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玻璃蔷薇
1
1971年5月21日,《每朝新闻》以三段文字刊载了这样一条新闻。
日本记者衣越南殉职?
摄影师受重伤美国记者死亡在金欧角的西方受袭〈本社西贡分社20日特电〉根据南越政府军发言人20日宣布,当天早晨,在南起金鼠角西北20公里的运河附近。发现了被射杀之美国记者的尸体以及身受重伤的日本摄影师,另有一辆全毁的日制汽车。发言人又说,死亡的美国人是美国USP通信社的J·啥特曼记者(28步)。被短枪子弹贯穿腹部而受重伤昏迷不醒的还有同一报社的龙田昭广攫影师(35步),出生于青森县。
在金殴角野战医院,苏醒过来的龙田摄影师说,当时日本日报社外信部的临时特派员冬木悟郎记者(33岁)也与2人同行,受到枪击后滚落于运河中。
他们一行人系搭乘直升机上前线采访的,19日傍晚送回金殴角时在途中被袭,汽车被击毁在运河边。
南越政府军立到出动寻找冬木记者,但是运河水流湍急,附近的人没有见过冬木记者的踪影,生存的希望十分渺茫。
冬木梧郎记者就职于日本日报社外信部,1939年出生于东京都世田谷区深泽一丁目,1962年自朱京外语大学法文科毕业启即进入日本日报社,历整千叶总社、多摩分社、本社社会部,最后于72年2月调至外信部至今。
这一次。冬木梧郎以“只剩下可口可乐与女人”为题,深入越南采访战争末期的情形,从4月16日开始,预定禾访1个月,不想事情却发生于采访结束、行将返国之前。在日本,冬木尚有妻子郁子(29岁)及一女缘子(5岁)等待着他的消息。
日本日报社外信部长丰岛辰已一接到外电报道立即于20日傍晚赶赴出事观常在这条新闻旁边,刊出了冬木悟郎的照片。他戴着黑边眼镜,看起来稳重且有点儿老气。
这则新闻刊出9日后的5月30日,金欧角北方运河沿岸现一具疑似日本人的尸体,各报纸竞相登载了这一新闻。尸体近乎全裸,并已腐败的无法辩认,但是,从年龄、体形及受枪伤的情形来看。很可能是冬木悟郎记者。
又过了10天,一直没有冬木的新捎息,和他比较接近的人都相信他己经死了。
然而,就在6月10日,突然传出冬木记者生还的消息。消息中指出,前几天所说的尸体系越南政府军误报。日本日报社立刻以头条新闻刊出了冬木记者生还的经过。这一时成为热门新闻。
2
梅雨的阴晦一过,天空立刻出现蔚蓝的清澄。从云彩间露出的阳光不像夏天那样炎热,干冷的风吹得人十分清爽。
6月13日下午,冬木悟郎站在涩谷车站前。望着川流不息的人潮,黑边眼镜后面的小眼睛里溢满了说不出的感慨。
真像是一场梦……
就在3天前。冬木还在越南北部一处不知名的丛林中的野战医院里。那儿种满红茶的泥泞一望无际。其间布满了灌溉用的小运河……虽然已置身于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城市之中,冬木仍然在回忆着枪击事件发生后大约1个月里的各种体验。
利用直升机采访前线的工作完毕后,冬木便驾驶汽车与USP通信社的晗特曼记者、拢田摄影师一块儿回金匾角基地。5月19日傍晚。他们开了20公里时,突然响起一阵枪声,汽车轮胎被打中,方向盘握不紧,整个车身要向运河翻去,冬木只好弃车逃走,枪弹仍然如雨般地打过来。
冬木沿着运河堤防匍匐前进时,左肩中了一弹,人便掉落至运河中。河水非常湍急,虽然冬木奋力游出水面,但鞋子却陷进泥浆里,他终于失去知觉。
等冬木苏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垫着毛毯的木板床上。他打量四周,看到这是一间农村茅舍,太阳光正透过木板缝晾射进来。一位穿着上衣、下身围着沙笼的卫生兵正在处理自己的伤口。原来自己是被越共给救了。冬木感到全身发烧,伤口也痛得不得了。
不久,来了一位级别较高的军人,他认为此处危险,为了治疗,应将冬木送到后方,不过当冬木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时,对方率直地回答“无可奉告”。
冬木慢慢地平静下来,开始想到很多问题,包括好友摄影师与美国记者的安危,也想到东京的妻女。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困了。
但是——最后突然浮上心头的一个影子,却深深地刺入冬木的心里。处在这样的环境下,思考可以不顾社会的制约。而就在这种自由思考的情况下,他领悟到了现实的自己与东京相隔的竞是那么远,于是一股尖锐的伤感划过心头。
后来越共用灿板将冬木运过河,再用担架把他送进丛林内。5月25日旱晨。冬木来到丛林中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基地。
他在基地野战医院中又继续生活了17天,伤口己顺利愈合。由于治疗及时并且处理得当,冬木的体力、精神显得很好。
只是在这儿禁止和外界接触。冬木当然早就告诉对方他是日本的新闻记者。但是对方并不相信他,或许他们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更说不定他们怀疑他是一名间谍呢。对方究竟打算如何,冬木完全无法猜测。
不过,凭良心说,这儿除了生活比较单调外,确实非常实全,粮食丰富,营养也很好,对方偶尔来检查一下身体,全无虐待的行为。
冬木一直在努力抑制自己心里涌起的不安与焦躁感。他很明白,眼前只有一切顺其自然,多想也没有用。但是偶尔浮现于眼前的一个幻影却时常扰乱他的平静。现在他才明白这个影像在他心中所占的比例了。每次一浮起这个影像,冬木就巴不得能够赶快平安无事地返回日本。
6月9日下午,最早见过的那位军人突然来到野战医院,告诉冬木他的身份已经确定,明天就可以释放了。冬木的喜悦涌上全身,同时,心里的那个影像竞也鲜活起来。就在这一瞬间,他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
翌日早晨,冬木离开野战医院,随着一位士兵步行至距离西贾40公里处的一个地点。
在这里冬木获得了完全的自由。
