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初月看见了一片森林。

薄雾在眼前渐渐散开,像是清水洗去尘埃一般,露出了一整片深红色的植被。

高矮交错的巨叶和花盘都发着光,马蹄状的花株之中,缓缓行出一对璧人。

红衣那个便是梵罗珠,白衣的清纯娇俏,是个极美丽的年轻女子。她的面庞上挂着甜蜜娇柔的笑容,一望便知全身心地依赖着身边的男人。

虽然长相完全不同,但鱼初月一见这个女子,便知道她是端木玉。

眼前的画面,与鱼初月想象之中有些不大不小的出入——看这两人相处的模式,并不觉得梵罗珠对端木玉多么上心。

端木玉小心翼翼地讨好,为梵罗珠忙前忙后,时不时还会蹲下去,用自己细白的小手替他拂去衣摆上沾到的泥土。

梵罗珠并不看她。

他与她差距实在太大,无论实力、地位、抑或是在感情上,他太强,她弱势到卑微。

她曲意讨好、将身段放低到了尘埃里。他就是她的天,他就是她活着的全部意义。

他不必低头,也知道这个女子时刻围在他的身边转来转去。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丝毫也不担心会失去一块粘在身上的牛皮糖。

滋味再美,时时刻刻吃着,亦是有些乏味。

他行至溪边,捡到一瓣桃花。

粉色的桃瓣之上,以金色细粉勾出一行小字——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流水若有情,逆流寄相思。”

翻过一面,细细勾了落款:瑶月。

端木玉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她急急上前,按捺着不安,声音轻颤:“夫君,别碰,定是那些仙门中人又施什么毒计!”

“瑶月。”梵罗珠勾了勾邪美的唇,“三界第一美人,招蜂惹蝶,听闻那师间敖也成了她裙下之臣。呵,不过一个女人罢了,这群蠢货。”

端木玉松了一口气,挽住了梵罗珠的臂弯,笑得灿烂:“夫君,我们回去吧!”

梵罗珠回转头,眯着眼睛,向上游凝望片刻,淡笑着去了。

很快,他便一个人折了回来,斜坐在溪边,扶着额,盯着上游发怔。他并没有发现,端木玉其实悄悄跟在他的身后也折了回来,就立在深红的花叶之中,默默垂泪。

她是他的夫人,二人早已神魂交融,他感觉到了她的气息,却因为习以为常,并没有意识到她在跟踪他。

梵罗珠招了招手,指间出现一枚大红花瓣。

他用指尖在花瓣上雕刻。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随后,将大红花瓣掷入溪中,红袖一挥,溪水逆流而上。

传完了花信,梵罗珠点着额头,静静坐在溪边等待。

“有点意思。”他勾着薄唇,自言自语。

而他身后的林子中,那朵白玉兰已是肝肠寸断。

看着这一幕,鱼初月不禁轻轻叹息一声,心中已明白了大概。

自大,永远是雄性生物最致命的弱点。

梵罗珠知道瑶月撩遍三界,裙下之臣无数,便怀揣着轻视之心,想要看看她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想要看看另外那些男人究竟是何等蠢货。

若再深究,那便是雄性绝强的争强好胜之心在作祟——若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女人为自己要死要活,那委实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情。

殊不知,轻慢好奇,提起兴趣,正是男人沦陷的第一步。

可问题是……

鱼初月知道,这件事不是穿越女做的。

穿越女对梵罗珠产生兴趣,预备对他下手的时候,端木玉已经死了。

然后穿越女便收了手,并没有和梵罗珠产生任何交集。

往溪水里扔桃花瓣的人,并不是穿越女。

那会是谁?

