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夫人这几日都躺在床上静养, 不让人打扰。听常嬷嬷说夏初岚和顾行简都回来了,她心中稍定。夏家到如今,经历了许多的风雨,应该也不是一个弃妇能轻易打败的。

常嬷嬷进来说道:“老夫人, 大夫人过来了, 说有要事告诉您。”

夏老夫人撑着身体起来, 说道:“你去请她进来吧。”

杜氏还没进到屋子里,就闻到一股药味。而且整个屋子密封着,这药味很难散去, 光线也十分昏暗。她从前也是这样, 总觉得生病的人吹不得风, 平日门和窗都封得严实,身子却越发沈疴了。近来多晒太阳, 多在院子里走动,屋里及时通风,身体反而越来越好了。

杜氏坐下来说道:“娘,您身体好些了吗?”

夏老夫人回道:“我年纪大了, 时好时坏的,也不打紧。你来找我可是为了大郎的事?”她说话的声音很轻,说完还喘了口气。她也知道夏谦糊涂, 竟然觊觎自己的亲妹。但到底是夏家的长孙, 又通过了解试,老夫人心里还是想保着他的。

杜氏郑重道:“我今日来,不为别的, 而是有一件瞒了十几年的事情要告诉您。

老夫人微怔,挥手让常嬷嬷和屋中其它侍女下去,杜氏便将夏初岚的身世重头说了一遍。

当年夏柏盛夫妇成亲之后,一直没有孩子。夏柏盛是长子,夏老夫人自然着急,还生了让夏柏盛纳妾的念头,但夏柏盛一直不肯。后来他外出做生意,许久没有归家,又把杜氏接过去。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抱着一个女孩儿。

夏老夫人不是没有怀疑过,怕杜氏不能生育,为了安她这个做母亲的心,才抱了一个孩子来。直到几年后杜氏再次怀孕,平安生下夏衍,她心中的疑虑方才打消了。

夏老夫人没想到夏初岚真不是夏家的孩子,来头还那样大。她仔细琢磨,那丫头的眉目跟老大夫妻俩真的不怎么像,性情也是天差地别。想来不是没有缘故的。

“原本这件事我是想烂在肚子里的。可是岚儿的亲生父亲找上门来,夏家又出了这么多事,瞒是瞒不住了。娘,在我和老爷的心里,一直都把岚儿当做亲生女儿。之所以没告诉您,也是怕您不接受她。”杜氏恳切地说道。

夏老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怪你们,这孩子也不容易。我们家虽然养了她十几年,但若不是她,夏家也不会有今日。我明白你的意思。她到底是崇义公府的千金,认回去之后,与我们恐怕就不是一路人了。也许那个崇义公也不会让她与我们这样的商户往来,免得掉了身份。我记得崇义公有个女儿,是封了县主的吧?”

杜氏连忙说:“娘,岚儿不是这样的人。”

夏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面露笑容:“我懂。”毕竟是养了十几年的女儿,突然间要还给别人,换谁都舍不得。而且三丫头一直都是夏家的主心骨,她要离开夏家,还不知会对夏家产生什么影响。唯一庆幸的是,她的身份公开之后,大郎的仕途或许还有救。

夏老夫人派常嬷嬷跟杜氏一起去松华院,将事情都与二房的人说了。夏柏茂和韩氏也十分震惊。他们原先以为这是杜氏为了保夏谦而想出的计策,直到杜氏再三言明,夏初岚是真正的崇义公之女,他们才相信了。

等杜氏和常嬷嬷走了之后,韩氏试探地问独自出神的夏柏茂:“老爷,崇义公府是要把三丫头认回去吗?”

夏柏茂点了点头:“应该是吧,事情公开之后,他们势必要让岚儿认祖归宗的。崇义公府是前朝的皇族,门楣高贵,岚儿的身价可不一般了。还是顾相慧眼识珠,倒不知那英国公府知道了之后,作何感想。”

韩氏从前就觉得夏初岚太漂亮了,不像是夏柏盛夫妻生出来的女儿。如今得知真相,心想这丫头当年投缳未死,涅槃重生,果然是天生的凤命。她又道:“若他们把三丫头认回去,以后管家的事……

