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浑身只一件灰白的道袍,和一双深灰色的靴子。根根头发雪白,用一根灰扑扑的树枝绾起来,一直垂到接近腰部的位置。

他很高,目测接近两米,虽然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眼神锐利。

“我是谁?”他很认真地问。

谢蕴昭张张嘴,灵光一现,肃容道:“你是欧阳锋!”

“嘎?”

“哦?”

鸭子和老人露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惊讶神情,随之而来的是一模一样的深思。

“嘎……”

“欧阳锋,原来我是欧阳锋。”老人捻须思索,释然点头,笑道,“我是欧阳锋!”

谢蕴昭:……

她只想试探一二而已。难道这位突然出现的前辈真的……头脑运作可能出了一些偏离人类定义的“正常”的问题?

能出现在海棠谷中的,应当都是北斗仙宗的人。但谢蕴昭没忘记,辰极岛曾被白莲会的人侵入。

不过仔细看去,老人浑身笼罩着一股玄奥却清正的气息,令他时而显得平凡如一草一木,时而又如巍峨伫立的山岳。

“你又是谁?”老人看着谢蕴昭,又看看她怀里的四白眼鸭子,“你为什么还带着只小凤凰?凤凰消失许久了……嗯,我记得是这样。”

“……嘎!”

达达过去从没被人认出是凤凰。它一听,登时有些激动,高高举起翅膀扑腾两下。

又被谢蕴昭按住。

“晚辈是天枢真传谢蕴昭,家师姓冯,上延下康。这是晚辈的友人,前辈叫她达达即可。”她恭敬一礼,又有些尴尬,“方才晚辈无礼,其实前辈并不是欧阳锋……”

老人疑惑:“不是欧阳锋?那我是谁?”

“这个,晚辈也……”

“那就是说,我还是可能是欧阳锋。”老人捋捋胡须,颔首微笑,“姑且就做个欧阳锋吧。”

“不等等前辈冷静,这不是什么好名字……”

“老夫决定了,老夫就要当欧阳锋。”老人斩钉截铁,长长的雪白眉毛抖动两下,落了几片薄薄的雪花。

谢蕴昭:……

老人看她无言,就像取得了某种胜利一样,更笑起来。他再一端详谢蕴昭,忽道:“咦,你瞧着骨龄不大,如何就神游境了?哦,火木相生双灵根……可这也不大对,没有这么快的。莫非是大能转世,胎中之谜逐渐解开?”

胎中之谜是指大能转世后,经由母胎孕育,灵智被今世人生蒙蔽,而忘记前尘的情形。如能解开胎中之谜,就可忆及前尘过往。

但十万年来,“大能转世”一说虽不时流传,却从未听闻谁曾真的确认前世身份。或许大能转世一说本就是无稽之谈,也或许是无人能破解胎中之谜,以致灵慧渐消,彻底告别前世。

老人说出胎中之谜并不奇怪。谢蕴昭有时也怀疑自己身上有什么前世之谜,但她这方面向来看得开。在她想来,管什么前世不前世,反正这辈子她是谢蕴昭,那她就是谢蕴昭。

她在意的是老人的修为。

因为他一眼就看出了谢蕴昭的修为境界。

只有高出至少一个大境界的修士,才能一眼看出低阶修士的修为。

也就是说,老人至少是第六境归真境的高阶修士。

北斗仙宗有归真境修士五十余名,玄德境修士四名。四大玄德上人中,她见过掌门、燕师叔,剩下摇光峰主禹庆上人、隐元峰主明己上人从未露面。归真修士她只见过一半,其余前辈要么在洞府清修,要么在外云游。

老人会是哪一位?

谢蕴昭试探道:“莫非前辈是隐元峰主?”

“隐元峰?”老人负手望天,雪白长眉一皱一松,“不知道。”

“哦,这样。”谢蕴昭抱着达达,再毕恭毕敬一礼,“那前辈您继续感悟大道,晚辈告退,不打扰了。”

这位前辈神志不清的模样,万一忽然发狂怎么办?修士也是会走火入魔的。谢蕴昭打算回去和师父说一声,让师门长辈来看看。

谁想她刚刚转身,手中的太阿剑就“嗡”一声。

她身体一绷,向前一步,同时微微扭头……

老人就站在她身后,捋着胡须,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谢蕴昭嘴角一抽:“前辈……”

“我是欧阳锋。”老人严肃道。

谢蕴昭顿时感到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酸爽感。

“欧阳……前辈。”她牙疼道,挤出个笑,“您还有什么吩咐?”

老人沉吟道:“没有什么吩咐。”

“那您跟着晚辈做什么?”