冬木独自一人搭乘巴士来到南越政府军的驻地,政府军用车子把冬木送到西贡美军司令部。在这之后,时间仿佛突然变得很快,比过去了的近1个月的日子快了好几倍。
到达西贡后,冬木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生还的消息打电报告诉日本日报东京本社,第二天他便搭乘经由香港的飞机直接飞回日本。
抵达东京飞机场已是深夜时分,部长及一些同事,还有妻子与女儿都来机场迎接。
冬木在日比谷的旅馆住了一天半,他要把在越南的生还经过详细地整理出一份完整的报告。
部长和同事都非常关心冬木的健康状态,而他对自己一点儿也不疲倦感到不可思议,而且面对工作,他精神抖擞,这也可能是从近一个月的囚犯生活中完全解放出来,回到了自我的世界所产生的特有的兴奋吧。
——现在,他要从日比谷旅馆回家了。他的家在驹泽奥林匹克公园附近比较安静的小规模住宅区。当车子就要开进涩谷的闹市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下车步行了。久违的涩谷街头散发着熟悉的味道。他深深吸一口气,充满了怀念之意,但也有着一份怀疑。
在北越的野战医院里,当冬木被告知即将获释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头除了热血沸腾之外,也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以至于在东京飞机场面对着妻子与女儿时,冬木的心里出现了一道阴影。
但是,在与妻女分手、自己再度单独处于旅馆房间里时,那个决定又一次涌上心头,静静地但却实在地盘据在他的心里。他相信如果再与妻子相见时,这个决定也不会动摇了。
冬木抬头看了看百货公司墙壁上的电子表,已是1点23分。这是个很好的时间,那个女人现在应该单独一个人在家里吧……冬木生还的消息传到报社之后,报社自然最先通知他的家人。而那个女人却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得到消息,就是冬木本人在国外无法写信给她。回国之后,他又忙于工作与接电话,实在抽不出时间打个电话给她。
那个女人应该从报纸上得知冬木巳经生还回国了吧,不过她不会知道他就要出现在她面前!冬木慢慢地向前走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她的家,他打算当着她的面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她。
经过十字路口时,突然传来一阵阵高低不齐的女人的喊叫声,好像是在示威吧。冬木和周围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往声音来源之处看去。
“妇女争取解放,斗争胜利!”
原来是一群年轻女子,挛在一边走着一边喊着口号。她们是一群没烫头发的女学生,大多数穿着牛仔裤与衬衫,衬衫的胸口敞开,每个人手里高举着示威牌,上面写满了“反对禁止堕胎”、“结婚不是奴隶”等的字样。
这是最近流行的一股妇女解放风潮。
示威的少女们,个个表情严肃认真。女性解放运动在美国轰轰烈烈地闹了一阵子,日本女性也很快地跟进。反战风潮兴起时,日本人也没有放过,去年国际反战日。也常有小规模的示威运动。冬木乍从越南回来,看到这样的光景,难免会不知不觉地产生不快感。
站在十字路口周围的人们对这些少女先是投以好奇的眼光,但立刻又失去兴趣,移开视线各走各的路。
绿灯亮起,示威少女簇拥着过了马路,冬木也移动脚步向对面走去。就在这时侯,在距离两、三米远的地方,走动的人群中的一张脸孔吸引了冬木的视线,使他停下脚步。
这个男人有一张白皙、端正、看起来稍带神经质的脸孔,七三分的头发更衬托出脸部轮廓的突出。
他年约三十七八岁,瘦削的上身穿着一件灰色西装。衬衫的领子雪白,看起来干净清爽,无可挑剔。
这个男人叫朝冈隆人,据冬木了解。他在光阳银行总行担任科长的职务。
冬木看到朝冈时不由吃了一惊,因为他第一眼看到朝冈时,就觉得他全身似乎宠罩着一股沮丧的气氛。他那细长敏锐的眼睛对示威少女充满了无言的憎恶,脸上的五官虽然依旧端正,却透着阴暗与疲惫之色。
朝冈手拉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冬木知道这个男孩叫阿勉,在冬木住家附近的一所幼儿园入托。阿勉的高稚气质与其说是酷似朝冈,还不如说是得自母亲的遗传比较正确。
那长长的睫毛下的一对黑白分明的双眸,深邃而透明……阿勉被父亲拉着,似乎发觉有人在注视他们,他的头开始四面摆动,找寻视线的来源。冬木默默地加快脚步,穿过马路。在这个时刻与朝冈父子相遇,真是一个具有非常讽刺意昧的偶然,不过冬木还是很镇定。
阿勉的视线终于停在冬木身上,他的双眸中立刻浮现出天真而高兴的神采,冬木也无法再逃避了。
“嗨!”冬木露出暖昧的微笑,但立刻又停住了。
“你好!”阿勉以稚嫩的童音大声打招呼,并且点头。朝冈这才发现冬木,收回了他那还有些茫然的眼神。
“你好!”冬木跟他们打招呼。
“好久不见了。”朝冈低声地回答。
就一般人而言,他们的交情仅此而已。朝冈的家就在冬木住家附近,是一座小巧别致的独门独户的住宅。由于住得近,彼此常在路上相遇。去年住宅区居民因停车问题开会讨论,朝冈正好坐在冬木旁边。住宅区周围空地很少,朝冈家没有车库,常为停车问题而烦恼。那天朝冈与冬木谈了很久。
由于走近了,看得就更仔细了,朝冈脸上那阴郁的神情也更为明显,简直可以说是憔悴。平常白皙的脸,今天看起来是青黑色,脸颊也凹下一大块。
双目充血并有着虚脱和焦躁的神情,显得异样的混浊。冬木不禁脱口而出。
“出了什么事啊?对不起,我也许不该问。”
朝冈看着冬木,欲言又止。他那无力的视线落在阿勉的咖啡色的帽子上面,阿勉却说话了。
“我妈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朝冈急忙想制止儿子说话,却已太晚了。
“什么?”