“别说岚儿是崇义公的女儿,就算仍是夏家的女儿,让她一个出嫁的姑娘总是挂心娘家,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太说不过去了。等阿荧养好身子以后,我就教她生意上的事。阿荧自小耳濡目染,学起来一定很快。至于家里的事,以后你跟大嫂一起打理吧。”夏柏茂下决心说道。

韩氏顺从地点了点头。大嫂近来身子的确好了许多,应该能够管事了。阿荧以后还不知如何,帮着家里打理生意,也算是一条出路。自从上次韩家出事以后,韩氏也仔细反思过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如今夏家真是要靠他们二房来撑着了。

晚上夏初岚回来,全家人坐在北院一起商议。夏初岚将借钱给萧音的事情说出来,夏柏茂夫妻自然是同意的。夏柏茂说:“只要她不再恨我们,别说是一分的利息,白借我们都愿意。”

“她还没有答应我。但只要她聪明,应该会很快派人来谈。我明日就要回都城,后面的事情就交给二叔办了。”夏初岚说道。

夏柏茂应好,又将他想让杜氏和韩氏一起管家的想法说出来。夏老夫人和杜氏都是赞同的,夏初岚也顺便将账册和印章等都交还给了夏柏茂。

夏老夫人语重心长地说:“岚儿,在祖母心里,一直还当你是孙女。但你认回亲生父母是应该的。你记住,我们还是你的家人,夏家也随时都欢迎你回来。”

夏柏茂连忙附和道:“娘说的没错。只要你不嫌弃我这个二叔,我就永远是你的二叔。以前二叔总给你添麻烦,但以后二叔一定会当好这个家的,你就放心吧。”

夏初岚看着他们亲切的面容,想想这是她相处了十几年的亲人,别的不说,单从情分上来讲,也比崇义公府的人亲近许多。但她于这个家来说,到底是个外人了,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夏谦一直坐在角落里没有说话。对于他来说,这当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他不用再偷偷摸摸地掩藏着心思,更不用因这心思而赔上自己的仕途。他对夏初岚就是单纯的喜欢和欣赏,有一阵是着了魔般痴迷,但也没到非占有不可的地步。

萧音是为了报复他,才添油加醋地抹黑他。

从北院出来,杜氏叫住夏初岚。夏初岚挽着杜氏,两个人一起往回走,随意谈起很多以前的事。

临别的时候,杜氏对夏初岚说:“岚儿,你别觉得自己是外人。你爹在世的时候就说过,你是我们亲生的,这点永远不会改变。你若是回到崇义公府,也要多加小心。高门里头规矩多,想必没办法像在夏家这么自由了。若有什么不开心的,也可以写信告诉娘。虽然帮不上你的忙,但总归多一个能够倾诉的人。”

夏初岚情不自禁地抱了抱杜氏。她占了这个身体以后,都没有好好抱过这位母亲。她本身是个冰冷孤僻的人,是杜氏和夏衍用真心一点点地温暖了她,让她接受这个世界。她到现在才觉得,其实原来的夏初岚是幸运的。

杜氏摸着她的头,感慨地说道:“岚儿,娘真希望你像小时候一样永远长不大,可以在娘这里撒娇。这几年,真是辛苦你了。”

夏初岚笑了笑说道:“那我以后多跟娘撒娇。娘,不要跟我说这么见外的话。”

杜氏收起怅然若失的情绪,微笑着说道:“好了,你快回去吧,顾相还在等你。”

夏初岚这才告别杜氏,往玉茗居走去。

顾行简一直在等夏初岚,终于听到外面传来侍女的声音:“姑娘回来了。”他放下手中的书,抬头看向门口,夏初岚却没有进来。

他起身走出去,看到夏初岚独自站在院子里,身影落寞,似乎与无尽的夜色融为一体。

“怎么不进去?”顾行简走到她身边,柔声问道。

夏初岚扭头看他,往他身边靠了靠:“相爷,今晚我将东西都交给了二叔,的确是松了口气,但心里却空落落的。好像一直都在努力做的事情,忽然就不用努力了。连这个地方,都有了不属于我的感觉。”

顾行简揽着她的肩膀,笑道:“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而且亲情不仅仅是基于血缘,还有日久的相处。在你心里,如果岳母和衍儿依然是母亲和弟弟,那么他们对你也是一样的。何况这些年,你对夏家所做的,足够了。”

夏初岚的眼眶微湿,转身抱住顾行简。

顾行简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想点开心的事。这次跟我去兴元府,夫人要扮作什么?”

