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贾魁的缉捕工作,从一开始就不顺利。由于他早就搬出了椿树街果仁巷的灰楼,而随着这些年人口流动的加快,对个人的管理,派出所和居委会都呈现“失控”状态,所以一时间根本没有人说得出他现在究竟住在哪儿。

“要他妈你们有什么用?”马笑中气得朝居委会主任拍桌子,“妓院里的老鸨也比你有记性!”

居委会主任,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也是个爆竹脾气,顿时火冒三丈:“你嘴巴放干净点儿!瞧你长得跟个龟公似的!”

刘思缈在旁边冷冷地跟了一句:“正好一对儿。”

“我倒想起条路来,也许能找到贾魁。”郭小芬说,“昨天晚上你不是在天堂夜总会看见过贾魁么……”

“对了!”马笑中跳了起来,拉着郭小芬和刘思缈上了他那辆警用普桑,一踩油门向天堂夜总会方向驶去。

一路上,马笑中一直铁青着一张脸,不说话。

在天堂夜总会附近的一个破破烂烂的胡同里,他们找到了昨天晚上搭救过的娟子。天气热,她上身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衬衫,下身套了个灰色的大裤衩子,头发蓬乱地跟一群小姐们儿坐在屋里“拱猪”,门口支的小锅里咕噜咕噜炖肉的气味,与平房特有的霉味、铁丝上晾晒衣服的漂白粉味儿混合在一起,仿佛整条胡同都是一条浮荡着无数腐败物的阴沟。

看见马笑中一行,娟子匆忙从屋里跑了出来,尽管素面朝天,但无论身材还是容貌,都有着勾人魂魄的美艳。

“你……你们怎么来了?”娟子有些胆怯地问。

马笑中跟“小姐”说话,使惯了管教腔:“哪儿那么多废话,你认识不认识贾魁这个人?”

“贾魁?”娟子摇了摇头,“我……我不认识。”

“哦,我忘了你们的行规——只管点炮儿,不记炮手了。”马笑中轻蔑地说,“那个人,耳朵上有一撮儿黑毛,你再仔细想想。”

娟子的手捻着衬衫的衣角,慢慢地说:“这个人我有印象,他经常拿一些粉儿来卖,我有一个姐妹好像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我问一下。”她拨通手机说了两句,然后对马笑中说:“那个人住在碓子楼46号楼2门502……”

马笑中抬腿就走,娟子突然说:“等一下!”

“怎么着?”马笑中不耐烦地问,“你还有什么事?”

“我……”娟子支吾了好久才把脸扭向郭小芬,“昨天晚上救我的那个人,他……他还好吗?”

原来她是问呼延云。郭小芬说:“没什么大事,你放心吧。”

上了车,马笑中没好气地对郭小芬说:“你跟她啰唆什么?”

“你吃枪药啦?”郭小芬可不怕他,“我还想问问你,跟人家一个小姑娘凶巴巴地做什么?”

“什么小姑娘!”马笑中“啪”地狠狠一拍方向盘,“不过是一个小姐而已!”

“小姐也是人!”郭小芬立刻回击,“别忘了……”她刚想说“别忘了陈丹也做过小姐的”,但是这句话最终没有说出口。

马笑中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所以在前往碓子楼的路上,一言不发,脸色更加阴沉。

46号楼下,警察们已经实施了包围。马笑中他们一到,立刻冲上去破开502的房门——房门没有锁。房间里空无一人,床板掀开、柜门打开,所有的抽屉都像阿尔卡扎将军的下巴一样被拉了出来。被褥、书、碗、光碟、避孕套扔了一地。

总而言之,整个房间像被开肠破肚一般。

刘思缈从地上拣起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脸孔又黄又瘦、耳朵上长着一撮儿黑毛的男人,手里拿着酒杯,怀里搂着个小姐,一脸猥琐的笑容:“这个人,就是贾魁吧?”

马笑中看了一眼那张照片,横眉怒目地咆哮着:“没错,就是这个王八蛋,他卷东西跑了!”