冬木望着朝冈。
朝冈的表情像哭又像笑,脸歪了一下,过了半响才沉重地说:“实在不好意思,这种事不应该公开出来……内人于10天前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了,至今行踪不明。”
美那子离家出走了吗?冬木差一点儿这样叫出来,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朝冈的眼皮垂下。
“我实在想不起她有什么理由要离家出定,难道就不回来了吗……”冬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勉勉强强看着阿勉,半天才说:“那你们每天怎样过日子呢?”
“这吗……由于附近也没有亲人,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一个可靠的人来帮忙。阿勉在上完幼儿园之后就要上学了,有时候还得跟我在外面跑……这孩子也很可怜耶……”朝冈的眼囿儿更红了,冬木觉得他好像要流眼泪了,便赶快把脸移开,看着阿勉。
阿勉的牙齿咬住下唇。注视着冬木的胸口。他那清澄透明的双眸中没有眼泪,但是他挺着瘦弱的肩膀默默无言的姿势,比流泪还要令人难过。
“妇女争取解放,斗争胜利!”
示威少女群又转了回来,她们的声音和朝冈父子的姿势形成鲜明对照,显得十分滑稽。的确,如果朝冈一家只是冬木的邻居,这个场面确实滑稽,但是……冬木认识朝冈的妻子,而且在越南冒着生命危险采访期间,甚至在野战医院不知能否重获自由的时候,一直不断地出现在眼前的那个影子,正是朝冈的妻子美那子。
冬木彻底领悟了自己确实深爱着美那子,当他知道自己能够平安地返回日本时,他心中所做的决定仍是务必排除困难与美那子结婚。
3
冬木悟郎与美那子认识是在3月初,也就是前往越南的一个半月之前。当时的情景他仍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两人的相遇可以说是戏剧性的。那一天天气很冷,阴雨绵绵,午后更是强风怒吼,偶尔还飘着细细的雪花。
傍晚5点左右,冬木驾驶着他的蓝鸟轿车回到驹泽的住宅区。冬木所在的外信部每天24小时分成3班,轮流值勤。由于华盛顿的正午是日本的凌晨1时,凡是接到外电的同事都必须立刻整理出来。那天冬木上的是早班,从上午8点到下午2点随时待命在办公室,下班以后他又磨蹭了二三个小时才回家。
冬木和平常一样,把汽车停在幼儿园旁边的空地上。平常这个时间的幼儿园院子里和住宅区内的游乐场上都是孩子们的声音,今天却没有看见一个小孩,可能是天气冷、天黑的缘故吧。
冬木向自己家走去,突然感到背后有异样的气氛。风声与树声之间,的确有一种不寻常的、听起来如激烈喘气的声昔。冬木回过头去,渐渐听清楚了是狗的叫声。就在幼儿园的围墙与住宅的栅栏之间的一块狭小空地上,有一只咖啡色的瘦削高大的野狗正扑向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
野狗一边发出可怕的咆哮声,一边逼近男孩儿的身体,做出要咬人的样子。男孩儿拼命闪躲。并且大声叫喊。野狗后退了一下,却没有停止攻击,在距离两公尺处,再度低着头,向男孩冲过去。
冬木见状立刻跑过去。当他的双腿跨过栅栏的一瞬间,他看到一个穿着浅紫色和服的女人急步跑到野狗与倒在地上的孩子之间,张开双手,面对野狗做出威吓的样子,企图把野狗赶走。
野狗一看出现了另一个敌人,便做出更狂暴的姿势,很快地朝那女人扑过去。那女人不堪一击,跌倒在地。和服下摆敞开,露出白皙的腿。冬木立即奋不顾身地抓住野狗的头,并顺手抄起脚边的木棒。
野狗此时已经失去战斗的意思,只是挣脱了冬木的手,威胁似地摆摆身体,然后低低地咆哮了一阵。便夹着尾巴穿过栅栏跑走了。
冬木随即把旁边的女人扶起来。女人的身体因惊吓而显得很僵硬,不过看起来倒没有受什么伤。
“谢谢你。”女人的声音中充满了害怕。她急忙走到还躺在地上的、似乎己经吓呆了的男孩身边。