“我想跟着你,就跟着你。”老人说得认真又坦然,“大道至简,不过‘随心’二字。你这小辈心思这么重,不好。”

谢蕴昭沉默片刻。

“前辈说的是,但如果强行让自己不去想,也有违本心。”

老人颔首:“孺子可教。”

谢蕴昭有些认真起来:“那敢问前辈有何指教?”

“有何指教,就是没有指教。”老人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大道就在你心中,随他去吧。”

他的目光落在四白眼鸭子身上。

“还有这小凤凰。虽是上古血脉,却脱离了凤凰一族的外形,想来是她内心别有所求,以致身躯也发生了变化。顺其自然便可。嗯……不错,你现在就养得很好。”

老人忽然伸出手。

谢蕴昭本能想避开,却避不开。

达达也睁大眼,眼睁睁看老人伸手一点,戳在它额头上。

“……嘎,咕,嗝!”

片刻后,达达突然打了个嗝,吐出一朵发黑的火焰;火光散在雪风中,融化了几点飞雪。

谢蕴昭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魔气。

她一时紧张又吃惊:“魔气?达达怎么会……等等,难道是平京的时候?”

在平京时,达达曾化为凤凰,并吞噬了另一只凤凰的虚影。那是大阵阵眼。

老人收回手,道:“看来,她吞噬过一只上古凤凰的执念。执念不同于魂魄或元神,虽然能让她实力大增,却也容易影响她神识清明。往后一年,尽量莫要让她化形凤凰。”

老人明明没去平京,却随口就说出了达达经历的事。谢蕴昭再低头一看,发现达达吐出那一口火焰后,精神明显振作许多,绒毛都瞬间变得亮丽起来。

“多谢前辈!”

这次道谢,谢蕴昭郑重了许多,也感激得真心实意。因而她也更愧疚刚才随口忽悠对方,讪讪道:“前辈,实在对不住,方才‘欧阳锋’一名是晚辈杜撰出来的……”

老人依旧肃着神情,一本正经地说:“不,老夫就是欧阳锋。”

谢蕴昭:……

她的良心好久没有这么痛过了!

她只能说:“达达,和前辈道谢。”

达达也知道老人帮了自己,便举起翅膀,认真说:“嘎!”

老人点点头,盯着它。

它也盯着老人。

一人一鸭,两相对视,那十足认真严肃的目光和神情……竟然有一种诡异的相似。

达达突然伸出翅膀:“嘎!”

老人捋捋长须:“哦?”

谢蕴昭愣了愣:“达达,你要前辈抱?这不太……”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达达对陌生人表示亲近。

“嘎!”达达扭头看她一眼,眼神坚定,“嘎嘎嘎!”

“既然这样,那就让她过来吧。”

老人很是淡然,手一伸,稳稳地接过了沉甸甸的鸭子。

达达抖了抖浑身的绒毛,舒舒服服地在他怀里趴下。

淡淡的红色灵光一闪而过。

老人神情微动:“哦,凤凰属火,又有涅槃之能,善驱邪缚魅、祛秽清浊,你是想为老夫去除污浊?”

“嘎,嘎嘎嘎!”对,你现在想不起来自己是谁,肯定是被污秽侵染了!

“老夫虽然想不起来,却知道并非是这般情形。不过,还是多谢你,小凤凰。”

“嘎嘎!”我叫达达!

“多谢你,达达。我叫欧阳锋。”

“嘎!”记住了!

谢蕴昭;……

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感叹“竟然还能有人和达达交流顺畅”,还是该沉痛忏悔自己一时嘴快误导了前辈,亦或是为这两个人(鸭子)的严肃对话而啼笑皆非。

老人抱着鸭子,沉稳道:“小友,可以走了。”

谢蕴昭恍恍惚惚:“前辈想去哪儿?”

“老夫跟着你即可。”他略一思索,“哦,还有达达。”

鸭子很满意,点头:“嘎!”

他们竟是意外的投缘。

谢蕴昭一时也无奈:“那就劳烦前辈先去天枢,见见家师,看他老人家有何见教。”

“如此也好。”