“我看照片,怎么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啊……再搜一下,看还能不能发现什么。”刘思缈说完,戴上手套,蹲下身一点一点地翻检每一样东西,每一个角落。

马笑中暴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像一只被困在铁笼子里的狮子,无论什么东西挡了他的走动,他都飞起一脚踢出老远,一时间屋子里丁零哐啷响成一片。刘思缈说:“你安静点。万一毁坏了证物,谁负责?”

马笑中瞪了她半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巴紧紧地闭着。

半小时之后,刘思缈一面收拾现场勘查箱,一面对郭小芬和马笑中说:“没有什么收获,咱们走吧。”

“我他妈早就知道找不到什么!”马笑中像一枚已经臭捻儿,又突然爆炸的二踢脚,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喊:“那个王八蛋跑了,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了!”然后狠狠朝墙上擂了一拳,冲出房间,滚雷似的脚步声在楼道里越去越远。

刘思缈饶有兴味地看着墙上被马笑中的拳头砸出的大坑:“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狂暴?”

“你不觉得,这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吗?”郭小芬忽然说。

“嗯?”思缈看了看她,“你什么意思?”

“而且,东西也很少……”郭小芬仿佛是在喃喃自语,“他如果是跑了,带上该带的东西就是了,有什么必要把陈设如此简单,一切都一目了然的家里弄得如此乱七八糟?”

“也许他跑得很匆忙,急于找什么东西。”刘思缈说。

郭小芬摇摇头:“毒品贩子记性都好得像马一样,从来不会忘记把重要东西藏在什么地方。”

刘思缈说:“那你的意见是……”

“我怀疑,这个把屋子翻得乱七八糟的人不是贾魁,很可能是另外一个人,他进入这个房间,找什么东西……”

“那么,贾魁很有可能并不知情,还会回到这里!”刘思缈想马上布置警力暗中监视,守株待兔,但是郭小芬认为为时已晚:“咱们这么大动静,贩毒的都是靠嗅觉混饭吃的,他即便是没有回来过,也一定能觉察到我们的行动,不会再踏进这个房间半步。”

尽管如此,刘思缈还是让两名刑警留在这房间里蹲守48小时。

下了楼,郭小芬一直东张西望,刘思缈问她在找什么,她说:“马笑中那小子跑到哪里去了?”

两个人在砖红色楼群中绕来绕去,天苍欲瞑,那些高大的杨树的茂密枝叶在风中摇摆,仿佛是宣纸上的泼墨。走到一片摆放着许多健身器材的空场,空场北端有一排石墙,上面写着“碓子楼社区健身中心”。马笑中背对着他们坐在一辆骑马机上,望着北边的大街。

郭小芬和刘思缈走到他身边,三个人都沉默着。大街上的车辆穿梭着,像是席卷着无数落叶的湍急的河流。

很久,马笑中突然痛苦地呻吟出了一句:“她……为什么能这样活着呢?”

郭小芬和刘思缈都没有回答。马笑中喃喃道:“她肯定被那个王八蛋凌辱了无数次,而且……我甚至怀疑出事那天晚上她就在房间里,目睹了她妈妈死亡的真相。可是她却选择了沉默,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只是猜测:也许贾魁威胁她,也许她被辱后觉得无比羞耻,不敢说出一切。”郭小芬说,“那时,毕竟她还太小。我还记得第一次到她学校的宿舍去,看到她布帐子很厚,听习宁说她无论怎么放荡,从来不在外面过夜,夜里经常抱着大布娃娃躲在帐子里哭泣。也许这恰恰说明她的心里对黑夜有极大的恐惧,缺乏安全感,所以才会用抱娃娃来安抚自己,她既是抱着娃娃的妈妈,也是妈妈怀中的娃娃。她对母亲的死一直有着极大的歉疚,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已经越来越缺乏揭开真相,替母亲报仇的勇气和信心……”

“然后,就开始作践自己?”马笑中说,“一个人,作践自己、压抑自己整整六年!六年的时间啊,就是熬一锅粥也熬糊了吧……我想象不出一个人怎么能在这样的煎熬中活下来。”

