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幢建筑物位在自行车赛车场不远处,呈现残破的样貌。

是一栋年代久远的钢筋水泥建筑。漆成白色的外墙受到海风侵蚀,很多地方都看得见龟裂或剥落的痕迹。如果是五层楼以上的建筑物,应该会令人感受到崩塌危机,甚至不敢靠近吧。幸好这是三层楼的低矮建筑,即使将来可能会成为断垣残壁,但还不至于危险到在这一瞬间就会砰然倒塌。

一楼看得见“潇洒豚骨”的招牌,我花了几秒才察觉这是家拉面店。感觉生意不太好,大概是因为执著于这种怪店名吧?店外完全没说明豚骨到底哪里潇洒。

另一方面,二楼有裂缝的玻璃窗,以黄色胶带贴出斗大的“CAMEIER”字样,以前的字样应该是“GAMETER”无误。我想,现在肯定没有怪胎客人会到CAMEIER玩乐,这间店似乎已经倒闭了。

将目光移到三楼,感觉得到一定有人住在里面。虽然是白天,却看得见窗帘半掩的窗户后方开着日光灯。

我以手上的地图确认现在位置。平塚市札场町,“海猫楼”。

看来,这里就是狮子的栖息地。

我点了点头,踩响高跟鞋走上阶梯。

沿着阴暗狭窄阶梯一阶阶上楼的我,叫做川岛美伽。直到今年三月都在东京某企业的总务课过着朴实的粉领族生活,后来却疲于工作、和男友分手,分手前还被男友领光存款,在不景气的大环境下辞职。如今我回到故乡平塚的老家,是期望尽快回到社会职场的二十七岁女子。

说完这些,似乎听到某个声音问我:“平塚在哪里?”

或许确实需要说明。若各位手边有地图请打开来看。不,不可以拿关东地图。神奈川县地图?更不需要。最理想的是世界地图,地球仪也行。

看似在中国大陆右方连绵的岛屿是日本列岛。列岛正中央打上一个似乎很了不起的红色印记,是首都东京。首都旁边“◎”的图示是国际都市横滨。平塚距离横滨很近,在地图上大概相隔不到一公厘,不,肯定不到半公厘。总之,几乎算是横滨境内。如此解释不成问题,我觉得这样就能让各位明白平塚有多么繁荣。

然而不知道是雷曼冲击的余波、欧元危机的影响,还是企业组织重整的后果,即使平塚几乎位处横滨境内,景气却不太好。

我回到故乡重新振作,鼓足干劲希望人生从这里重来,却面临“就业困难”的严苛现实。毕竟在这个时代,二十二岁正値青春年华的女大学生们,为了争夺有限的企业新鲜人职缺,正在进行破盘的削价竞争,这座城市完全没有企业愿意接纳二十七岁、青春年华将逝的二度就业求职者,

既然这样,就得放弃在故乡重新振作的计划、继续东进,或是在故乡钓个绝对不会花心的男人,当一个终身主妇。被迫必须二选一的我,在五月中的某个周三,收到传真过来的第三个选项。

传真过来的是“海猫楼”的地图,以及怀念老友令我感恩的邀约。内容如下:

“给美伽。你回平塚了吧?有空就来帮忙我工作,总之让我见见你吧。”

内文简洁得像是本多重次的极简家书,但我有两个疑点。老友从哪里打听到我的新传真号码?此外,“我的工作”究竟是什么?

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能和老友重逢,若能在那里得到新工作就再好不过了。我想立刻回电,但收到的传真上完全没有写电话号码。最后我放弃回电,单手拿着啤酒来到自家晒衣阳台,仰望平塚夜空高挂的月亮。

“在外果然要靠朋友啊……”

我率直地抱持感谢的心情低语着。

就这样,我今天前往“海猫楼”。虽然装扮是求职时重要的一环,但面试对象是朋友,所以我打扮得很轻便,没穿深蓝色的套装,而是及膝窄裙、白色亮面上衣,加披一件米色风衣。手上的包包,是上一个工作时期买的二手爱马仕。早知道目的地是这种近乎废墟的建筑物,穿运动外套加短裤就够了。

但我无暇抱怨,朋友办公的地方已经近在眼前。

二十七岁的我气喘吁吁地爬阶梯,好不容易来到三楼。一扇门出现在眼前,固定式玻璃窗以时尙的金色字体印上公司名称,我在上头发现怀念老友的名字。

“生野艾莎侦探事务所”。

——唔,侦探事务所?

