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眼睛”与“眼镜”疾步向目的地迈着脚步,突然,倒在地上的一棵粗壮的柏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小心!”“眼镜”提醒着说道。没等他的话音落地,“蓝眼睛”已经爬上树干,又飞快地越过树干,“扑腾”一声坐在地上。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看着“眼镜”扭动着笨重的身体,缓慢地跨过树干。“眼镜”用手电向四周照了照,确信没有什么危险,就从怀里掏出地图,把它放在树干上,用手电晃着地图,认真地查看着。

“有没有走错路?”“蓝眼睛”似乎担心地问。

“没有,一直往前,就应该是沃比湖了。”

“我们休息一会儿吧?”“蓝眼睛”央求道。

“不行,得过了这段难走的路。”“眼镜”收起地图,从腰间拔出匕首,在前面开着路。“蓝眼睛”只好无奈地站起来跟着走,没走几步,他就停了下来,他实在很累,想再坐下来歇会儿。突然,林间传来几声鸟儿,吓得他全身缩在一起。“眼镜”回头瞥了“蓝眼睛”一眼,解释说那是布谷鸟。“蓝眼睛”急忙追了上去:“好像是种什么不祥之兆。”

“眼镜”冷漠地劝他神经不要太紧张,让他跟上自己。两个人沉默不语地向林中行进,潮湿的草地上留下了两对大小不同的脚印。

德国兵留下的痕迹没有逃过瓦斯科夫的眼睛,索妮娅顺着他手指之处望去,盯着被踩倒的青草,睁大眼睛惊呼着:“脚印!”

那是一个大脚印,大概足有44码,瓦斯科夫用眼睛量了量:“这个人身高在1.85米,体重95公斤。”

“大狗熊。”索妮娅撅起嘴说。

“对,可是还应该有另外一个鞋印。”瓦斯科夫站起身继续向前搜索。终于,他在距离大脚印三十米左右的地方又发现了一个脚印,这个脚印要比第一次发现的脚印小,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乎放宽了心,对索妮娅说:“再四处看看,有没有别的脚印?”

瓦斯科夫坐下来抽了一枝烟,他在烟雾缭绕中凝眉沉思。索妮娅在他周围转了一圈,做了个没有的手势,然后向他走过来。

“你的爹娘还在吗?只剩你自己一个人吗?”瓦斯科夫抬起头,突然问。

“只剩一个人?”索妮娅淡淡一笑,“就算是吧。”

“怎么连你自己也不清楚?”

“现在谁又能清楚呢,准尉同志?”

“有道理。”

“我的父母在明斯克,当时我在莫斯科学习,准备考试,战争就爆发了。”

“有消息吗?”

索妮娅失望地摇摇头。

“哦,你的父母是犹太人吧?”

“当然是。”

“那还用说什么。”

“也许逃出来了。”索妮娅惆怅地说。

“别去想它了。”瓦斯科夫安慰着索妮娅。

看到索妮娅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瓦斯科夫有点后悔,尽量让脸上露出笑容:“战士古尔维奇,装三声野鸭叫!”

“为什么?”

“检查一下战斗准备。怎么,忘了我怎么教你的?”

索妮娅的脸上顿时盈满了笑意,一双眼睛顿时有了生气,变得炯炯有神。她笑着张开嘴“嘎-嘎-嘎”地学起来,说不准索妮娅学的叫声像什么,但奥夏宁娜、热妮亚两个组迅速地集中过来。

“出什么事了?”丽达一阵风似地跑过来,步枪已经端在手里。

“要是真出了事,那天使就该在天上迎接你啦。”瓦斯科夫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几个女兵面面相觑,不知道瓦斯科夫什么意思,不由自主地盯着他,露出惊讶的神情。

“瞧你的脚步震天响,跟条小母牛似的,连尾巴都翘了起来。”瓦斯科夫自以为玩笑开得很得体,露出得意的笑容。

女兵们变得沉默了,只有里莎显得不那么严肃,顺从地跟着点点头,丽达瞥了一眼准尉和里莎,生气地扭过头去。对于女兵的态度,瓦斯科夫浑然不晓,他拿腔拿调地问:“累了吗?”见到女兵们不说话,他就转移了话题,“那么好吧,你们一路上发现什么没有?按顺序讲,奥夏宁娜下士先说。”

“像是没什么,”丽达有点发窘,“拐弯的地方有一根树枝折断了。”

“好样的。是这样的,后面的说说。战士康梅丽珂娃!”