海棠谷在辰极岛后山靠北,正好在天枢正北方,形成一条直线。但从山谷往天枢去,却需要绕行东西二侧。

因为海岛中心有一处无名禁地,传闻是仙宗老祖清修所在。

须知,玄德之上,还有太虚。第八境太虚修士,当今世上只有三位。

而北斗仙宗的老祖,就是其中之一。

也是传说中最强悍的修士。

谢蕴昭入门五年,尚未有幸见过老祖真容。不止是她,门内大部分弟子也都没有见过那一位。

他就像传奇一般隐藏在北斗深处,因为过于传奇和神秘,反而被人下意识忽略过去。

谢蕴昭偶尔想起那一位,也只是因为他是师兄真正的师父。

漫长的时间中,老祖就只收了师兄一人作为弟子。然而师兄却只在拜师时见过老祖一面,之后始终由掌门教导。

谢蕴昭每每经过中心禁地时,都会不期然想起这一位传奇人物。有时她试图从前世的“原著剧情”中寻找线索,却发现原著中也没有提及太多老祖的事迹。

这一次经过,她也照例多瞧了几眼禁地。

她忽然想到什么。

“前辈。”

她踏着太阿剑,身旁的老人只御空飞行,须发纷飞如真正的老神仙。

“小友有何指教?”

谢蕴昭指着中心禁地,干笑一声:“您不会……家住那一处吧?”

老神仙似的前辈投去一眼,细细看了片刻,断然摇头,表情里甚至很有点嫌弃:“冷冷清清的,谁要住在那里?”

那就应该不是吧?

谢蕴昭却还有点奇怪:“可您之前不也一个人在雪里待着?”

老人抚摸长须,思索片刻:“老夫应当是在等。”

“等?”

他却又不说话了。只抬起头,看浩荡长天、流云聚散,说:“天下众生,谁都在等。等星轨交错,命运写成……也才有扭转命运的机会。”

“前辈?”

谢蕴昭想追问,但老人只闭目摇头,不再答话。

……

他们很快到达了微梦洞府。

这座不高的小山丘还是老样子,从山脚往山顶,种满了灵谷和蔬果。

冬日天寒,微梦洞府的老头子就引来温泉,将满山蒸得白气缭绕。蔬果恣意长着,又引来灵兽觅食。有时候,还能看见一些小动物在泡温泉,那神情比人类更惬意。

老人停在山顶,细细观察四周。

“此处甚好。”他忽然说,“老夫决定在此住下。”

谢蕴昭惊了:“……啊?”

前辈等等你不要自说自话地决定住在别人家啊?

达达本来伸着短短的脖子去啄山楂,闻言回头:“嘎嘎嘎?”

——你有灵石吗?

“灵石?”老人一脸严肃,“老夫似乎有很多。”

“嘎嘎嘎。”

——那你要交伙食费的。

“哦,伙食费?虽未听过,却简明扼要。老夫明白了。”老人认真说,“小友,不知道你这里伙食费是多少?”

谢蕴昭:……

都怪她平时总跟达达开玩笑,让她交伙食费。看,报应来了。

“啊,这个……”她干笑一阵,试图转移话题,“前辈您先进来坐坐,您要不要尝一碗馄饨?”

然后吃完了请您赶紧回家啊前辈。

虽然这位前辈似乎是个好人,但也不能见个好人就往家里领啊。

谢蕴昭悄悄瞪一眼鸭子,换来一个疑惑的小眼神。

……唉,算了。

老人安之若素:“甚好。”

说罢,便抱着鸭子走进院中,无师自通地在石桌边坐好,等待开饭。

微梦洞府没有其他人在,师父应当遛狗去了。

谢蕴昭认命地走向厨房,却又有点疑惑:“奇怪,我是不是和老头子特别有缘?前辈,师父,平京里的郭真人也算吧……这一定是错觉。”

厨房里的馄饨是现成的,昨天才包好,有蘑菇素馅和虾仁馅的。谢蕴昭熟练地起了火,挑了两种馅儿各二十五只,等水沸后倒了下去。

很快,馄饨面皮变得晶莹剔透,裹着饱满的内馅,在沸水中上下浮动,透出浓郁香味。

院中的鸭子吧唧着嘴,就差流口水了。

老人也深深吸了一口空气,再悠悠叹道:“人间的滋味……果然是个好地方。”

谢蕴昭端了三碗馄饨出来。老人和达达各二十只,她要十只。

汤里撒了紫菜、蛋皮和葱花,令馄饨的香气变得更加有层次感。

老人先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汤,长长地感叹了一声后,才拿起勺子舀了个馄饨,咬开面皮。

“……好吃。”他叹道,“红尘有真意,烟火濯道心。小友,你师父的道心洗炼,看来已是卓有成效。”

“前辈过奖了,家师就是一个快乐的老头子……等等,道心洗炼?”谢蕴昭动作一顿,“前辈这是何意?”