鱼初月看着树林中哀哀戚戚的端木玉,只觉胸口阵阵泛起了不适。她有所警觉,知道这便是那邪祟开始发作得厉害了。

画面急速流逝。

每隔那几么日,溪中便会飘来‘瑶月’的花信,时而是句把情诗,时而是一点寂寞孤独的感慨。

梵罗珠总是能及时捡起。

端木玉每次都尾随他而来,藏身在树林中,眼神日渐灰败。

中途,邻居金盏花妖来过一次。

这一位鱼初月倒是有印象,穿越女见梵罗珠死了夫人,便放弃了撩他,转而勾搭上了金盏花妖的丈夫——另一只金盏花妖。

当时金盏花妖寻死觅活,闹了个鸡飞狗跳。最后那次,金盏花妖假自尽真威胁,没想到她丈夫被瑶月迷得神不守舍,距离她不到十丈远,居然没发现妻子在自杀……结果,金盏花妖就那么死了。

临死前那个难以置信和极度哀怨的眼神鱼初月至今还记得。

现在又见到活着的苦主,鱼初月还颇有一点不好意思。

但她很快就发现,这金盏花妖根本不是好人。

她假模假样地装作与端木玉交好,其实字字句句颇有心机,尽是在打击端木玉,说她配不上梵罗珠,像梵罗珠这样的男人,早晚会变心,根本不可能跟她这一个小小玉兰花妖地久天长。

随后便是拉着端木玉的手长吁短叹,大肆向端木玉灌输一些‘失去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女儿家生来便是命苦’,‘寄希望于他还有良心’这类的毒汤。

端木玉和好友谈过之后,整只妖更是死气沉沉。

而此刻,梵罗珠亦是发现了偷偷跟在身后的端木玉。

这个自大狂傲的男人,根本没有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单看他眼神,便知道他笃定端木玉离不开他,越是吃醋,只会越爱他。

她的沉默隐忍和郁郁寡欢,反倒成了他更加冷落她借口。

她愈加消沉。

而此刻的梵罗珠,正沉浸于那溪水流花的游戏当中,渐入佳境,根本无心理会那个随便往哪里一放就能安安生生自己呆着的妻子。

“做女人太苦了。”不知从哪一幅画面开始,端木玉给自己找到了理由,“我若是男儿身,必定不会这般仰人鼻息,心不由己。我这般悲哀,只因我是女儿,他是男儿,从一开始,便注定了喜怒哀乐皆系于他的身上。”

“若我是男儿身,必定苦心修炼,绝不会输于他。何必默默承受这些委屈,全无半点办法?”她的声音无比哀凄。

鱼初月轻轻叹了口气。

此刻身处通感阵中,她眼前所见,皆会分毫不差地被端木玉感知。

不知如今身为男儿的端木玉,看见前世的情景,心中又作何感想?

他是否能够明悟,他的弱小,他的悲哀,根本与性别无关,而只在他的心性?转生之后,拥有先天道体,拜入天极宗,本该不负光阴好好修行,他却满心杂念,嫌苦嫌累,最终负气出走。

若是把自己困在了心房这么小小一处空间,每日揪住情绪不放,在意的皆是旁人如何看自己、旁人如何对自己、受了何等委屈,从而无心去做那些真正该做的事情,又如何能在这强者如云的世间站稳自己的脚跟?

鱼初月颇有些无奈。

她是悟了,可是她悟了也没用啊。

对于端木玉这样的人来说,内心的悲观情绪就如同一层厚厚的白翳,蒙住了他的心和眼睛。

眼前的画面继续流逝。

忽一日,梵罗珠收集到了足够的妖息,百余瓣娇嫩桃花在他指间零落成泥,最终,掌心独剩一朵小小的金粉勾勒的金盏花。

他那艳丽的唇畔浮起了凉薄至极的笑容:“逮到你了。”