“一切正常。”热妮亚有意没给瓦斯科夫好脸色。

“树上的露水碰掉了,路右边树上还有,可路左边没了。”里莎抢着说了一句。

“好眼力!”瓦斯科夫不由得赞赏里莎。

“是啊,还有德国人从那棵歪脖子树底下走过,你怎么没说呀?”丽达显然是在讥讽里莎。

瓦斯科夫指着地上的脚印,对大家说:“丽达的情报经过证实是准确的,你们看……”

女兵们跟在瓦斯科夫后面,看见了两个深浅大小均不同的鞋印。

“这是橡胶靴,正是他们空降部队穿的。我肯定地说,他们是绕着沼泽地走的,让他们绕弯去吧,我们可要抄条近路,赶在他们前面,堵住他们。现在可以有十分钟的时间,去抽抽烟,修整一下。”瓦斯科夫讲完,见到女兵们嘻嘻地笑着,就补充说,“我的意思是,比如,出恭什么的。”他尽量选择一些文雅的字眼,设法与女兵们拉近距离。他边说边抽出匕首,从身边的树上砍下了六根树枝,细心地刮削起来。

女兵们果真嘻嘻哈哈地冲入密林之处方便去了。嘉尔卡选择了一大片灌木丛的后面,那里面隐秘效果极佳,她快活地招呼着其他的女兵,有几个女兵向着她走来。

“他刚才说的那叫什么,什么小母牛似的。”嘉尔卡低声埋怨着。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当着他面说?”热妮亚提起裤子,问道。

两人正说着,里莎从更远的丛林中冒出来,一边系着裤子,一边向瓦斯科夫的位置跑去。

“她,会不会是个奸细?”嘉尔卡看着向准尉奔跑过去的里莎,说道。

“里莎不是那种人。”热妮亚说完,大步走出灌木丛。

“丽达,你说呢?”嘉尔卡又问丽达。

“热妮亚都说了。”丽达皱着眉头,显然很不满意嘉尔卡的问题,“里莎心里只有准尉,这是个事实。”

女兵们回到原地,见到瓦斯科夫把六根削好的木棍戳在地上,他告诉她们每人一根,女兵每人便取了一根木棍,好奇地拿在手里。

“喂,谁的力气最大?”

“有什么事?”里莎脱口而出,每次回答瓦斯科夫的问题,她总是首当其冲。

“战士勃利奇金娜替翻译拿东西。”

“为什么?”索妮娅尖叫一声。

瓦斯科夫的话在里莎的心里就如同一道圣旨,她毫不犹豫地拿过索妮娅的东西,背在自己的肩上,没有一丝不满与怨言。

“为什么,不必问!康梅丽珂娃!”

“有。”

“拿着红军战士契特维尔达克的东西。”

热妮亚赌气地拿过嘉尔卡的东西,并且伸手要把嘉尔卡的步枪也拿过来。

“少说废话,照命令办,每人身背步枪。”瓦斯科夫转身要走。

“提个问题成吗?”热妮亚心里不服气。

“没有什么不成的,出发啦。”瓦斯科夫头也不回大步地向前走去。

“什么叫遭遇战?”热妮亚提出军人的基本常识。

“就是敌我双方的部队不期而遇而发生的战斗。”瓦斯科夫准确地解释着。

“那阵地战呢?”热妮亚继续问。

“指一方坚守某一固定阵地,另一方则以攻击或夺取该阵地而形成的战斗。”

“那什么又叫情战呢?”热妮亚开始有意戏弄瓦斯科夫了。

“什么?什么战?”

“情战。”

“噢,情报战?”

“是嘛?”

“是指敌我利用情报,真情报假情报,真真假假的情报,达到牵制对方,吸引对方注意,骗取对方进入我方守候阵地等等而进行的特殊的战斗。”

姑娘们不由得都笑起来。

“现在清楚了,达里。”

“什么达里?”

