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被多野一郎吗?”来电话的人直截了当地问我。

我说是。于是他就对我说了下面一番话。他说话结结巴巴的,声音沙哑,停顿的时候既不笑也不咳,而是低声喘息,听起来岁数不小了。他是这样说的:

“我叫石上,战争时期一直跟你的父亲被多野国夫在一起,我们是好朋友。昭和二十三年,我们在一家电机公司工作的时候,他在我这里放了一封信。现在看来那可以说是一封遗书,信封上写着:等我儿子长大成人了再交给他。

“后来,因为你父亲是以那种方式死去的,我出于保护你父亲的名誉的目的,看了他留给你的信。看了信我觉得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并且认为最好不给你看。理由很简单:谁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父亲失去尊严。不过那时候我也没下决心把那封信烧掉。

“那封信一直放在书柜里的书后面,一放就是三十多年。前些日子我突然觉得自己死期临近,就整理起身边的东西来,结果发现了你父亲请我转交给你的那封信,信封都发黄了。如果我就这样去天国见你的父亲,他会埋怨我没有把信交给你,再有就是时代变了,认为你父亲失去了尊严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所以我决定把你父亲交给我办的事情办完。本来我应该去你的公司直接交给你,可是我身体不太好,又不愿意委托别人代替我给你送过去,所以希望你今天或者明天到我这里来一趟,取你父亲留给你的那封信。我家在井之头线的久我山站附近,挺好找的。我在家里恭候你的到来。”

最后,老人还特意留下了他家的电话号码。

说老实话,我对老人的这番话并不感兴趣,甚至觉得他是给我添乱。有点绿色恐惧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这么过日子就挺好的。我觉得我的生活就像小孩子替大人买东西回来,找回来的零钱成了自己的零花钱,或者无意中买了一张彩票中了奖似的。我没有更多的欲望,愿意平平稳稳地享受生活,度过余生。最后像睡着了似的离开这个世界,我就满足了。

不过第二天,我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在下班的时候忍受着拥挤的超载电车,在久我山站下了车。我没有心情解开谜团,那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只不过是觉得石上老人挺可怜的。长期以来死神一直如影随形陪伴着我,最近则感到死神离我越来越近,石上老人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我是他,离开人世的时候也不想在心里留下点儿什么。我是出于对石上老人的同情才到他家来的。

老人的家其实挺难找的。我特意到派出所打听了一下,然后在小胡同里拐了好几个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石上老人的家。那是一幢很古老的房子,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大概是石上老人的女儿。

来到客厅里,我一边远远看着书架上摆着的关于太平洋战争的诸多书籍,一边等着石上老人出来。等了好一会儿,在睡衣上套着一件长袍的石上老人才被女儿抱着出来见我。

石上老人的脸上都是皱纹,额头上、面颊上、脖子上长满了茶色的老人斑,让我想起那枝郁金香。老人的眼睛好像也不好,不停地眨着眼,张着嘴巴喘气。老人被女儿放在沙发上,跟我寒暄了几句,就开始说战争中的事情了,断断续续说得很费劲。

“我跟你父亲哪,战争中一直在多摩陆军技术研究所工作,我们研究的项目是雷达。当时,日本的雷达技术非常落后,几乎等于没有。

“几乎等于没有不是说根本没有。当时日本拥有的雷达是一种波长很长的雷达。波长越长越容易出误差。因为雷达是依靠被反射回来的电波测定对象物的,波长太长的话,反射回来的电波就会扩散,就无法精确地测定对象物。

“如果用微波呢,误差就会很小,因为微波反射回来的电波不扩散。当时美国空军的B29轰炸机用的全是微波雷达,而日本还在依靠照明弹和望远镜。如果是夜间空袭,日本的防空部队根本无法跟B29对抗。”

我对这些话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所以连一句随声附和的话都没说。但是石上老人不在乎,自顾自地往下说。

“后来我们从德国请来了一个技术人员叫福达斯。当时,德国的技术跟美国不相上下。上级让我们跟着福达斯学技术。无奈我们基础知识太差,我们这些中学毕业生要学大学生学的课程,不得不赶紧补高中的课。福达斯对我们要求可严格了。

“昭和二十年有一个时期最难熬,根本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那一年的三月十日,B29轰炸机开始轰炸东京。汽油弹,镁壳弹,近二十万发掉下来,把东京变成一片火海。你还记得镁壳弹吧?

