睫毛颤抖了一下。

沉重的眼皮,犹如压着石头,但已经苏醒了的意识拼命地撑开它,撑开它……像在用力地擦拭着一块毛玻璃。

终于睁开了,然而一片漆黑。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沉入了死亡的泥沼,但一股消毒水味道,通过鼻腔刺激了她的感知力,让她渐渐感受到后颈在枕头上压出的一片酸胀,身上的被子那令她窒息的裹挟,以及输液针头在手背上扎出的一段冰凉。

还有,左手手腕上的隐隐作痛。

没有死成,获救了,躺在医院里了。她想。

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庆幸,也没有惋惜,生和死对她而言,都是一块盐碱地,没有什么分别。

门开了,医院楼道的灯光,在病房地板上铺下一片矩形的淡黄。

接着,淡黄如退潮般隐去,门被重新关上了。

一个人轻轻地走到了她的身边,坐在椅子上,打开了床头灯,光芒均匀地洒在来人那张圆润的面庞上。

思缈望着她,嘴唇翕动,没有出声,但是能分辨出是在叫“姐姐”。

蕾蓉把被角往她的肩膀上拉了一拉,轻轻地说:“好好休息……我陪着你。”

什么都没有问,没有同情的劝慰,也没有冷峻的责备,然而思缈的心中却感到一丝暖意。

几天后,她痊愈了,从神户市立中央市民医院出院那天,蕾蓉订好了车,直接送她到机场,路上对她说:“回国后,不必说什么,除了许局和我,别人什么也不知道。”

思缈点点头。自己出事后,日本警方通过证件获知她的身份,一定马上通知了北京市公安局,许瑞龙立刻封锁了消息,并派蕾蓉赶过来了。

她把头靠在椅背上,慢慢地闭上眼,失血过多的身体还是感到疲惫。住院的那几天,她头脑空空的,有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割腕。

现在,香茗的面容又浮现于脑海。

痛感袭来,犹如锯齿,在手腕那道刚刚愈合的伤口上嘶啦嘶啦地来回切割。她咬住下唇,尽可能地摊开手掌,让手腕松弛一些,再松弛一些……

掌心一热。她睁开眼睛,看到蕾蓉两道温暖的目光。

蕾蓉抓着她的手,微笑道:“救你的那个小伙子,还真的很不错,你住院后,他先是买了大捧的鲜花要送给你,可是医院为了防止患者花粉过敏,不让他把鲜花带进病房,他就天天来看你。直到昨天,他家里有事情需要处理,才匆匆回国。”

救我?小伙子?刘思缈讶然望着蕾蓉,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宾馆的人发现并施救的呢。

“呵呵,看来你还不知道,救你的那个小伙子叫蒙冲,是国内一家保健品龙头企业老总的公子。他和朋友到日本来玩,就住在你住的那家宾馆。那天晚上他喝多了酒,误闯进你的房间,才把你救了……你也真的是命大。”

刘思缈依旧一脸茫然,她的记忆从割腕到病床上醒来这一段,宛如被格式化一般,一片空白。

回到北京的转天,她到局里上班,早晨8点半到的,9点整传达室打来电话:“刘处,有个叫蒙冲的来找您,让他上去还是您下来?”

市公安局是准军事机关,来客不仅要登记,还要经过层层检查,麻烦得很。思缈索性下了楼,走到大门口,便看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小伙子——靠着一辆黑色保时捷站着,圆圆的红脸膛下面有一圈细细的络腮胡子,神情有些拘谨,像孩子似的抠着手。一见思缈,他像弹簧一样“砰”地站直了,傻呵呵地笑着,右手的食指不停地挠着鼻翼。

思缈走到他面前,淡然一笑,伸出手来:“你好,真不好意思给你添了那么大的麻烦,谢谢你救了我。”

这一笑,却把蒙冲看呆了,足足有五秒,才伸出厚实如熊掌的双手,一把握住思缈的右手,又如触电般松开,说道:“必须的,必须的……你身体彻底好了吧?”

“彻底好了。”思缈又是歉意地一笑,“本来应该是我去谢谢你的,可是也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没关系,没关系。”蒙冲摇摇手,“今天中午有事吗?我请你吃个饭,好吗?”

“这个……对不起。”思缈柳眉微蹙,“我出国将近一个月,好多公务堆积着,必须抓紧处理,所以,还是改天吧,好吗?”