“一部词典,准尉同志。”索妮娅急忙告诉瓦斯科夫。

“字典跟我有什么关系?”

“热妮亚说,您就像一部词典,能把一切军事术语、条例解释得非常详细。”索妮娅一本正经地说。

瓦斯科夫怀疑女兵们的用意,他停下来,不解地看着丽达、热妮亚。

“没错,索妮娅解释得非常对。”热妮亚真诚地望着瓦斯科夫,笑着点点头。

瓦斯科夫满意地笑了,一扭身,大步地继续向前走去。索妮娅快走几步追上瓦斯科夫,不解地问他:“您为什么要让别人帮我们拿东西?”

“为了加快行军的速度。”

“可是我们还不至于拿不动那点东西。”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瓦斯科夫突然问索妮娅,“热妮亚是不是在耍我?”他见到索妮娅沉默不语,又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这些人,书读多了,总是可以变着法儿的戏弄别人。”

“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我不生气。我早就知道肚子是气不饱的,还得靠面包。”

索妮娅乐了:“没想到,您也有幽默。”

“他根本听不懂,他只会说那些条例上规定的话。”嘉尔卡喋喋不休地讲着准尉的坏话。

“我看你浑身上下有的是劲,只可惜身体长得瘦小一些,要不然,你把这些东西背上?”瓦斯科夫说。

嘉尔卡吐了吐舌头,马上闭上了嘴。

里莎背着双份的行囊,迈着步子紧紧地跟在丽达后面,她的额头渗出颗颗汗珠儿,却没有一丝怨言。

见到里莎任劳任怨的样子,丽达为她试去额头上的汗珠儿,嘴里冒出一句话:“你喜欢他?”

里莎抬头迅速地扫了一眼丽达,低下头盯着脚下的路,不再说话。

“他像不像个农民?”丽达问。

“像。”

“像不像个老地主?”

里莎不理解丽达的意思,愣愣地看着她,不做任何表示。丽达知道她似乎是很难理解“老地主”这个词,替她解释着。

“从土地上榨取农民的汗水,盘剥农民的人。”

“不像。”里莎挺干脆地说道。

“像。”丽达也挺坚决地说,“他小气,小气得连别人身上的习惯,他都不能容忍;他守旧,他认为自己身上的一切都优于别人,尤其那些讨厌的条例啊,操典啊;他专横,如果谁要是不执行他下达的命令,他会寻机报复你。”

里莎笑了起来:“你学得真有点像。”

“我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

“你还少了一条,他对上级毕恭毕敬,哪怕命令是错的,他也会执行得一点不走样儿。”

“对呀,你看得更准。”

里莎不好意思地对丽达说:“一辈子我只认识三个男人。”

“不会吧?你爸爸不是一个吗?”

“算上他,三个。”

丽达很感兴趣地打量着里莎,突然感觉有动静,她惊恐地停住脚步,回过身,让里莎动作轻一点。突然,一只野兔子从树丛中跳了出来。

“野兔,野兔!”里莎高兴地跳起来,追了过去。

里莎的高声叫喊惊动了瓦斯科夫,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丽达应答一声,用手示意着里莎跑去的方向。

“她这是干什么?”瓦斯科夫望着里莎跑步的疯狂姿势不解地问。

“追野兔子。”丽达回答说。

“胡闹!”瓦斯科夫皱了皱眉头,嘴里蹦出两个字,便追过去。

里莎不愧是在森林中长大的,她敏捷地跃了过去,一下扑在毛茸茸的野兔身上。然后把它亲昵地抱在怀里,用手抚摸着它。

“放下!”瓦斯科夫跑到里莎的背后,一声吼叫。

里莎吓得浑身一颤,回过头看见瓦斯科夫阴沉的脸,她小声地说:“兔子。”

“我让你放掉它。”瓦斯科夫威严地命令道。

“我不。”里莎突然变得固执起来,紧紧地抱住肥嘟嘟的兔子,好像深怕瓦斯科夫跑过来,强行要把兔子放走似的。

瓦斯科夫被里莎噎得说不出话来,但看她一副纯真固执的样子,他叹了口气,终于在里莎的前面让路了。丽达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跑上前,低声地和里莎说着什么。热妮亚和嘉尔卡这时也赶了上来,热妮亚也凑过去劝里莎。

瓦斯科夫有些下不来台,在一旁瓮声瓮气地说:“不如回去吧,里莎同志,总是这样不服从命令,不要说我们对付两个德国鬼子了,恐怕一个也难对付。”

“我从来没有不服从命令,您让我替索妮娅背东西,我说过什么,我就是觉得您总是有偏有向。”里莎眼圈红红的。

“这是什么意思?”瓦斯科夫大为诧异。

“你为什么总是对我那么凶?”