夏初岚知道顾行简这次沿路是要微服私访的,不能摆宰相的仪仗,而且有女子跟在身边也不太方便。她想了想,仰头说道:“小的给您做随行书吏,如何?”

“书吏?你可知道我的书吏要做些什么?”顾行简一本正经地问道。

夏初岚当他认真发问,摇了摇头,虚心请教。之前吴均来给他打下手的时候,无非就是整理下文书,抄录重要的东西,应该不是太难吧?

顾行简没回答,而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走回房中,准备在床上慢慢教她。

***

都城里头,三更鼓响过。王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又问了一遍下人孙从章可有消息传回来。下人回说没有,王律的心中更是不踏实了。

按理说绍兴的事情不难办,这几日过去,应当会有结果,何以孙从章一直没有回话?孙从章在大理寺干了快二十年,一直没有得到提拔,渴望得到晋升的机会。王律就是抓住了他这点心思,才能使唤得动他。

“大人,大人不好了!”下人在门外大声喊道。继而院子里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王律还未及反应,门扇已被人一把推开了。

几个穿着玄衣的人走进来,各个都佩刀,面容肃杀冷酷,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皇城司!王律后退一步,颤着声音问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王大人,你私自圈地,在家乡逾制建府,纵容亲族行凶伤人。有人告了你的御状,跟我们走一趟吧。”领头的玄衣人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是诬告!”王律气得发抖。

“是不是诬告,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就知道了。”那领头之人示意左右,立刻有两人上前去架起王律。王律挣扎着不肯走,进了皇城司,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可是皇城司又岂是他一个文官能够抵抗的?

王律被拖着往外走,忽然高声喊道:“顾行简!一定是他害我,我冤枉!”他一边喊,一边用眼神示意一个下人,那下人连忙趁乱跑开了。

皇城司的人直接把他带出府邸,塞进了一辆黑厢马车里。王律惊魂未定,发现马车里还有一个黑影,惊得往后靠在马车壁上:“什么人!”

那人拿出火折子,将马车上唯一的一盏烛台点亮。王律看到一个俊秀的少年,想起他似乎是跟在顾行简身边的护卫,好像叫做崇明。他手指着崇明,又往后挪了挪:“顾行简让你来的?你想干什么?”

崇明说道:“王大人不用怕,我不会做什么,只是有些话要说。您刚刚暗示手下的人去英国公府传信了吧?当初您因为吴志远的事弹劾相爷,相爷看您是言官所以没有动您。其实他早就知道,您是受了英国公和莫副相的指使。”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王律嘴硬道,“我是左拾遗,有资格弹劾百官的得失,根本不会受人指使!你们若想污蔑我,干脆杀了我!”

崇明淡淡地说:“王大人不用回答得这么快。等到皇城司的人抓到了您的那个心腹,不知道他的嘴巴会不会跟您一样严了。”

王律的心中“咯噔”一声,说道:“你们想干什么?难道想诬陷我和英国公?你们真当这朝堂是他顾行简的天下,由他一人说了算?等我见到皇上,定会当面告他一状!”

“我劝王大人还是三思,先看看这个再说。”崇明从怀中取出一朵珠花,放在王律的身前。王律定睛一看,颤抖着手将珠花拿起来,气势全无:“你们,你们怎么找到她的?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王大人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您的外室和她腹中的孩子。相爷一向不会对付妇孺,只不过这件事要是给您的夫人知道了,她会做什么,相爷就不敢保证了。”

王律握紧珠花,嘴唇紧绷,说不出一句话。顾行简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掐住人的死穴,连挣扎抵抗都无用。要不几年前,同样权倾一时的前宰相,怎么会栽在他的手中?

“王大人要说什么,可要仔细掂量清楚了。告辞。”

崇明叫停马车,径自下去了。

皇城司的人对他点了点头,护送着马车继续往前走。本来这样做于礼不合,但萧昱亲自吩咐,他们也不敢违逆。

天上又落了点雨,只是雨很小,打在身上,还是有点寒意。

但春天似乎很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情不自禁写长了些,谢谢大佬们的各种雷啊,破费了。

包子……还在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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