“阿勉!”女人不安地叫着,并抱起了男孩。孩子的左颊和膝下有爪痕和齿痕,并且流了血。肘部也在流血。他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赶快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女人点点头。冬木先抱着阿勉跨过栅栏,让阿勉自己站在路边,然后再牵着女人的手要她跨过栅栏。不料女人的和服下摆太窄,脚抬不起来,冬木只好抱起她的身体,像抱阿勉那样越过栅栏。在肉体接触的那一刻,某种感觉触动了冬木的某种意识。
住宅区出口处有一家外科医院,冬木用他的车子把这个女人和男孩送到了医院。
幸好阿勉的伤口并不大,而且野狗没有咬伤阿勉深层的皮肉,院长直说这已经是很幸运的了,再打一针狂犬疫苗,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不到15分钟,检查与上药就全部完毕,冬木又用车把女人和男孩送回住宅区。
在车上,女人告诉冬木她叫朝冈美那子,这男孩儿是她的独子,他们也住在这个住宅区。阿勉今年5岁,在刚才那个幼儿园的大班。冬木说那阿勉就和他女儿是同学。
阿勉很快地平静下来,虽然还是没什么精神,但对冬木的问题却有问必答,也没有赖在妈妈身上的样子,美那子也不再查看他的身上是否还有其它伤痕。冬木想,要是换了他的女儿发生这样的事,一定会抱着妈妈哭个没完没了儿。两个孩子还是同岁呢,男孩子与女孩子就是有这么大的差别。
冬木把朝冈母子送到他们家门口。那儿有树木栽成的篱笆,围着红瓦的平房,院子里随风飘散着丁香花的香味。
美那子下车后绕到冬木的车窗前,向他频频致谢。在寒冷而黑暗的夜色里,美那子的脸孔显得更洁白——这一瞬间,冬木头一次为美那子的美而怦然心动。美那子的容貌以世间的标准来看是十分的美,白皙透明的肌肤,充满智慧的双眸,挺直的鼻梁。匀称的身材……这些固然使冬木心动,但最吸引他的却是美那子全身所包裹着的那种不可思议的透明感。
任何一个美丽的女人,只要当了母亲,都会有一种母亲的风度,也就是说美丽的女子结婚之后,她的美就会变成“俗丽”。尽管母爱也是很伟大的,但以寻常男性的眼光来看,总觉得变了味儿。但是。美那子的身上却没有那种俗气,这或许是被她的气质掩益了,也或许是她懂得生活而没有染上那种俗气吧。
总之,一种无法说明的不可思议的透明感把美那子包了起来。冬木突然联想到紫色的玻璃蔷薇,是的,美那子就像一株紫色的玻璃蔷薇。
当晚,吃过晚饭后,冬木把傍晚发生的事说给妻子郁子听。阿勉和女儿缘子在同一所幼儿园,郁子对美那子应该多少知道一点,冬木期待着能从郁子那里多知道一些关于美那子的事。
郎子一边收拾餐桌上的碗盘。一边听着冬木的叙述。冬木才讲完,郁子那细小的眼睛便似乎已有所领悟,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
“这附近的人都在说阿勉的妈妈对阿勉管教的十分严格,所以那个孩子看起来很懂事,也很少去粘妈妈,很独立的。一说起来也真是,那个女人竟然能面对一条凶狠的野狗而不害怕?”
“要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冬木看着妻子那圆胖而有雀斑的脸孔,存心逗她。
“要是我呀,我一定抱着孩子赶快逃走,不过,那条狗还是会追上来的,两个人都会倒楣。看来那个女人毕竟是很镇定的。”
然后,郁子假装很郑重其事地压低了声音说。
“那个太太,在这附近还有很多传闻呢!”
“怎么说?”
“这是听眼科医生井口的太太说的——”喜欢到处聊天儿的郁子,情报来源相当广泛。
“阿勉在3岁或4岁的时候,有一只眼睹因角膜发炎或其他原因使角膜变成了白色。”
“看不见了吗?”
“那只眼看不见了。那时候只有等有人捐赠眼角膜用来移植才能治疗。但是因为愿意捐出眼角膜的人很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得到。”
“后来呢?”
“朝冈太太很着急,她每天都在等眼角膜银行提供好消息,可是却都失望了。她实在无法再等下去,就跟医生说她愿意把自己的眼角膜移植给阿勉。医生夫妇听了都大吃—惊,因为法律上规定只有死人才能提供眼角膜,如果朝冈太太的角膜移植给儿子,就是犯法。朝冈太太苦苦要求医生做秘密手术,井口先生一口拒绝了。朝冈太太非常失望,当场就号啕大哭,令人十分同情。”
“可是,阿勉的眼睛不都还是好好的吗!”