“真是这样吗?”瓦斯科夫惊讶地看着女兵们,想在她们的反应中证实里莎的话。

索妮娅与嘉尔卡对望了一眼,两人会意,齐向瓦斯科夫点点头。丽达强忍着笑,没有吭声。热妮亚瞥了丽达一眼,撇着嘴夸张地说:“就差没打人了。”

瓦斯科夫信以为真,兀自嘟嘟囔囔地说:“真是这样,我一定改正。”他走到里莎身边,诚恳地说,“我们一起出来,最需要的是互相照顾,像一个人一样才能完成任务。我向战士勃利奇金娜表示最郑重的歉意。”

里莎抬起低垂的眼帘,愣愣地看着瓦斯科夫。一不留神,野兔子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噌”地跳到地上,一蹦一蹦地跑掉了。里莎愣愣地看着野兔子消失在林间,眼神里盛满了怅惘。女兵们围在她的身边一起安慰她,把责任都推在瓦斯科夫身上。瓦斯科夫失落地独自向前走去,大家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背影上。

热妮亚突然笑起来,索妮娅、嘉尔卡也跟着笑起来,丽达只是抿着嘴乐,只有里莎同情地看着瓦斯科夫。丽达似乎为了安慰被女兵们奚落的瓦斯科夫,大声地“训斥”了女兵几句,并让她们快点跟上队伍。热妮亚和丽达挤眉弄眼嘻嘻哈哈地笑,里莎小声嘀咕了一句:“他挺不好受的。”

瓦斯科夫闷头走在前面,突然,看见地上有个巧克力包装纸,他弯下腰,用大手把它捡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又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递给索妮娅:“挺新鲜的,肯定扔下不久。”

“对,德国人。”索妮娅也闻了闻糖纸说。

两人的怀疑一致,瓦斯科夫马上下令集合,索妮娅学着野鸭子“嘎嘎嘎”地叫起来。热妮亚和嘉尔卡赶了过来,随后丽达和里莎也赶到了。糖纸在每个女兵手里传递着,当最后传到嘉尔卡手中时,她的手开始哆嗦。

“从现在开始,我们进入临战状态,也就是说,我们时时刻刻都有可能遭遇敌人。所以,必须做好战斗准备。”瓦斯科夫变得严肃起来。随后,他指了指前方的沼泽地说,“现在,我们就从这儿走过去。”

沼泽地上空披着一股潮湿、腐臭,令人窒息的气味,成群结团的蚊虫执拗地追逐着散发着热气的人体。看到这种环境,女兵们瞪大了眼睛。

“只有从这儿过去,我们才能抄在德国人的前面,德国人显然不知道这条路,而我,上帝保佑我们,在上次战斗中,我凑巧从这走过,现在,你们手上的棍子该发挥作用了。”瓦斯科夫向前走去,边走边不停地叮嘱,“一定要跟在我后面,半步都不能错,如果大家要活命的话。”

女兵们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看着瓦斯科夫跨进沼泽地,“扑哧”一声,泥水顿时浸到膝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弹簧软垫上,摇摇晃晃,他们完全被这种环境吓住了。

“来,谁先下?”瓦斯科夫站在泥沼中间,回过头,眼睛在每个姑娘的脸上寻找答案。

“我。”热妮亚冒冒失失地跨了下去,一下没站稳,身子全都浸泡在泥水中,她挣扎着勉强站直了身子。

“没关系,没关系,一步走稳了,再走下一步。”瓦斯科夫不断地鼓舞狼狈的热妮亚,“来吧,姑娘,你是最勇敢的,再试着往前走一步,走稳。”