老人再吃了一口馄饨,悠然道:“就是洗炼道心的意思。”

“仙门清修,远遁山林、不见红尘,固然能接近自然,久而久之却也失之平衡。须知自然无情而人心有情,一味克制自我、仿效天地,反而违背了‘自然’真意。”

他指了指烟气袅袅的厨房,又指了指院外的灵谷、蔬果。

“在仙门中搬来红尘,于清寂中体悟热闹,这才能真正返璞归真,把握人心与自然之间那一点微妙的平衡。”

老人肃容道:“因此老夫说,小友的师父道心有成,甚好。待时机一到,便是龙游大海、鹏翔万里,成就不可限量。”

谢蕴昭听住了。

她心中一时澎湃,片刻后却又黯然。她苦笑一声:“可光有道心……如果师父没有受伤就好了。”

据说师父也曾是天资绝伦、惊艳众生的修士,但三十年前他不知何故身受重伤,丹田识海几乎被毁灭殆尽,只勉强维持境界不跌,修为却所剩无几,此生再难寸进。

“受伤?”

“——阿昭,枕流找你。”

“欧呜欧呜!”

院外风生剑动,有人自云外落下。言笑之中,还伴有大狗欢乐的叫声。

“嘶——阿拉斯减,跟你说了多少遍,我的花!!你……”

“师妹……”

院门一开。

院外两人一狗,院中两人一鸭。

目光相对。

寂静无言。

谢蕴昭正咬着一只蘑菇馅儿的馄饨,含糊道:“师父,师兄,对了这位前辈是……”

师父瞪大了眼,张大了嘴。

师兄也难得失态,定在原处。

只有难以置信的惊呼重叠在一起。

“真……真君?”

谢蕴昭茫然,下意识举起馄饨:“真菌?啊,你们也想吃蘑菇馅的馄饨吗?”

四下一片安静。

只有鸭子还在无所顾忌地喝汤,津津有味地吧唧嘴。

老人也很淡定地吃着馄饨,严肃道:“老夫是欧阳锋。”

谢蕴昭嘴角一抽:“不,前辈你不是。”

老人问:“那老夫是谁?”

谢蕴昭沉默片刻,看看手里的馄饨,在看看门口怔愣的两人。

她犹豫一下:“那……真菌?蘑菇?”

老人有些惊讶地挑起长长的白眉:“老夫竟然是蘑菇?”

鸭子也震惊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再盯着碗里的馄饨,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嘎嘎……”

——我……吃了蘑菇?吃了人?吃了人!!

鸭子脸色发青,一头栽倒在地上,四白眼里一片悲痛。

——欧呜!!

阿拉斯减冲过来,围着达达团团转,急得跳来跳去。

院门口的师父这才如梦方醒,哭笑不得地奔过来,拍了一下谢蕴昭的脑袋。

“说什么呢,阿昭!”

他面向老人,深深一礼:“天枢冯延康,拜见冲虚真君。”

北斗仙宗的老祖……其正式的名号就是“冲虚”。

普天之下,唯有太虚修士可称“真君”。

门中总说“老祖”,以至于多少人都快淡忘了他的名号。

冲虚真君——北斗仙宗唯一的太虚修士,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祖宗,也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大能修士。

师兄走过来,缓缓道:“师父。”

他神色有些惊讶,有些感叹,有些疑惑……但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这些复杂的情绪都只像一层淡淡的水汽,虚虚地浮在他面上,掩藏了他眼里的平静和毫不在乎。

他站在谢蕴昭身后,看向那位吃得香甜的老人。

“师妹如何与真君……与师父在一起?”

他似乎并不习惯“师父”这个称呼。

谢蕴昭站起来,不忘放下馄饨碗,再抱起地上的鸭子。她自然也很惊讶,但好像也不那么惊讶——既然是冲虚真君,那奇奇怪怪的言行都是可以理解的。

她更奇怪为什么刚才真君表现得那么嫌弃禁地。

“晚辈谢蕴昭,拜见冲虚真君。”她重新一礼,“方才在海棠谷偶遇真君,发现真君不知何故缺失记忆。多有冒犯,还请真君勿怪。”

“有什么好怪的。”真君摆摆手,继续吃馄饨,又不大满意地皱眉,“这么说,老夫果真不是欧阳锋?”

谢蕴昭脖颈一寒。她偷眼瞧过去,发现师父正用“你这皮猴子又干了什么”的目光瞪着她。

她干笑:“哈哈,晚辈都说了,前辈不是欧阳锋……”

前辈您到底对这个名字多么执著啊?

真君“哦”了一声,看着有些遗憾。

但这遗憾并不影响他继续吃馄饨。

老祖宗吃馄饨,其他三个人只能乖乖站着。

真君有点奇怪地抬头:“你们不吃?这馄饨很不错。”

谢蕴昭立即说:“这是我师父做的,师父做饭特别好吃!”