“是啊,半年之后,他眼睛的病症像奇迹似地完全消失了,到现在一直好好的,大概是他母亲的爱心感动上天了吧……”还好!冬木霍地站了起来,熄掉手上的烟,站到朝北开的窗户前。窗外一片黑暗,冷风夹着小雨。吹得每保树都抖个不停。
从这个窗口看不见美那子的家,冬木心里有点遗憾。他想着想着,美那子的脸孔出现在了黑暗之中。
郁子所说的那些话深深地印入了冬木的心里。
但是很奇怪,他同时又只情愿看见美那子那种透明感,并希望她保持这种透明感。
而不要一些所谓的“母亲的伟大”那一类的行为。
半响,冬木才发觉自己竟然兴奋起来。
4
第二天早晨。才过9点。冬木就离开了家门。本来今天应该是上“午班”的。但是他想起昨天在外科医院时美那子说过今天早上还要带阿勉击看医生。冬木就无法待在家里了。
冬木开着车子,故意把速度放得很慢,眼睛注视两侧,露出有所期待的眼光。昨天那又冷又强的风己经停止,春天的阳光照在住宅区的大地上。
有一些人在赶着上班。冬木看到美那子的背影夹在行人中,就在住宅区出口的路上,那苗条的身体穿着剪裁合身的青磁色的和服。她的步伐很快,而且是孤身一人。
冬木在十字路口把车停住,正好停在美那子身边。美那子显得有点惊讶,直到认出冬木才露出白色的牙齿微笑着。早晨清澄的阳光把美那子的皮肤照得更为透明。
“昨天的事谢谢您了。”美那子很有札貌地鞠躬。
“阿勉今天怎样了?”
“托您的福完全没事了,刚才我还带他去医院看了一下,现在送到幼儿园去了。”
“你——要出去吗?”
“是的,我要去三轩茶屋附近的牙科医院。”
“我送你一段吧。”
“这个——”美那子微笑着,似乎不想打扰,但是冬木说好正顺路,而且他又把后面的车门打开了,美那子只好上车。
美那子去的牙科医院是在三轩茶屋到涩谷间的路边,从住宅区到医院只要几分钟的路程,这其间冬木和美那子都没有说话。冬木不知道该说什么,美那子也很沉默。在医院门前车子不能停得太久,因此美那子等车一停就急忙下了车。
第二天早晨,冬木又假装无意间碰到美那子,当然又顺便送美那子到了医院。其实,冬木是刻意计算好美那子送阿勉上幼儿园的时间而等在路边的。
第三天,冬木打开前门,让美那子坐在自己的身边。由干并排而坐,两人谈起话来也比较方便,冬木知道了美那子的先生朝冈隆人是光阳银行的国外科科长。他们一家有三口人。
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10天,这期间,除了早班与晚班之外,冬木都会等到美那子。
短短的车程他们并未做太多的交谈,但是,他们二人之间却好像已经认识了好几年似的。
冬木33岁,美那子28岁,或许是美那子成熟而稳重的态度常常使冬木觉得美那子与自己同年,有时并且陷入一种青梅竹马的错觉。这种错觉使冬木觉得自己也变得年轻了。
到了3月中,阿勉的伤痕完全好了。美那子的牙齿也应该差不多了—一然而。当车子停在医院门前时美那子却“咦”了一声,原来医院大门上挂着“临时休诊”的木牌,旁边贴了一张条子,大意是说因家人临时发生意外暂时休诊,明日照常应诊。
“今天看不成了。我们去兜兜风如何?”
冬木很自然地说了这样的话。他一想到明天还可以载美那子,不禁掠过一阵快意。
美那子看了冬木一眼,有点僵硬地说,“好吧。”提起驾车兜风使冬木很自然地想起了海。战后数年至小学毕业。冬木都是在能登半岛西岸的海边度过的,他的心里经常充满着恋海的乡愁。和一个心仪的女性第一次外出,他当然要选择海边了。
驶出第三京滨高速公路出口后,车子折向西,沿着公路前进。这一天是周末上午。
驶过一片绿色住宅区不远,就可以看到蓝空下的相模湾了。车子沿着鸽沼至平冢的海岸来到海边。
开进疏疏落落的松林间停了下来。
“我们去散散步吧。”
“好。”美那子的微笑仍然很擅硬。
车外的空气让人感觉有点儿冷。这里的海岸线蜿蜒伸展,从左边可以看到江西,而右边的海角似乎伸入了云里。在这仍然充满寒意的海边,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冬木慢慢地走向海滩,美那子跟在后面。离开马路越远,周围就越发显得安静,隐隐约约的海浪声也越来越清楚了。松林被一公尺高的不定形石墙切断了,石墙之后便是海滩,可爱的海浪就在眼前。
冬木先跨过石墙等待着美那子。美那子抬起脚略显迟疑,或许石墙对她是太高了。
冬木仲手给她,美那子犹豫了一下,才抓住了冬木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按着膝盖,跳过石墙。一个蹒跚,美那子差点儿摔倒,冬木及时抱住了她。
“啊!”
