还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宋云宽想想刚才在屋里的那个人,还有点后怕,重新戴好官帽,说道:“本官去换身衣服,你把人带进来。”

六平等了许久,在衙门外焦急地走来走去,总算听到宋大人传唤。他一见宋云宽,就把事情一股脑儿地说了。宋云宽摸着胡子琢磨,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在绍兴府绑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宰相还在这儿呢,万一听说他连辖下的良民富贾都保护不力,他的仕途便堪忧了。更何况他跟夏家的关系素来不错,否则也不会去喝夏谦的喜酒。

他果断地吩咐身边的官差:“叫几个人跟六平去泰和楼,本官倒要看看是何人敢在绍兴的地界上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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