郭小芬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想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如果我是她,我宁愿去死,也不愿意这么活!”马笑中说。下嘴唇不知何时被咬破,渗出鲜红的血:“这六年来,每次看见她,我都发现她跟不同的男人搂抱在一起,我的心里疼得跟刀割似的。我想,她一定知道我仍旧像小时候一样喜欢她,可是她连正眼都不看我,跟旁边的人说说笑笑的,仿佛她的妈妈没有被人杀害,仿佛她没有承受过那些羞辱。她到底是怎样把那些痛苦忘掉的啊?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啊?”

他的宽厚的背影微微颤抖着。

“大概,她的心,从那个恐怖的晚上开始,就跟她的妈妈一起死了……”郭小芬说。

“心死了?”马笑中愣住了,“心死了……人怎么活?”

呼啦啦!

一阵狂烈的晚风,树摇枝曳,掀起一片苍茫的涛声。

“也许她现在躺在医院里倒是挺好的……”很久,马笑中长叹一声,“走吧,咱们走吧……”

“要走,也把这个人带上。”刘思缈一指旁边的草丛。

那里坐着一个人,耷拉着脑袋,身前扔着几个空的易拉罐。

“呼延云!”郭小芬大吃一惊,上前一步,就闻到他一身酒气,他的双目更是呆滞无神,“你怎么在这里?”

呼延云斜睨着眼睛看了她半天,突然像个傻子似的咧嘴笑了。

“别傻乐了,问你呢,你怎么在这里啊?”郭小芬突然有点可怜这个相貌丑陋的家伙。

“上次香茗带着咱们找到他,也是在这儿吧?”刘思缈一指北边,“郭林家常菜”五个霓虹灯的大字在暮色中一眨一眨地,“我猜,他也许就在附近的哪个单位工作吧。”

“走啦!”郭小芬拉住呼延云的胳膊往上拽,醉鬼的身子软得像面条一样,好不容易站起来,摇摇晃晃又要倒下去了。

“他怎么老是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马笑中皱着眉头,上前和郭小芬一起扶着呼延云往前走。

突然,一个神情呆滞的男人从后面搂着一个女人,像连体婴一样迎面走过来,不知男的说了句什么,女的嘎嘎笑了起来,都快要擦肩而过的当儿,那女的一眼瞄到呼延云,“嘣”地一下跳到他面前,大声喊了句:“哈喽”!

随着喊声,她举起一只胳膊,像是招手,但动作过于僵硬,让郭小芬想起了皮影戏。

女人看上去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模样,但有点罗锅,皮肤皴得厉害,眉毛一提就一排抬头纹,又让人怀疑她有三四十岁。她的头发又黄又稀,圆圆的脸上,戴着一副镜片有点模糊的眼镜。

众人都不禁吓了一跳。女人看着醉醺醺的呼延云,得意地笑了起来:“又喝多了?你真行!”

她的笑容很怪:嘴角翘得很高,但脸上的肉却纹丝不动,活像放少了酵母的面团,死死板板的一坨,加上一只眼睛有点斜的缘故,看上去笑得很邪气。

“这两个是谁啊?”这女人歪着脑袋,手指着郭小芬和刘思缈问呼延云,“你的新相好?”

站在她后面的那个男人突然像鹌鹑一样咕咕地笑了起来,上前一步揽住女人的腰,小腹紧紧贴上了她的屁股,不屑地看着呼延云,仿佛是在“示威”,表明怀中的女人是他的“占有物”。

郭小芬觉得她和他都放肆得没边儿了,余光一扫,发现刚才还萎靡不振的呼延云此刻高傲地昂起头,侧着脸不看那女人,嘴抿得紧紧的,眉宇间充满了悲愤。不知为什么,心中激荡起一股同仇敌忾的感情,对那女人说:“你嘴巴放干净点儿!”

“操!”那个女人龇着有点黄的牙齿,朝郭小芬一抬下巴,“你丫跟谁叫板呢!”