“你这个岁数的人应该记得。怎么?你不记得了?通常所说的燃烧弹其实有两种,一种是汽油弹,一种是镁壳弹……算了,关于这个问题就不详细解释了。总之,当时B29轰炸机以富士山为目标飞过来,然后在箱根改变方向往东飞,直奔东京。在东京,他们是沿着中央线铁路实施地毯式轰炸,一直炸到这一带。久我山,也就是这附近,现在的高尔夫练习场那个位置,当时是高射炮阵地。”

我搞不懂石上老人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么多我并不关心的话。

“可是,那些高射炮太落后了。当时日本的防空部队只有八厘米直径的高射炮,只能打六千到七千米高。可是,B29轰炸机是从一万米的高空飞过来的,根本就够不着,而且,发现敌机只依靠月光和闪电,不是人家的对手啊!

“不过陆军经过一年的研发,制造出一种炮身长达九米的十五厘米直径的高射炮,射程达到了一万米。那时候,我们的微波雷达还没做好,但是,依靠望远镜和照明弹,这种十五厘米直径的高射炮也发挥了作用,打掉了很多B29轰炸机。B29轰炸机在这一带上空被击中,在新宿一带坠落。后来,B29轰炸机再也不敢在这一带上空飞了。

“这种高射炮,要是配上微波雷达,那就等于是孙猴子拿起了金箍棒,B29来多少就能打掉多少。我每天从那些高射炮前面经过去研究所的时候,都咬着牙发誓,一定要尽快把微波雷达造出来!

“也许你还记得吧,有一段时间我们连家都不回了,吃住都在研究所,顾不上妻儿了。咳,叫你们吃苦啦。”

父亲好久没回家的事我还模模糊糊地记得。这时候我开始意识到石上老人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番话了。是的,那时候我和母亲都觉得非常寂寞。

“我们在研究所里不休息,不睡觉,拼命研制,终于在昭和二十年七月底研制成功了。我们再也不用害怕B29了。可是,我们的成功太晚了,那时候的东京已经被烧成了平地,B29不来了。又过了半个月,战争结束了。

“把B29噼里啪啦都打下来的梦,我们每天晚上都做。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们拼命努力,我们吃了很多苦。我也好,被多野……哦,对不起,我也好,你父亲也好,都疯了似的工作,几乎成了狂人。

“也许你会说,这不比死了的那些人好多了吗?不是那么回事,绝对不是那么回事!死了的人比我们轻松得多。至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那种悔恨,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认为,心里那么悔恨的,除了我们没有别人了。被多野哭了,我也哭了。不休息,不睡觉,付出了多少牺牲,好不容易做好的微波雷达没用了!那种悔恨的心情,你能理解吗?”

石上老人的喉咙哽咽了,眼睛里含满泪水。老人举起长满了老人斑的手,胡乱抹着长满了皱纹和老人斑的脸。我看到了老和死。

“没有比那更大的悔恨了。我直到现在都在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个梦,梦见我们研制的雷达,配合高射炮,打苍蝇似的把B29噼里啪啦地打下来。”老人说着用餐巾纸擦着鼻涕和眼泪,“那不应该是梦,我们研制出来了,马上就能用上了。可是,战争结束了。”

老人叹了一口气。“我们哪,就是这种人,我和被多野都是这种人,特别是被多野,你父亲。我们那时候付出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我理解他的心情,理解他干的那种事,也理解他为什么住进了精神病院……你看了这封信以后,肯定会有很多感想。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时效早就过了,希望你宽大为怀,原谅他。”

但是,我拿到那封信以后,过了两三天都没打开看。我本能地预感到,这封很久以前的信,会威胁到我现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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