生野艾莎和我,在高中时期有同窗三年的交情,但我们加入的社团不同。我是华丽的网球社,只要单手拿着球拍站在球场,群聚的男生就会隔着围栏围出两、三道人墙,这个“川岛美伽传说”,至今在母校依然为人津津乐道。

回想起来,十七岁的我是最强的,应该没人想像得到我十年后是这副德性。

另一方面,生野艾莎加入垒球社,直到二年级秋季都是候补球员。她挂名候补不是因为技术不佳,她的实力出类拔萃,但她最不擅长的就是运动社团必备的团队合作,总是顶撞学姐、恐吓学妹、摸鱼不练球。即使如此,只要她偶尔参赛,却比王牌或第四棒选手还要厉害,这使得学姐们对她的印象更差。后来艾莎终于也顶撞了教练,最后扔下“坐板凳很蠢”这句很帅气的话,退出垒球社。这也是至今在母校依然为人津津乐道的“生野艾莎传说”。顺带一提,垒球社在她退出之后一蹶不振,每场必败,听说教练三个月就丢了饭碗。

狮子的憎恨就是这么恐怖。基于某种意义,十七岁的生野艾莎也是最强的。

顺带一提,“狮子”是她当时的绰号。当时我擅自推测这个绰号,源自她见人就咬的坏脾气。直到我升上大学,才偶然看见电视播放《狮子与我》这部知名电影。电影里的艾莎,是动物学家养育长大的幼狮。原来如此,难怪生野艾莎别名“狮子”。

看来,狮子长大之后成为侦探了——

我抱持一半的好奇心与一半的警戒心,打开侦探事务所的大门。

门拉起来卡卡的,感觉像是拒绝突如其来的访客。但我还是使劲一拉,结果门像是吓人箱的盖子般突然打开,门板正中我的额头。

我感受着这股不太受欢迎的气氛,踏入室内。

室内相当杂乱,只有靠窗的会客区维持着比较像样的状态。墙边柜子存放的文件资料多到满出来,电脑桌上凌乱摆着和高科技机器无关的传统文具。办公桌更是惨不忍睹。文件与书籍堆成两、三座相连的小山,呈现的绝景令人想形容为“文件山脉”或“书籍连峰”。当成事务所来看的话很凄惨,但如果看开当作狮子笼,反而算是整理得还不错。

话说回来,我没看见生野艾莎。狮子不在笼里?

我刚这么想,怀念的好友就突然从文件山脉后方探头出来。

久违的艾莎,给人的印象和十年前完全没变,我吓了一跳。

看似男生的短发,与其说是褐色更像金色。这是她从高中时代最自豪的特征,换言之就是艾莎的鬃毛。下巴的锐角线条与紧绷的嘴角反映出她坚定的意志,如同瞧不起他人的尖鼻头是傲慢的象征。最重要的是,她不分对象的、挑衅般的犀利目光和以前完全没变。眼睛是近似头发的棕色。走在街上不是被陌生人搭讪就是被找碴,无论如何总会惹上麻烦事。总归来说,她的长相非常抢眼。

“哟。”艾莎看见我,亲切地举手问候。“好啦,别杵在那里,进来吧。到那边的沙发坐,我去准备茶水。”

从办公桌后方现身的艾莎,走向室内一角的小冰箱。

深蓝色牛仔迷你裙底下的美腿,看在同性的我眼中也痴迷到好想抚遍。她身穿朴素到误以为是男用的上衣加黑色背心,腰间的粗皮带给人硬派的印象,是便于行动的简单衣着,这也和我记忆中的艾莎一模一样。

艾莎倒杯麦茶,放我面前。她自己也拿着麦茶和我相对而坐。柔韧的双腿俐落交叠,深褐色短靴的鞋尖轻敲桌脚。上半身靠在沙发背的她,胸部意外丰满。

“好啦,事不宜迟,听听你怎么说吧。是什么委托?抓外遇、査身家、捜寻失踪人口、找失物?不是老王卖瓜,但大部分的委托我都接。”

我从一开始就莫名觉得不对劲,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也在所难免,毕竟十年没见面,我理解状况之后立刻应对。

“其实我在找动物。肯定就在这附近,可以帮我找吗?”

“啊啊,宠物侦探是吧?正合我意。所以是怎样的小家伙?狗?猫?鸟的话有点棘手。”

“不对,不是这种动物。”我忍着笑意。“其实,我在找狮子……”

“狮子?哇,狮子啊……”艾莎复诵这个词好几次之后咧嘴微笑,嘴角露出洁白的牙齿。“真巧,它在哪里我心里有底。”

“哎呀,真的吗?”

“真的。因为就我所知,平塚只有一只狮子。”

“哇,好厉害。是怎样的狮子?”我前倾询问。她探头过来。

“那还用说,是顶尖聪明又美丽的母狮。我很熟!”

“没错没错,是顶尖聪明又美丽的母狮。终于找到了!”

就这样,我们顺利重逢,我久违十年叫她以前的绰号。

“小艾……!”

“美伽……!”

两个二十七岁的女子,隔着小桌子搂肩分享喜悦。侦探事务所的门在这时候开启,如同对这幅感动的场面泼了一桶冷水。

现身的是身穿灰色套装、面色凝重的女子。

“请问……这里是侦探事务所吗?有件事务必想请您帮忙。”

相拥的我与艾莎迅速分开,转头相视。回想起来,我的人生齿轮就是在这一瞬间,朝奇怪的方向开始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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