呼延云上前一步,挡住郭小芬,压低声音对那女人说了两个字——

“你、走。”

刹那间,站在他后面的郭小芬觉得他有点酷。

那女人一看,对方四个人,自己无论是骂街还是打架都占不到什么便宜,悻悻地拉着那个男人走了。

“这女人是谁?”郭小芬气愤地问呼延云,“怎么跟流氓似的?”

呼延云又耷拉下了脑袋,不复刚才的傲然。

“你倒是说话啊!”

“算了,你别问他了。”刘思缈对郭小芬说,“虽然不知道那女的是谁,但那个男人,你不觉得眼熟吗?”

郭小芬稍微一想,顿时满脸的讶异:“我想起来了,那个男人不是习宁的男朋友吗?”

刘思缈点点头。第一次去华文大学的时候,她们曾经撞见过习宁的男朋友,他的小短腿,僵硬的上半身,走起路来像水面上的木头似的打晃的样子给她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负责跟踪这个男人的林凤冲当时还发现,在警方问讯过习宁之后他马上打电话给习宁,鬼鬼祟祟的。而这样一个人后来居然没有引起警方应有的重视,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这个人脚踩两只船。”郭

小芬轻蔑地说,“对了,还不只两只船,不是说陈丹还和他有过关系吗?”

马笑中的神情一片黯然。

郭小芬有些歉意地拉着马笑中的胳膊:“走吧,跟我们一起回市局,向上级领导汇报工作去!”

起初,马笑中以“我又不是你们专案组的人”为借口,拒绝跟她们一起走,但是经不住郭小芬连拉带劝,终于答应跟她们回市局。呼延云却说自己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马笑中开车,找了个公交车站把他放下,郭小芬一个劲儿地叮嘱他直接回家休息,不要再喝酒,他只是捂着胃,蜡黄蜡黄的脸像要融化一样,沉默不语。

郭小芬偏着头,看车窗外呼延云那歪斜的身影,随着车子的发动而倏然消失,不禁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你觉得呢?”马笑中说。

郭小芬想了半天,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他……不像个坏人。”

回到市局。一进行为科学小组的办公室,只见林香茗正专心致志地在一块小白板上勾勾画画,开列出2号凶嫌的作案时间、地点以及在每个现场发现的物证,以对其犯罪人格进行剖析。

“香茗!”郭小芬指着马笑中,“我做主,给咱们专案组添个人!”

林香茗吃了一惊。这个案件是“钦定大案”,专案组的人选岂能当儿戏一样随意加减?所以还没等他说话,一向严谨的刘思缈当机立断地说:“你别胡闹!”

“什么胡闹!咱们这些人中,谁能像马笑中一样,既对残害陈丹的犯罪分子有刻骨的仇恨,又具备丰富的社会经验?”郭小芬抗辩道,然后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尤其是马笑中在案件侦缉中的不俗表现,详细地向林香茗讲述了一遍。

林香茗沉思了一下,说:“好吧……”

刘思缈把他的话当腰拦住,严肃地说:“林香茗同志,我对你有意见。现在专案组里已经有了两个并不具备刑事侦缉经验的‘外人’,不宜再增添人手。尽管马笑中长期做民警,但他并没有做刑警的经验。他加入专案组,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

林香茗凝视着刘思缈的眼睛,说:“思缈,我们……”

“请叫我刘思缈!”刘思缈把脸倔强地转开,不看他的眼睛。

瞬间,窗外路灯投射进来的光芒一闪,仿佛烛火,在风中一颤,欲熄,未熄。

林香茗一愣,尴尬地意识到,两个人这简单的对话,不经意间流露出了某些不为旁人所知的东西。但随即沉静下来,接着说:“我们都从美国留学回来不久,办案还是要考虑到中国的国情,专案组确实需要增加一个社会经验更加丰富的人。”

“我觉得纯属多余!”刘思缈毫不客气地反驳,“这个案子,至少1号凶嫌的身份,我认为已经可以认定,剩下的只是缉捕。”

语惊四座。“你知道1号凶嫌是谁了?”林香茗问。

刘思缈点点头。

“谁?”