热妮亚看了一眼被泥沼弄脏的新军装,叹了口气,心疼地直摇头。她拄着棍子,顺从地往前走了一步,这回好多了,她稳稳地站在泥水中。

“你成,我知道。”瓦斯科夫微笑着点头。

热妮亚受到鼓舞,转过身,对女兵们幽默地说:“来吧,就是这里太臭,我担心我们带着这股臭味去打德国人,没打呢,就把人家熏跑了。”

姑娘们总算脸上有了笑意,鱼贯而入,浸在了泥沼中,当她们走在泥沼中时,又忘记了危险,开起了玩笑。

“要是我能像里莎一样,身体就像吹足了气的皮球,飘在水上,我还怕什么。”嘉尔卡大声嚷嚷着。

“要不就像热妮亚一样,长一双仙鹤样的长腿。”丽达也说道。

“其实,我是心疼我的衣服、衬衫。”热妮亚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有点难过地说。

“不许讲话,认真看路。”瓦斯科夫打断了她们的话。他小心地辨认着前方每一处,用棍子敲打着,试着。终于,他看见了对岸两棵矮矮的松树,透过两棵松树之间,他瞄准了更远地方的一棵白桦树,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准尉同志,靴子掉了。”嘉尔卡哭丧着脸,着急地弯腰去找。

“站着别动,用棍子戳。”瓦斯科夫大声说。

可是,瓦斯科夫的话已经晚了,嘉尔卡一步跨了出去,身子一歪,已经陷进了泥沼里。热妮亚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拉嘉尔卡,谁知自己也陷了进去,她大叫一声,拼命地挣扎起来。女兵们都吓傻了,看着嘉尔卡、热妮亚下陷的身体,紧张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瓦斯科夫收回迈出去的脚,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命令其他女兵站在原地别动。

“抓住棍子。”瓦斯科夫站稳了身子,把棍子伸出来,递给嘉尔卡。里莎似乎看懂了救助方法,就近把棍子伸给了热妮亚,热妮亚一把抓住了棍子。

“抓住棍子,使劲。”瓦斯科夫对嘉尔卡说。

“抓住棍子,使劲,热妮亚。”里莎学着瓦斯科夫的样子,大声对热妮亚说。

热妮亚陷得不深,抓住里莎的棍子,爬出了泥沼。而嘉尔卡慌乱地抓住棍子,心里还惦记着陷在泥里的靴子:“我的靴子,我的靴子!”

“屁个靴子,抓住棍子!”瓦斯科夫火了。他的怒火使嘉尔卡听话地抓住棍子往外攀,顺着瓦斯科夫往外拽的劲,总算跨了上来。嘉尔卡一把抱住瓦斯科夫,放声大哭起来:“靴子没了。”

“往前走吧,这儿脚底下太软,站不住。”瓦斯科夫轻轻地推着嘉尔卡,他鼓励大家向前走去,“前进!跟着我前进!”口号似乎激励了每一个战士,大家紧紧地跟在瓦斯科夫身后,向前走去。

当瓦斯科夫一脚踏上孤岛坚硬的土地,马上掉过身来,拉住紧随其后的嘉尔卡。热妮亚急于踏上孤岛,匆忙从后面赶上来,伸出的腿即将踏到岛上时,身子一歪,又重重地陷进了泥沼中。瓦斯科夫生气地伸出了棍子:“着什么急?来。”热妮亚抓住棍子,终于踏上了岛,身子一软,扑倒在地上。

姑娘们疲惫不堪地躺在地上,甚至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瓦斯科夫看到嘉尔卡靴子没了,连裹脚布也没了,裸露的小脚包裹着泥巴。他走到她的身边,抱起她的脚,关切地问:“还走得了吗?”

嘉尔卡乖乖地点点头,说:“就是冷。”

热妮亚懒洋洋地问瓦斯科夫:“可以提个问题吗,准尉同志?”

“嗯。”瓦斯科夫点点头。

“不是嗯,是可以。”热妮亚看见女兵萎靡的样子,总想替准尉做点什么,让女兵们精神能够振作一些。

“对,是可以。你还没有忘了你是军人。”瓦斯科夫赞赏地说。

“这里面有好多人吧?就像我刚才一样,身子一歪,就再也没上来?”热妮亚故意扫视了女兵一眼。

软软地扑倒在地上的里莎霍地坐起来,惊讶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在哪儿,在哪儿?”