“阿昭……!”

冯延康有些紧张。和徒弟不同,他虽然也是活了近千年的大修士,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知道这位真君是何等惊天地的存在。

传闻……冲虚真君可是从上古时代走来的大能。

上古,何为上古?须弥山撑起天地,西方佛国念诵日夜,大地上人与妖共存,飞仙的传说还是真正的历史。

那是真正的圣人之治。

冯延康敬畏真君,就像任何一个求道者敬畏上古圣贤。

他紧张道:“真君勿怪,我这徒儿顽皮惯了……”

“她很好。”真君终于吃完了馄饨,还喝完了汤,心满意足放下碗,看一眼冯延康,“你也很好。”

老头子一滞,不由自主激动起来。

天下任何一个修士被冲虚真君夸一句“很好”,都会如此激动,甚至比他更激动。

然而,这院中的师兄妹或许是例外。

一个笑眯眯地眨眼,打着什么主意;一个笑容温煦,眼神平静,乃至有些无聊。

“那真君,我师父的伤您看是否……”

“——师兄,冯师兄!师兄……!”

微梦洞府的院门没关。

一个一米五的身影一头撞了进来,素日冷清的小脸带着激动的晕红。

这罕见的激动,在她看见院内情景时……化为了呆滞。

“真……真君?”

燕芳菲愣在原地。

真君严肃道:“我是欧阳锋。”

谢蕴昭捂脸,提醒道:“真君,您是真君。”

真君恍然:“哦对,老夫是冲虚。”

洞明峰主手里捏着一块玉简,怀里还抱着几样药材,茫然地看着他们。

她恍惚道:“原来果真是做梦么?我就说,我怎么会真的配出了能治愈冯师兄伤势的丹方……”

“治愈师父的丹方?”谢蕴昭心中一跳,“燕师叔……你说真的?师父,师父你听见了么?”

洞明峰主燕芳菲是冯真人的师妹,一直以来都很关心师父的伤势,也在竭力研究治疗方法。算来,冯真人受伤三十年,她也就琢磨了三十年。

作为炼丹宗师,她说能治愈,几乎就是百分百能治愈。

冯延康有些回不过神。他心里是认定自己恢复不了的,也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现在忽然听到这个消息,根本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燕芳菲好歹也是玄德境的大修士。她晃晃脑袋,又多看了真君几眼,恭恭敬敬一行礼:“我失态了,请真君谅解。”

她定下心神,对谢蕴昭等人说:“我找到了一味失传的上古丹方,名曰‘混元两仪补天丹’,其中一些灭绝的上古灵草我都能想办法替代。可是……”

她蹙眉道:“最关键的一味‘混元两仪凝露’,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来这里,本来是想让阿昭你们一起查一查……”

她偷眼看向真君。

说不定这位活得很久的老祖宗知道什么?

“混元两仪凝露……”

真君闭目思索良久。

“哦……那个啊。”他说,“我记得是要用‘两仪称’才能提取吧?”

“……两仪称?”众人一时不解,异口同声,“还请真君赐教。”

真君却很奇怪地看着谢蕴昭,说:“你有太阿剑,却不知道两仪称?”

谢蕴昭不解:“太阿剑与两仪称有什么关系么?”

“自然有,它们都是……”

真君突然沉默了。半晌,他捋捋胡须,严肃道:“老夫忘了。两仪称是什么东西?它好像应该在南方吧?”

其他人:……

谢蕴昭偷偷问师兄:“师兄,真君他一直不教你,是不是因为他忘记你是他徒弟了?”

卫枕流也有些茫然,不确定道:“不……知道?也许?”

洞明峰主已经在翻自己的乾坤袋:“让我看看治疗失忆的丹药有……”

一片纠结中,唯有真君十分淡然。他弯腰摸了摸大狗的头,和大狗湛蓝的双眼对视片刻。

“你也很好。”他轻声道,“有天犬之煞,而无天犬之怨。须记得固守本心,你也可走出自己的大道。”

“欧呜?”

阿拉斯减歪着头,奇怪地看着这个白胡子老人家。它听不大懂,却不妨碍它喜欢这个人身上的气息,并且高兴得摇尾巴。

谢蕴昭眼巴巴地看着真君,却只看见真君和她家的大狗玩得十分开心。

“师妹。”

她被人拍了拍头。那动作十分轻柔温暖。

卫枕流说:“无碍,我陪你一起寻找两仪称。既然存在,总能找出来。”

谢蕴昭原本心里是有点生他气的——谁让他只叫她“想清楚”,却不肯说更多?

但现在看他温言软语,笑时眼里有温度,她又心软起来。

“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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