“就是贾魁!”

“这不可能!”郭小芬马上说。那种断然否定的口气又令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刘思缈脸色一沉:“你凭什么说不可能?”

“因为我对1号凶嫌也有一个认定。”郭小芬斩钉截铁地说,“和你的不一样!”

眼看这俩人又要掐起来,林香茗连忙打圆场:“对一个案件,在没有最后侦破前,每个人都有保留、发表自己的观点的权利。刘思缈,你说说,你为什么认定1号凶嫌就是贾魁呢?”

刘思缈说:“我通过问询与陈丹住在同一宿舍的程翠翠得知,贾魁是在陈丹出事的前一天让程翠翠偷出陈丹的日记的,早不偷晚不偷,偏偏在陈丹出事之前偷,摆明了是要作案,提前销毁不利于他的证据。”

林香茗沉思片刻,又问郭小芬:“你呢?你认为,谁才是真正的1号凶嫌?请讲出理由。”

“1号凶嫌具体是谁,我现在还无法认定,所以还不能讲出他的名字。但是已经有了一个范围。”郭小芬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其实,一切都很简单呀,只要稍微一想就能得出答案,还记不记得咱们一起去莱特小镇的那个晚上,那一地的玻璃……”

郭小芬还没说完,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林香茗听了没两句,神情猛地紧张起来:“你们确认她的安全?已经报警了吗?好!好!我马上赶过去!”

林香茗放下电话,说:“是仁济医院于护士长打来的,前不久我去调查时,把联系电话留给她了。就在五分钟前,有个形迹可疑的人闯进小白楼,似乎是要对陈丹不利。马笑中你不用紧张,值班的护工把那个人给吓跑了,陈丹很安全,咱们现在就一起去仁济医院。”

仁济医院小白楼外,接到报警的派出所民警正在附近巡视。林香茗他们赶到后,初步了解了一下情况,就进入小白楼,一直向前,当冲在最前面的马笑中将要推开那扇将一层楼道隔断为两部分的玻璃门时,站在门里面的于护士长把他推了出来:“别进去了,咱们就在外面说吧。”

据于护士长介绍,今晚在小白楼里值班的是小乔护士和护工潘秀丽两个人。大约九点左右,一个用墨镜遮了半张脸的人走进楼里,当时小乔护士在洗手间,只有潘秀丽正拿着墩布擦地。那个人问她,陈丹住在哪个房间,潘丽指给他——112,等那个人在楼道尽头拐弯了,反应迟钝的潘秀丽才觉得有点不对头,上去一看,那个人已经走进112房间,从怀里抽出一把刀,站在陈丹的病床前,潘秀丽一面大叫一面抡起墩布打过去,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没有抵抗,而是一溜烟地跑掉了。小乔护士闻声从洗手间里出来,了解情况之后立刻报警,并给于护士长打了电话。

“现在,陈丹没事吧?”林香茗问。

小乔说:“陈丹一直在昏睡,中间骚动那会儿,她稍微醒了一下,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又睡着了。”

“我看看她去!”马笑中说完就往玻璃门里闯,于护士长要拦他,却被林香茗拉住。

“让他去吧,您把潘秀丽找来,我要问她一些问题。”

潘秀丽来了,见她的第一眼,郭小芬就在心里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盘子”,因为她脸圆圆的,长了一双小短腿的身子也圆圆的。她的鼻尖红红的,眼睛又小得像两颗绿豆,而如此“微型”的眼睛的眼角,居然还布满了赤目糊。

在核实了于护士长介绍的基本情况以后,林香茗问她:“你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吗?”

潘秀丽使劲眨巴了半天眼睛,由于赤目糊太多,而眼睛又太小,眨起来特别费劲:“他戴着个老大的眼镜……”

“眼镜?”林香茗一愣,“于护士长说是墨镜啊。”

“哦,是黑的眼镜……”

林香茗糊涂了:“黑的眼镜?镜框是黑的,还是镜片是黑的?”