美那子发出小小的惊呼,并做出反射性的抵抗。
但她的身体很快静止下来不动了。美那子的脸在冬木的瞳孔中放大,他的唇轻轻地压在她冷而硬的唇上……一周后的傍晚,在横滨港附近一家小小的旅馆里,冬木得到了美那子。和接吻一样,就那么自然地发生了,但是他们一点也不觉得淫荡。要是一个淫荡的女子反而会伪装羞耻或假做抵抗的。
冬木心里丝毫没有后悔或罪过的感觉,虽然这是自6年前结婚以来头一次和妻子以外的女性发生关系。他确确实实觉得这是认识美那子之后势必发展成的结局。
美那子的脸轮廓分明,她的身材修长,虽然略瘦了些,但脱去衣服却又显得成熟迷人。她温柔的姿势吸引着冬木,似乎在等侍着他的侵入。当他感觉到这一点时,久违的新鲜而强烈的激情涌上全身心,他再也无法自拔了。
这以后。每隔5天或一个札拜。在阿勉的幼儿园还没有放学的午后,冬木又正好不当班时。两人便相聚在一起。冬木要是值晚班。第二天必定休假。
他们便一早就到海边去兜风。经过东名高速公路到大矾海岸,车子停在真鹤岬。早春的海边渺无人迹。
33岁的冬木与28岁的美那子常常像20岁的少年少女,席地坐在沙滩上看海,一边说着知心话。
他们的话题总是与两家人有关。从冬木的身份看,美那子家庭所发生的事。他是没有插足的余地的。美那子虽然也了解这一点,但她还是想说出来,这样心里才好过。
“我先生和我之间。好像没有这种情绪。”
美那子说话的时候眼睛凝视着前方,她似乎在想更适当的说法。
美那子出生于九州福冈市。她和朝冈是经由相亲而结婚的,婚前她一直都住在福冈。
美那子的伯父在光阳银行任职。是朝冈的上司。
他看朝冈这个人不错,便替他们两人做媒。由于东京和福冈距离很远,美那子和朝冈相过一次亲以后,也没有再深入交往,就决定嫁给他了。
“朝冈比我大9岁,这一点使我有些不安,但是他的人品和条件,确实没有什么缺点……我自己只是短大毕业,又没有一技之长。”
“实在太单纯了,你们女人那么容易就把自己的一生委托给一个男人。”
冬木以带嘲弄的口气说着,但是他也觉得很意外,聪明的美那子,竟也会在被动的情况下与朝冈结婚。
“我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好在伯父伯母把我抚育成人。他们的教育很严格,我不敢拂逆他们的意思,因此……”说到这里,美那子的双颊突然变得绯红,露出羞怯的表情。
这是冬木头一次见到她这样。
“你的意思是说另外有意中人。因此失恋了。”
“不是,没那么严重!”
美那子微笑着接下去说。
“短大毕业后,我去补习英文。在公共汽车上有个男孩每天给我一封信,并且和我同一站下车,他的热情有点儿叫我吃不消……”但是美那子最后却嫁到东京了。
“那个男孩子不就失恋了吗?”
冬木对于这样的话题比对她的家庭感兴趣。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自杀了吗?”
“不至于吧,不过那个丹野……他叫丹野蜻久,听说后来一直都是独身,没有结婚……”美那子双眼凝视着远空,似乎在回忆着那段甜美的日子。
“你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在福冈他没认识人,我也没有必要告诉他。”
然后话题又回到美那子的家庭。
美那子虽然有所保留,但冬木可以想像朝冈是个十全十美、没有差错的丈夫。他认真稳重,从不酗酒,每天按时下班回家。
“你的家庭实在是很美满啊!”
冬木确实没有半点儿讽刺的意味。如果只听美那子所叙述的家庭状况与朝冈的为人,的确称得上美满二字。
“先生是个正派的人,阿勉又是个好孩子,这样的家庭真是没的挑了。”
“才不是那样!”
美那子听了冬木的话却突然变得很激动,眼睛睁得大大的,鼻翼翁张,不一会儿,却又垂下头来,郁郁地说:“我虽然生为一个女人……但是,我却缺少了最重要的东西……”随着声音越来越小,美那子把头转过去。
冬木觉得很意外,他抱住了美那子。美那子双唇紧闭,眼角渗出泪珠,双颊的肌肉拉长。冬木知道美那子一定有很大的烦恼——看到她的表情,他反而不好问什么了。冬木本来想问问阿勉的事也打住了。他觉得美那子对阿勉的态度好像很漠然。
赴越南的两天前,冬木约美那子到他们最早去兜风的鸽沼海岸,此时他们已认识一个半月,发生亲密关系已有20多天了。
他们在春寒料峭的午后在海边散步了一会儿,然后来到旅馆内。
这一天他们表现得特别热情。两情缱眷之后,充足感与虚脱感奇妙地交织着。冬木的心里头一次产生别离的感觉,要是万一无法活着回来……想到这里,他的心就隐隐地有一种痛楚。冬木用手撑着头,发现美那子的眼里正张大地凝视着空间的某一点,似乎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美那子被冬木一问,才缓缓地把头转过来,看着冬木的脸孔。
“好像梦一般。”
“梦……?”
“你弥补了我所欠缺的东西……”
美那了说话的口气是茫然的,好像唱歌一般。她的眼里又出现了上回那种苦恼的神色。
“你究竟缺少了什么东西?”
冬木坐起来,性急地问道。
美那子也坐起来,看了冬木一眼,嘴唇微微地动了一下,却迅速地把脸埋在冬木胸前。
“我望你平安回来。”
“当然……”
冬木用力拥抱着美那子,双颊摩擦着。美那子的泪水流下来,却没有发出抽泣声,这样更适合美那子。这时,头一次见面时产生的那种不可思议的透明感,再次浮现拒冬木心头。
自己所爱的也就是美那子的那种透明感吧,那种无时无刻都存在着的不可思议的透明感……冬木独自回味着与美那子温存的时刻,却又不得不将思绪拉回现实,美那子为什么会……朝冈那红浊的眠睛仍然望着十字路口的人群。
“你说你太太是10天前离家出走的吗?”