“好!”蒙冲很痛快地答应着,打开车门,从副驾座位上拿起一大捧鲜花,呈给刘思缈,“送给你的,请一定收下。”

思缈接过,花香沁人心脾。她看了一看,从白百合环绕的最中心,将三朵红玫瑰抽出来,递给蒙冲。

“其他的我收下,这三朵还给你。”

“为什么?”蒙冲有点尴尬。

思缈没有回答,摆摆手,转身离去了。

没有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我只能接受一个人的红玫瑰。

蒙冲望着那个美丽的背影,如痴如醉。

接下来的日子里,蒙冲向她发起猛烈的“攻势”:短信不断地发,电话不停地打,鲜花一天一捧(红玫瑰依旧镶嵌在中心),不管思缈的回应多么冷淡,不管思缈怎样处理他那些炽热的鲜花,总之他仍是一副不追到手誓不罢休的架势。

但是,一无所获。仿佛就是把心剖出来给她,她也不为所动。

愁苦万状的蒙冲,找到了在市局工作的老同学,打探刘思缈这个“堡垒”为何如此难以攻破。老同学一听就笑了,拍拍他的肩膀,“我说哥们儿,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世界上只有两种女人:拿钱买得来的和拿钱买不来的——大部分都是第一种,只是价格不同。”老同学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庄重,“至于刘思缈,属于第二种中的珍稀品种,她心里有人了,你就是拿金山银山摆在她面前,她都不会眨一下眼皮。”

蒙冲愣住了:“她心里有什么人?比我条件还好?”

老同学眯起眼:“那人是个犯人——但是,却是我们所有警察都尊敬的一名犯人!”

蒙冲算是彻底晕头转向了:“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老同学给他讲了林香茗的故事,讲完后对他说:“回家拿冷水洗把脸,晚上去三里屯喝两杯,睡一觉就算了。你小子有福气,能救她一命,多少人想和她说句话都找不到机会呢!”

那以后,蒙冲沉寂了好一阵子,没和思缈联系。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思缈的旧伤复发了。

以前,她看过很多小说和电影,讲痴恋中的人,如果用自戕来摆脱痛苦,却获救了,那么那份不死不休的爱就会被擦肩而过的死神一并带走,从此踏上新的人生旅程……

全是假的。

死亡,不过是一块墓地,而爱,是在墓地上开得尤其鲜艳的花。

不死不休……死而不休。

千疮百孔的心,终于被日复一日的思念,折磨得血肉模糊。

她不忍再次自杀,不愿再给蕾蓉和许局长他们添麻烦。自杀是一种权利,但这种权利,人一辈子只能用一次——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她变成了一只想殉情却找不到石板的水鸟,举目四望,只有苍茫的大海,没有海岸。

她开始酗酒。

家中的酒柜里,有的是上好的红酒。每天晚上,她都坐在银灰色的S形高脚吧凳上,左手扶着一瓶酒,右手拿着一只水晶杯,自斟自饮。房间里不开灯,也没有音乐,唯一的声音就是泪水落在吧台上的嘀嗒声……当这声音休止的时候,一瓶红酒也就见了底。

黑暗中,依稀能看到她伏在臂弯里沉沉醉去的身影,蒙了层水光似的,有一点点发亮。

日复一日。

一天,依旧是黑夜,依旧是红酒、流泪,依旧是酩酊大醉。当她正沉睡于酒精制造的混沌之中时,手机在吧台上“嗡嗡”地振动起来。她的脑仁像被放在打浆机里搅动一般,疼痛不已,抓起手机,看也不看来电显示就接听了。

“思缈?”一个很浑厚的男声。

“哪位?”她问,气若游丝。

“你病了吗?”那边的声音十分关切,“我是蒙冲。”

“哦……有什么事?”

“我在你家楼下,想找你说几句话,可以吗?”

“已经很晚了……”

“我知道,就几句,就几句……”蒙冲的声音几近哀求。

再怎么说人家也救过自己一命。思缈无奈地同意了。她下了楼,走出小区,看见蒙冲站在路灯下面,还是靠着他的黑色保时捷,神情拘谨得像做错事的孩子。

“什么事?”思缈走上前问,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冰冷,可是听上去依然像在审讯犯罪嫌疑人。

蒙冲望着她酒醉未消的一缕腮红,又两眼发直,半晌才回过神来说:“思缈……我想约你一起出去旅游一趟……”

话音未落,就被思缈打断了:“蒙冲,谢谢你在日本救了我,但是也希望你理解我的心境,我只想独自一个人静一静……”

“我知道,我知道。”蒙冲赶紧说,右脚往前探了一步,又缩了回去,“不是咱们两个人去,而是我爸爸的公司组织去内蒙古的一个湖泊去考察,你权当旅游,一起去散散心吧!”

思缈摇摇头,转身就走。

“那个湖名叫‘额仁查干诺尔’,翻译成汉语就是‘梦幻的白色湖泊’,但当地的牧民们叫它‘眼泪湖’。”蒙冲快步跟在后面,边走边说,“传说那本来是一片甘甜的湖水,后来有两只鸟儿迁徙时飞过,一只飞不动了,落进湖中死去,另一只绕着湖哀鸣了三天,然后一头栽进湖水中。从此以后,这湖就变成了苦涩的咸水湖,人们说湖水是那殉情的鸟儿的眼泪幻化的,所以叫它‘眼泪湖’。有生病的牧民喝上一口,立刻就能恢复健康,所以在当地人心中成了一片圣湖……”

仰起头,闭上眼,想象着自己有一对越来越沉重的翅膀。

额仁查干诺尔,梦幻的白色湖泊,眼泪湖……殉情的飞鸟。

那,也许就是我的湖泊吧?

她转过身对蒙冲说:“把出发的时间和地点发个短信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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