冒充瑶月,勾引他的人,是邻居金盏女。

他缓缓起身,眸中杀意闪烁,要去捏死那个心怀不轨的女人——这些年来,金盏花无数次在端木玉面前挑拨,梵罗珠都看在眼里,没理会,只是因为在等她暴露真实意图。

果然如他所料,这个女人,居然敢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

他狞笑着,一心盘算着金盏花妖的死法,彻底忽略了端木玉的感受。

这个妻子实在是太容易控制,太让人安心,就如同一件日常用具,就放在那里,随用随取,不需要保养呵护,自然也就不必在她身上多花费任何心思。

他没想到的是,多日压抑,已让端木玉彻底消沉,心中那条路越走越窄,处在了断裂崩溃的边缘。

她眼看着他捏碎了这些日子精心收集的桃瓣,在掌心留下了那个女人递给他的信息,然后便要走。

他要走。

这一去,他就会抛弃她,与别的女人双宿双飞。

他会与那个瑶月,做很多很多的事情。

就像他和她从前做的那样……

他那炽热迷人的气息,他那健壮强势的身躯,他的拥抱,他的亲吻,他的……

都会属于另外一个女人。

她终于,失去他了。

回过神时,她已扑上前去,攥住了他的衣角。

她卑微乞求:“可不可以不要走?”

“乖乖在家等我回来。听话。”他唇角挑着笑意,这笑意却并不是给她的。

“不要走,好不好?”她的目光里已经满是绝望,可惜他一眼都没有低头看。

“女人,乖乖听话,在家里等着。”他红袖一拂,拂得她连退三步。

女人,又是女人……

她的一切悲剧,只因她是女人……

端木玉根本无法接受他离开她这个事实。

如果,她此刻死了,是不是就可以当作,他爱了她一辈子,从未背叛?她根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那比杀了她更让她痛苦一万倍!

端木玉痴痴凝望着梵罗珠背影,片刻之后,见他毫无回转之意,她的眸光终于彻底灰暗,只余一片决绝。

梵罗珠听到身后传来异常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她已把他当初赠她的定情花瓣化成匕首,刺进了心脏。

“一恨这女儿身,二恨心系于他。”刻骨恨意,烙入阖上的双眼。

火红的匕首,艳丽的鲜血,在洁白的玉兰之上妖娆盛放,刺眼无比。

梵罗珠呆了。

他从来也不曾想到,这个向来安份熨帖的女人,居然给了他这样大的“惊喜”。

他骂什么,她都听不到了。

他怎么摇她,她也不会再睁开眼睛。

他想不明白,像他这样的男人,只要愿意,整个妖界,不,甚至不止妖界的雌性,都会为他发疯,都愿死心塌地跟着他。

他明明可以有那么多的选择,但这么多年来,他的身边却始终只有她一个,她为什么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呢?

“听着,女人!”他眸中淌血,凶狠地对怀中的尸身说道,“我要你转生,并非是舍不得你,而是……你凭什么不经我同意便敢离开我的身边!死了,我也要把你抓回来!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

男人彻底嘶哑的吼声回荡在溪边。

他生生剜出自己本命花元,施展梵罗珠种族秘术,保下妻子花魂,助她转世托生。

“女人,好好等着我吧!”梵罗珠狞笑,“你的身体上,有我的印记,你往哪里逃……”

冷漠观众鱼初月:面无表情,完全不感动。

画面疾转,梵罗珠周行各界,寻找转生的端木玉。

终于,找到了。

遗憾的是,他的小玉兰根本就不认他,而且,她变成了一个男人。

梵罗珠发了好一阵狂之后,接受了这个事实。

无所谓了。是她就行。只要帮助她恢复记忆,她就能回到从前。

可惜玉兰花已彻底告别了过去,对他没有任何感情,也不愿委身于他。

他跟着端木玉,想尽一切办法哄他,然而这个人油盐不进,逼急了,便像个木头一样杵在原地,倒是与前世自尽之前倔强的小模样有那么一点相似。

梵罗珠跟了端木玉好几年。

他发现自己的妻子转生之后,特别喜欢被人需要的感觉。

端木玉在凡界各地行走,每到一处,都会找上官府和富户,利用仙门弟子的身份,要求官府和富户给平民发银发粮,然后很享受地收下百姓的感激。

最初梵罗珠觉得挺有意思,渐渐就有些不耐烦了。

难道那些平民就比他还重要吗?