“是的,6月3日晚上。”
朝冈简短地回答了冬木的间话后,视线立刻又移向人群。好像在这个时候。美那子会突然出现在人群中似的。
6月3日那天,正好是冬木出事故的第13天,也就是误报冬木尸体被发现的第4天。
或许是因为冬木的“死亡”使美那子感到绝望而做出了意外的举动吧。不过这样的想法很快又被否认了。为什么美那子会丢下爱子阿勉而不顾呢?她没有理由把阿勉丢下不管呀。
为什么?——找不到答案的疑问使冬木陷入混乱与焦躁之中。
5
翌口下午,冬木前往离住所近约一公里左右的玉川警察署。因时值梅雨期,玉川署附近商店街的道路上,来来往往的主妇都撑着伞,匆忙地走着。
路边的景色,冬木大约有两个多月都没去注意了、因为他的心中完全被美那子所占据了。
美那子实在没有离家出定的理由。像“离家出走”这样冲动的行为,不应该发生在美那子身上……听了朝冈的话之后,冬木的脑于里起先是一片混乱。
然后变成一个疑问。美那子真的是出于本意而离家出走的吗?是否有受制于他人的强制或暴力而离家之可能性?
昨天听朝冈所说,事情的发生过程是很简单的,美那子在10天前的6月3日。留下一封信而离家。
不过凭什么朝冈推定是夜晚,以及信里面的内容写些什么等等,都是冬木急欲知道的事情。
然而,冬木无法向朝冈追问更多的事。朝冈也要顾及他的社会地位,尽量不把事情公开,即使像冬木的妻子郁子那样的包打听,恐怕也还不知道美那子失踪的事情呢。
但是,不论朝冈如何保密,他总该向警察署报案,并请求寻人。所以,冬木只要向辖区警察署问一下。应该可以知道更详细的事情。
这是玉川署的辖区。冬木3年前调到外信部之前在社会部工作。曾经和警察建立了很好的关系,认识了不少警察朋友。尤其是玉川署的白井刑事,因为住家离得很近,时有往来,已非泛泛之交。最近还听说白井己从搜查一科调升至防犯科任科长。
玉川警署与消防署、邮局等并列,是一栋米黄色的古老建筑。
由于在出门前曾通过电话,白井立刻把冬木带到办公室屏风后面的小会客室。白井大约40多岁,额头宽阔,眼晴大而灵活,看起米精力充沛,态度亲切。
冬木和白井谈了一下越南的话题后,很快便简洁地陈述了他来此地的目的。
“我想,应该在这里申请寻人启事的吧……”冬木向白井说明了朝冈美那子离家出走的事,他表示由于自己和朝冈隆人颇有情谊,又念阿勉年幼无人照顾,故代为打听寻人的消息。
“有,有,在这里。”
白井立刻从档案柜里取出一本厚厚的档案夹。
翻了几页,便找出朝冈隆人的寻人申请书,是属“非公开寻人”类。
白井把档案放在桌上,让冬木自己详细阅读。首先映入冬木眼中的便是美那子的照片,她穿着和服,头发拢上去,这是冬木很熟悉的打扮。美那子垂着眠睛微笑着,但是照片看起来却有沉闷感,或许是影印的缘故吧。背景和人物都是黑色的,轮廓也显得很模糊。美那子的离家出走刺痛了冬木的心。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寻人申请书分成“一般公开”与“非公开”两种,这是冬木老早就知道的。“一般公开”是在人多而热闹的地方,例如在酒吧或美容院、公园、戏院大门口张贴醒目的寻人启事,而“非公开”的作法,只有在警察机关内才有寻人启事,这是基于本人和家族的社会地位,不愿把事情张扬开来。其实两者的目的都一样——把人找回来。非公开申请书除了警察等有关人员,第三者没有看到的机会。白井与冬木是好朋友,所以才特别通融了。
冬木再往下继续阅读记载事项,离家人朝冈美那子。1942年12月1日生(28岁)本籍东京都目黑区中目黑五丁目××住所东京都世田谷区深泽一丁目××离家日期1971年6月3晚上8点30分特征身高161公分。中等身材,脸孔稍长。皮肤白皙。说话缓慢。
服装蓝色小条纹的衣服,鞋子亦同。
携带物黑色皮包,黑色小型皮箱。
本人系福冈县福冈市出身,如有人知道朝冈美那子的消息请与当地警察署联络。
申请人东床都世田谷区深泽一丁目××朝冈隆人(701—835×)受理署五川警察署(701—511×)冬木把档案交还给白井,并且问道。
“这份申请书是何时填写的?”
“6月4日傍晚,就是美那子离家出走的第二天,可能她先生想了一天也想不出什么线索才来报案的。”
“原来如此。但是,他又如何知道离家的时间是晚上8点半呢?”
“当她离开时,正好有人看见。”
6月3日晚8点半左右,路灯照在社区道路上,视线很清楚,附近药局的者板亲眼看到穿着蓝色和服的美那子提着一个小皮箱,走向汽车站的。这是朝冈打听出来的,之后白井也直接询问过药局老板,确认了这个证言无误。
“朝冈家的那个孩子一向习惯于8点钟就上床,朝冈先生平常都在7点钟回到家里,而那天正好开会回家比较晚。美那子是在孩子睡觉之后,先生还没有回来的这段时间离家的。”
白井一问有瞪着双眼说话的刁惯,现在也不例外。一直注视着冬木。
“据说还留下一封信吧?”