“镜片是黑的。”

“那不就是墨镜吗?”

“是墨镜,是墨镜……”

林香茗问了几句,饶是他平时涵养极佳,此时额头上也沁出一层汗来。这个潘秀丽是个彻头彻尾的“不够数”,思维混乱,记性奇差,她没有记清那个歹徒的长相,甚至连他穿什么衣服都说不出来。最可笑的是,问她歹徒手里的刀有多长,她居然拿自己的墩布一通比画:“比这个还长呢,亮晃晃的,可吓死我了。”

“看来这个歹徒姓关。”郭小芬在一旁插话。

“啊?”林香茗非常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郭小芬忍不住笑了起来:“关羽嘛,要不然怎么随身带着这么长的青龙偃月刀呢?”

林香茗又好气又好笑,低声问旁边的护士长:“你们怎么用这么个稀里糊涂的人当护工?而且还在这小白楼里照顾特殊病号。”

于护士长无奈地低声说:“她是院长的远房亲戚,手脚笨,脑子又不大好使……”

郭小芬一指玻璃门的上方:“这里不是安装着摄像机吗?把监控录像调出来看看,不就知道歹徒是谁了吗?”

于护士长摇摇头:“那摄像机没有开,只是个摆设。”

“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做的?”林香茗生气地说,“这次算是万幸,陈丹没有受到伤害,万一歹徒真的行凶得逞了,摄像机连个他的影子都没拍下来。马上把摄像机开启,保证其正常监控!”然后又给赶来的附近派出所的所长下命令:“你派警员,二十四小时在这里值班,没有我的命令,这小白楼永远也不能撤岗!”

一直蹲在地上检查足迹的刘思缈站起身,长长地吁了口气。林香茗问:“有什么收获吗?”刘思缈轻轻点点头:“虽然这里足迹非常多,但是由于地面事先被擦得很干净,所以每个足迹都很清晰,我从中提取了一组最有价值的足迹,并进行了步幅特征和步态特征的比对,结果是……”她停顿了片刻,接着说:“结果是,和通汇河北岸无名女尸分尸案现场的足迹属于同一个人!”

“可惜,那个摄像机没有开。”林香茗惋惜地说。

“开不开都没什么关系,反正他也戴着墨镜,看不清他的脸。”刘思缈说,“脸可以整容、化妆,变成另外一个人,而步幅特征和步态特征是很难伪装的。我相信,今晚来意图谋害陈丹的,一定就是贾魁。我想起来了,我说看他照片的时候怎么感觉眼熟呢,我到华文大学找程翠翠说话时,曾经在小花园里撞见过他。他似乎是冲程翠翠来的,但一见我就溜掉了。想必他偷听到我和程翠翠的对话,知道警方已经怀疑到他了,所以才赶过来,想杀人灭口!”

刘思缈说话的时候,郭小芬一直在看那两扇玻璃门。等她讲完了,郭小芬推开门走进去,化验室、B超室、心电图室、ICU……尽头,左拐,就是陈丹住的112房间,现在马笑中正在里面探望陈丹。

郭小芬突然问道:“盘子……哦,不对,潘秀丽,从你把陈丹住在112房间告诉那歹徒,到发现他站在陈丹床前要行凶,经过了多久?”

潘秀丽嘟囔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三六九。

“这样吧,我来扮演那个歹徒。咱们把当时的场景重新表演一遍。”

郭小芬说,“现在,我就是那个歹徒,当时他是在哪里和你碰上的?哦,是在楼道里,玻璃门的里面。你确定歹徒是自己推开玻璃门进入内治疗间的,不是你给他拉开门的?你确定,很好。我是歹徒,我拉开门进来了,当时你刚刚开始擦地,从外往里擦,就在这里,刚刚进门的位置,咱们碰上了。我问你陈丹住在哪个房间,你告诉我,一直往前,左拐,洗手间对面的那个,好,谢谢你,我往前走,你继续擦地,从这一刻开始,你就完完全全像当时一样做事。”