“有,我就亲眼见过有人再也没爬起来。”瓦斯科夫附和着说。

“那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热妮亚又问。

“变成水妖。”瓦斯科夫说。

“不对,应该是泥妖。”热妮亚争辩着。

女兵们屏住呼吸,紧张地听着热妮亚和准尉的对话。她们开始有些害怕了,一个个站了起来,目光盯着走过来的沼泽地。

“不管叫什么妖吧,他们是有生命的,你看那些冒着的泡儿。”瓦斯科夫指着冒泡的地方,泥沼中一组组褐色的气泡正发出噼噼啵啵的呼声,他绘声绘色地说道:“他们在呼吸,跟我们一样,他们需要氧气。”

“咱们还是走吧。”嘉尔卡浑身有些哆嗦,小声地说。

“当然,咱们总不能在这儿等着,让它们把咱们再扯回泥沼里。”瓦斯科夫早已明白热妮亚的用意,诡秘地冲热妮亚眨了一下眼睛。

热妮亚心领神会,继续说道:“不会吧,泥妖怎么会爬到岸上来?”

嘉尔卡已经带头向前走了,里莎跟在瓦斯科夫身后,悄然地问:“真的有泥妖?”

话音刚落,泥水里鼓起一个水泡,“啪”地一声涨破了。里莎吓了一跳,不敢再追着瓦斯科夫问了。热妮亚在后面注视着里莎一举一动,满意地笑了,然后,她端起枪开始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心里头,我还叫她狐狸精呢,可她是最棒的。”瓦斯科夫对丽达说,丽达赞同地点点头。他转过头,大声地冲着热妮亚说:“热妮亚,该和你的妖怪告别了!”热妮亚应着,快步追了上来。

丽达似乎早看透了热妮亚的小把戏,她笑着说:“前面是树林了,热妮亚,你一定又会编个树妖的故事吧?”

“哎哟,那是你编的泥妖?”嘉尔卡恍然大悟。

只有里莎深信不疑地说:“不是,就是有泥妖。”

女兵们脱离了泥泞的湿地,跨进了矮树林。她们开始活跃起来。瓦斯科夫受到感染,喋喋不休地开起了玩笑:“小姐们,咱们有点儿落后了,得加油啊,瓦斯科夫将军在前面给诸位准备了天浴。知道天浴吗?”

“?!”热妮亚第一个叫了起来,接着大家都跟着叫起来。她们快活地登上山岗,一条清清的小河伸展在眼前。

“乌拉!”姑娘们高兴地向山下扑去,一边跑,一边把身上的步枪、子弹带、行囊、皮带、军大衣扔了一地。

“站住!立正!”瓦斯科夫怒吼着。

女兵们全都愣住了,她们停下脚步,惊讶甚至委屈地回头望着瓦斯科夫。

“你们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吧,红军战士们。”瓦斯科夫跟在女兵后面走下山岗,一边走一边捡拾女兵扔下的步枪、子弹,走到河边,对女兵们说,“枪不离身,这还用我教你们吗?毛毯、行囊就不能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起吗?我给你们四十分钟洗涮整装,我就在树丛后面听得见的地方,奥夏宁娜下士,替我负责秩序。”

“是,准尉同志。”

“嗯。”瓦斯科夫看见女兵们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样子,又连忙去哄她们:“行了,这个给你们。”他掏出一个纸包,扔给了热妮亚。

热妮亚小心地打开纸包,眼中放出光芒。“香皂!”女兵们再次惊叫起来。热妮亚把香皂放到鼻子底下,闭着眼睛,陶醉地闻着。里莎痴痴地看着热妮亚的神情,羡慕地说:“这是上校留给热妮亚的。”

“四十分钟之后,必须一切准备完毕,军装、靴子都穿好,干干净净。”瓦斯科夫说完,扭身向不远的矮树林走去。

女兵们开始一个个向水中走去。热妮亚让大家等一等,自己走了过去,把香皂递给了丽达,她想让大家都来闻闻这块香皂。丽达接过来闻了闻,向下一个传去,里莎是最后一个拿到香皂的,她把它放在鼻子底下久久地闻着,幸福地感叹:“真香。”