“有的。”
“信上写些什么呢?”
“写得很简单,只是拜托先生照顾该子,并且把她忘记等等。”
“笔迹是她本人的吗?”
冬木突然想到这一点。
“没错。”白井似乎了解了冬木的用意而露齿微笑起来,冬木似乎也想得太多了。
“平常离家出走的案件,我们调查的范围也就到此为止。最近很流行失踪事件,我们防不胜防。警察积极搜查的对象是患有精神病或有自杀之可能性的离家出走者。至于诱拐或绑架则必须有具体的线索才能确定。”
“朝冈美那子的情况不属于这些吧?”
“是的。可以这么说。”
“但是……虽然不属于上述情况。可事实上也有可能被绑架。或变成杀人事件呢?”
“当然有可能。”白井看着冬木说。
“起初没有任何线索,只认为是单纯的离家出走,但是最后变成凶杀对象的被害者的例子也曾经有。所以,最初阶段的情况不足以做为判定结局的根据。——不过,朝冈美那子吗。有人目击她独自一人提着皮箱,而且还留有书信。应该不可能……”“确定所留书信是她亲笔所写的了吗?”
冬木重复着这个问题。
“呃——我刚才说过,本来是不必调查笔迹的,但是朝冈家的生活水准相当高。美那子又是短大毕业,不应该像别人一样,毫无责任地离家出走,所以我还特地调查了一下。”
“我把所留书信的笔迹与他家的家计簿、便条等对照,确实就是她亲笔所写的。或许她与附近邻居没有很深的交往。别人对她没有什么恶评,她对孩子的管教也很好。可以说是个贤妻良母吧。”
白井可能也调查过朝冈隆人的职业与为人,从他身上也找不出值得怀疑的要素。朝冈隆人工作认真,很少喝酒,也从来没发生过什么绯闻。
“本人和先生方面都找不到任何离家出走的原因,很可能就是近来流行的典型蒸发事件。”
说到这里,白井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在这10天之间——到今天已经是第11天了,难道没有一点儿消息吗?”
“没有。朝冈先生出于他的社会地位,不愿把事情公开,不过为了早一天能找到妻子,他每天晚上拿着太太的照片到市区的酒吧挨家寻访。”
“怎么,是去酒吧?”
“是啊,最近这种例子很多,年轻的母亲丢下先生、孩子,跑到色情场所。”
“……”
“朝冈先生找不出他太太离家出走的理由,既不是为了男朋友,也没有和其他人发生纠纷,离家时身上也没有带多少钱,生活立刻会成问题,所以很有可能到色情场所赚钱。朝冈每天下班后到托儿所把小孩接回家,吃过晚饭小孩上床后,他便拿着美那子的照片到处跑,如果市区内找不到,他打算到她的故乡福冈彻底寻查。”
冬木想起昨天在十字路口看到的朝冈,全身疲惫,眼睛布满血丝,原来是为了寻找美那子。冬木至此才打消了对朝冈的疑惑。
“母亲心里所存在的母性本能有时会出现淡漠的现象。这种现象并不只限于人类的女性。”
白井把申请书放回档案柜中,然后点起一支烟。开始用话家常的口吻与冬木闲聊。
“我看过的某本杂志报道,有一所动物园。母袋鼠常出现拒绝用袋子饲养宝宝的现象。工作人员把袋鼠宝宝放回袋里。母袋鼠立刻又把它抖出来。袋鼠宝宝在发育时期又非得在母袋鼠的袋子里生长不可。”
“那怎么办呢?”
“没办法呀。工作人员只好用布做一个类似的袋子绑在柱子上。然后把小袋鼠放入袋子里饲养。这给工作人员带来许多麻烦。”
“碍…”
“这篇文章中还叙述了母亲之所以丧失母性。都是受到‘文明公害’的影响。你没发现最近的女性都在积极争取女权,她们认为女性是强的。而母亲是弱者。”
白井说到这里。又兀自笑了起来,冬木想起了沦为战场的越南农村。他所看到的都是生死一线的战场,母亲们常常为了保护自己的子女而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
反之。在物质与文明二者皆不缺乏的国家里,不论人类或动物对于生命的安危与食物的获得都己麻木。甚至于连母亲的天生的母爱也逐渐谈化了。
不过……美那子不至于受到此种“公害”的影响吧?美那子张开双臂面对野狗的情景又再度映入冬木的眼帘。
但是,美那子还是离家出走了……正想到这儿,白井的话打断了冬木的思绪。
“不管文明的公害如何,最近的家庭主妇日子也太好过了,只有上班的妇女才能了解社会的竞争是如何激烈。让那些擅自跑到酒吧工作的妈妈们体验一下生活不容易的滋味也好,这样才能叫她们醒悟到能够在热爱自己的男人的保护之下生活才是最幸福的。”
这番话又点醒了冬木。美那子曾经说过有一个爱她的男性,他即不是朝冈也不是冬木。这个男人叫“丹野蜻久”。虽然美那子只提过一次,可他确实记住了叫“丹野蜻久。”没错儿。美那子的离家出走和“丹野靖久”有没有关系呢?
一些疑问刚消失,新的疑问又产生了。美那子的失踪,是否有着自己无法想象的背景?阴暗的预感再度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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