说完,郭小芬往前走,背影很快消失在楼道尽头。

潘秀丽愣了一下,从墙角边拿起墩布,一点一点擦地,擦到心电图室旁边,突然叫了一声:“我想起来啦,擦到这里的时候,墩布干了,我要拿到洗手间的池子里涮一下,所以就也往里面走。”说着她拿着墩布,走到了楼道的尽头,往右拐。

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地面。

明晃晃的灯光下,一切都突然消失了。

所有人心里都一阵发毛,不约而同地跟了上去。

112房间对面就是洗手间。潘秀丽站在洗手间门前,神情恍惚地嘀咕着:“我刚要涮墩布,突然觉得112里面有点不对劲,太安静了,太安静了,所以我就……”

潘秀丽一把推开了112房间半掩的门。

里面,黑暗。郭小芬站在门口不远处。马笑中坐在陈丹的床边,诧异地望着门外的人们。

“那个坏蛋就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把长长的刀,他要杀人,要杀人!”潘秀丽突然指着郭小芬,凄厉地叫了起来!

“安静!你安静点!”于护士长拉着潘秀丽的胳膊,身体微微颤抖。

郭小芬走出112,把门虚掩上,看了看表,对潘秀丽说:“四十秒,你居然用了四十秒。”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望着郭小芬。

郭小芬眉头紧锁:“你们看,潘秀丽告诉我,陈丹住在112房间,我走进来,只用了十秒,然后剩下的漫长的三十秒,就在这里等她,漫长的三十秒!”

每个人的眼中依旧一片茫然。

“你们还不明白?”郭小芬尽量压低声音,“三十秒!歹徒拿着一把刀,目的明确、时间紧迫地来杀人,外面还有一个随时可能发现他的护工,而他居然在这个房间里整整站了三十秒,却没有任何作为,这到底是为什么?!”

人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那扇玻璃门,证实了我的一个推理,可是这个四十秒,却又把我搞糊涂了……”郭小芬叹息道。

“我倒没觉得有多复杂。”刘思缈冷冷地说,“也许是贾魁在犹豫,杀了陈丹,会不会反而让警方加重对自己的怀疑。”

郭小芬苦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往楼外走去。

林香茗推开112的房门,想叫上马笑中一起走,却看见马笑中捧着陈丹雪白的手,轻轻地用嘴唇亲吻着,像教徒在亲吻圣母玛利亚的画像一般,虔诚得让人辛酸。

而陈丹,一直在昏睡中,闭着眼睛。

她睡得那么娴静,眉宇间又蕴含着几许忧伤,仿佛睡在提香的油画里。

林香茗轻轻把房门重新关上。

走出小白楼,派出所所长报告,值班警察已经排好岗,保证这里24小时都有人值班。林香茗点了点头,然后和郭小芬、刘思缈往医院外面走。

经过门诊楼时,突然,一个身影在楼的拐角处一晃,旋即消失。

“什么人?!”林香茗飞身便追。

但是转过楼去,除了医院里各种高矮不一的、病恹恹的建筑,什么都没有。

林香茗站在黑暗中,炯炯目光扫射着四周。一切有形的物体都仿佛死去一般,沉寂而僵硬。“难道是我看错了?”林香茗想着,摇了摇头,他认为自己的观察力不输给任何一只雄鹰。“那么,是他跑掉了。”他想着,又摇了摇头,他对自己的身手和速度,更有猎豹般的信心。

也许,应该仔细地搜查一下。

这时,刘思缈和郭小芬赶了上来:“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

“没什么,咱们走吧。”一种王子的矜持,终于让这个俊美的人选择了放弃。

三个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

很久,门诊楼后门旁边,那块仿佛覆盖着杂物的一块大塑料布,慢慢地蠕动起来。

终于掀开。

站起一个人,额头上全都是汗水,他浑身发抖,连眼珠子都在痉挛,放射出宛若被逼到悬崖边的狼一样凶残而绝望的光芒。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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