梵罗珠开始使一些强硬的手段来逼迫端木玉就范,奈何端木玉始终像块木头,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他。

就连用端木老汉的性命来威胁端木玉,他仍是一副死犟的样子。

梵罗珠怒了。

大妖可不会把凡人的命放在眼里。

他对端木老汉下了手,而且用的是他精心保存下来的玉兰花元。

既然她敢忤逆他,胆敢忘了他,那么,他就用她的花元,杀了她这一世最在意的人!

“想救他吗?只有一个办法,恢复妖身,用你心头血,救活对你恩重如山的人。”梵罗珠笑得疯狂。

端木玉只呆呆地站着。

再后来,端木老汉就死了。

“知道么,”梵罗珠冷酷地对端木玉说道,“他在临死之前,会看到我和你的过往,也会知道是你不肯救他……我的宝贝,你心里,怎么可以装着别的男人呢?就算是父亲,也不行,知道吗?到了九泉之下,他亦会恨毒了你,你只有我,永永远远,只有我。”

端木玉发了疯,徒劳地一剑一剑刺向梵罗珠……

……

画面消失,鱼初月蓦然回神,发现自己端端正正坐在通感阵中。

胸口极闷,生机在疯狂消逝,喉中满是血腥味以及淡淡的兰花香。

她下意识抿住了唇,生怕一张口就吐出一只兰花怪。

她用尽全身力气,把脸转向端木玉。

只见他泪流满面,痛苦得真情实感、撕心裂肺。

鱼初月吃力地爬了进来,踉跄两步,摔在了端木玉身边,抬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重重往下咽了咽,将血腥和兰花的味道逼回胸腔中,然后贴近端木玉的耳朵。

她的时间不多了……

“放桃花瓣的,不是瑶月,而是金盏花,你看没看清啊!”她压住胸腔中翻涌的呕意,道,“梵罗珠他,并没有抛弃你背叛你,他早已看出金盏花不怀好意接近你,便收集了她的妖息作证据,那一日,他是要去杀了金盏花!”

端木玉极慢极慢地转向她,双眼圆睁。

“还有,你的悲剧,不是因为女儿身,而是因为你明明已经长大了,却像个婴儿一样,凡事都只知道依赖别人!看看清楚啊端木玉,前世今生,你都做过什么?!”

“前世只知道痴恋梵罗珠,战战兢兢地讨好,生怕失去他,把自己变成了旁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你还如何指望他将你放在平等的地位!”

“今生呢,心思浮躁,得到一个仙门中人的身份便沾沾自喜,到处去炫耀存在感,明明自己不好好修炼,被师父骂上两句还心情崩溃。怎么,下了山,利用仙门弟子身份慷他人之慨,让百姓给你磕头,夸你菩萨,很有成就感吗?不,那只是懦弱逃避而已!”

“这么大的人了,别赖在襁褓里面,认清自己的懦弱,面对一切现实,多给自己一点勇气,试着站起来吧!”

她说得用力了些,只觉胸中一阵作呕,她仿佛已预见了自己脸上开花的惨状。

“端木玉,想想清楚,你到底是谁!”她哑着嗓子向他吼道,“看看清楚,你的软弱造就了多少悲剧!端木玉,硬气一点,用自己的双脚,站起来!”

端木玉一个激灵,眸中映出鱼初月身上即将破体而出的花邪。

他的双眼睁得更大,头皮阵阵发麻,心口涌动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冲动。

他发现,自己真的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弱小的不是女儿身,从来也不是女儿身。

眼前这一个身穿红衣的娇小女子,比前世的她更要美丽,修为亦是极其低微,但端木玉在鱼初月的身上,看不见半点与‘弱’字相关的特质。

端木玉可以预见到,没有什么能够打倒鱼初月,就算是死,她也是骄傲的。

这些,才是端木玉一直在寻找、心底在追求的东西。

有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裂开了,涌出大股奇异的酸涩的力量。

鱼初月两眼一黑之前,看到端木玉的眼睛里盛开了两朵雪白的玉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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