热妮亚向里莎做了个手势,示意让她使用。里莎有点不太相信,瞪着大眼睛望着大家,当她的目光转到丽达的脸上时,丽达点头说:“里莎,你就用吧。”

大家微笑着望着里莎,里莎似乎得到了鼓舞,她把头浸在水中,然后把香皂打在头发上,白色的泡沫覆盖住了黄发,随后里莎把香皂递给了嘉尔卡。

瓦斯科夫坐在树丛后面,用匕首精心地从白桦树上剥下一块桦树皮,打算用树皮做成一只鞋。他的耳边不断传来姑娘们嘻笑的声音,忍不住回头向山下望去,姑娘们在河里拍打着水,兴奋地尖叫,已经打成了一片。热妮亚跃出水面,一头扎进水里,半天没见她的头露出水面。

“康梅丽珂娃,上来,快回来!”丽达站在岸边气急败坏地喊。

听到丽达的喊声,瓦斯科夫吓了一跳,他丢下桦树靴,站起来,刚要迈步走向山下,他看见惊慌的丽达拍着自己的胸口,盯着河里渐渐浮出水面的热妮亚说:“你要吓死我呀?”

瓦斯科夫放下了悬在半空的心,向另一边的小溪走去。他脱下衣服,只穿着内衣,在溪边洗涮,简单的洗涮后,他卷上一根粗粗的马哈烟,躺在自己的衣服上,尽情地享受着阳光的照射。

当里莎从丽达手里接过香皂时,香皂已经变得很小了,里莎在衣服外裸露的皮肤上使劲地擦着香皂。索妮娅看着里莎微妙的动作,心领神会似地微微一笑。

过了一会儿,热妮亚抬起头问大家:“谁拿着香皂呢?”看到里莎慌忙地把手举起来,她走到里莎身边,笑着说,“该我了吧?”

里莎哭丧着脸,慢慢地张开了手,她手中的香皂已经小到不能用的程度。她低下头,等着热妮亚的责骂,而热妮亚则用手指尖捏起香皂,笑着说:“这也太不禁用了。”

“准备好了吗,战士同志们?”四十分钟之后,瓦斯科夫的声音传过来。

五个女战士,或只穿着内衣,或露着身体的大部分,队伍整整齐齐地站成了一排。瓦斯科夫吓得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树丛中,不见了人影儿。女兵们开心地大笑起来,只听见他的声音传过来:“你们快穿衣服吧,我们就要出发了。”女兵们对着总是嫌她们动作迟缓的瓦斯科夫齐声喊道:“等一会儿。”

瓦斯科夫坐在树丛中不敢回头,他直视着前方,大声说:“怎么样?水冷吗?热妮亚,没想到,你游泳还挺棒的。哎,快点吧,我们要先吃点东西,然后再出发,别耽搁的太久啦。”

“回头吧,准尉同志。”丽达在河边冲着瓦斯科夫大声地说。

瓦斯科夫这才站起来,整整军装,走出树丛。女兵们已经穿好衣服,经过梳洗打扮,她们又恢复了往日英姿飒爽的模样。他满意地点点头,让嘉尔卡坐下来,替她裹上裹脚布,套上了桦皮靴。然后,他命令大家开饭,女兵们拿出干面包啃,他安慰她们将就一下,等到晚上,他们将好好熬点汤、煮好茶。

且说玛丽娅正独自一人站在村口,凝视着瓦斯科夫出发的方向。安德烈站在不太远的地方,看着她。她木雕般的姿势与神情,让安德烈觉得她有着一颗坚定的决心,安德烈长叹一声,掉过身,一拐一拐地向家里走去。

基里亚诺娃正执守在电话机旁,看见安德烈走了进来,忙不迭地问他:“回来吗?”看见安德烈无语地摇着头,她规劝道,“安德烈,你一定改了打人的习惯。要是你能改改,我去和玛丽娅说说试试?”

“您还让不让我在村里做人了?”安德烈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安德烈同志,没想到您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的心已经飞走了。算了,就算我没有这么一个婆娘。”安德烈无奈地走进里屋,不多时,从里屋传出手风琴的乐曲《三套车》,忧伤的曲调,让基里亚诺娃皱起了眉头。

自瓦斯科夫带队出发之后,玛丽娅心里的愧疚愈发强烈。她不知道他们此次分开是生离还是死别,每每总是难过至极,心也无所畏惧地随着瓦斯科夫走了。而此时的瓦斯科夫带领的小分队已经穿过森林,?过泥沼,越过山岗,来到了湖光潋滟、一望无垠的沃比湖。他正兴致勃勃地给女战士们讲着这里的地形地貌:“从沃比湖往右,到沙嘴开始就是西牛兴岭,我们就在这里构筑狙击德国人的阵地。这里曾经有伐木工人、渔民,现在都上前线了。”

“多么寂静。”大嗓门的热妮亚忽然悄声地说:“仿佛在梦里。”

索妮娅走在队伍里,轻声地背诵着普希金的《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只剩下我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一个人啦,

所有的酒宴、爱人和朋友,

都已经和轻柔的幻梦一齐消失,

——就是我的青春,

也带着它飘忽不定的才能暗淡下去。

这正像在漫漫的长夜中,

为了那些愉快的少男少女们点的蜡烛,

当狂热的欢宴将尽时,

在白昼的光辉之前显得苍白无光。

……

女兵们默默地行进,只有瓦斯科夫一个人在为索妮娅鼓掌,那单调的掌声更显得空寂、安宁。

“我有点想咱们的大棚了。”嘉尔卡伤感地说。

“您想谁?准尉同志?”热妮亚又开始欺负瓦斯科夫了。

瓦斯科夫被她的话问愣了,随即,他聪明地反问:“你说呢?”

热妮亚没有准备,她笑着说:“您变得聪明了。”

“让你们逼的,我再傻下去,还要受你们欺负。”

女兵们都乐了,只有里莎抱怨说:“谁欺负您了。”声音小得像只蚊子,以至大家都没有听到。

瓦斯科夫继续他的讲述:“西牛兴岭的另一边还连接着一个湖,叫廖共托夫湖,湖边有一个修道院,从前有一个叫廖共托夫的修道士在这里苦修。他会画画,把修道院的墙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画……”

“是不是那个建筑物?”丽达指着远处隐隐约约呈现出来的教堂。

“嗯。”瓦斯科夫指着两湖夹持之间的山说,“德国鬼子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西牛兴岭。西牛兴岭上满是鹅卵石和小茅屋那么大的岩石,我们要按照操典在石堆里选定主阵地和后备阵地,然后吃点东西,休息好了,等到那两个呆头呆脑的东西一出现,我们就把他们抓着,然后就可以班师回朝了。也就是说,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们就回到了会让站,回到了嘉尔卡思念的大棚,红军战士同志们,明白了吗?”

战士同志们继续行军,又变得默默无语,好像在沉思什么。当夕阳染红了天边晚霞的时候,终于到达了西牛兴岭。她们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瓦斯科夫则举着望远镜观察山下的地形。观察了一阵,他回过头来对丽达说:  “你跟上我,去寻找主阵地,其余的人原地待命。”

他带着丽达跳上主峰,其实主峰并非多么高大雄伟,只不过视野开阔些:“就在这儿,做主阵地。”

“那后备阵地呢?”丽达问。

“一定是在山的后面。一般情况下,后备阵地主要是在敌人炮击之前使用的,炮击结束,立刻从后备阵地进入主阵地。”

“我想德国人不会带着重炮来破坏铁路桥梁吧?”

瓦斯科夫愣了一下,严肃地说:“按照操典办事,错不了。”

“是。”

“你能不能不那么严肃,稍微地放松一点?”瓦斯科夫似乎有些开窍了。

“是!”丽达仍然装得十分严肃。

“丽达同志!”瓦斯科夫突然扯开嗓门大叫一声。

丽达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看见瓦斯科夫正斜着眼睛瞟着自己,咧开的嘴巴露出了笑意,便知道他是在戏弄自己。想想自己傻傻的样子,丽达也禁不住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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