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明确的指认,犹如突然将利剑从剑鞘中“噌”一声拔出,对准了咽喉要冲,于文洋的身子不禁一偏,显现出避让剑锋的模样,但是他咬了咬牙,依旧维系着铁一样的沉默。

“我相信你把那个药瓶扔到矩形铝皮横槽上,导致药瓶卡住无法拿下,酿成段明媚死亡的悲剧,纯粹出于意外,但你随后做的事情就绝非‘意外’二字所能解释和包容的了。”呼延云的声音越来越严峻,“首先,高震被段新迎砍杀一事,上次吃饭时我已经提出质疑,段新迎在出事后虽然悲痛欲绝,但并没有马上将女儿的死亡怪罪到你们身上,但他后来像疯了一样砍杀高震,而不是将凶刀对准明显袭击难度更小的你,这发生在你去他家道歉之后。我猜你很可能是在语言中暗示了什么,让段新迎认为高震是造成段明媚死亡的罪魁祸首。你之所以这样做,是希望借段新迎的手除掉高震,除掉这个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虽然案发后你叮嘱他保密,并一定承诺了不少好处,但你还是觉得他死掉比较干净。当你发现段新迎砍杀高震并不顺利的时候,你又挺身而出扮演了见义勇为救助同学的角色,这样一来,你收获了好名声,更可以随意调遣那个愚蠢的高震。而段新迎呢,纵使他醒悟到被你陷害,也没人会在乎一个被关进大牢的杀人嫌犯说的话是真是假……”

“我试图和高震联系,从你初中的学校那边得知,高震被砍伤之后,便移民去匈牙利了,而手续什么的都是你家帮助办理的,走得很快也很突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让唯一的证人消失的又一办法……之后,你借着探望段新迎父亲的名义,送给他一双鞋垫里做了手脚的鞋子,糖尿病患者的脚部既对痛觉不敏感,又十分容易感染,最终发生了糖尿病足,惨遭截肢!”呼延云盯着于文洋,压抑着满腔的怒火质问道,“你一个中学生,为什么这么狠毒?不把这个贫穷而普通的家庭折腾得家破人亡,誓不罢休?!”

于文洋的嘴角颤抖着,发出痛苦而怨愤的呻吟:“呼延先生,你说的这一切,简直是……简直是我闻所未闻的冤屈!段明媚的死亡完全是一个意外,高震被段新迎砍杀,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救了他怎么反倒成了一个罪证?!至于段新迎父亲的糖尿病足,我是送过他一双鞋,鞋垫里什么时候掺进去的铁砂子,我一无所知。这么长的时间了,我吃个饭差点被火燎,骑个自行车差点摔死,想吃蛋糕险些被毒死,在家睡午觉又差点被烧死,怎么我这个受害者反而成了害人的人!假如我真像你说的那样残忍和凶恶,我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坐等段新迎杀上门来!段明媚的死,我真的很痛心,如果不是我和高震带她到地下车库玩遥控车,如果我们在她哮喘发作后及时找到药,也许那个小妹妹就不会死去……你知道看着一个小女孩在眼前痛苦地咽气,而又手足无措、无能为力的感觉吗?这些年我一想到这个事情就睡不着觉,一旦睡着了就噩梦缠身,我在梦里无数次地向那个小妹妹道歉,假如能让她活过来,我情愿去死……”说着说着,两行清泪流下了他的面颊。

“我没有说鞋垫里掺了铁砂子。”

平平静静的一句话,犹如一声惊雷,震呆了于文洋,而那两行清泪,竟挂在了嘴角,也像是怔住了一般,不再流淌。

“我只说你在鞋垫里做了手脚,没有说鞋垫里掺了铁砂子,尽管段新迎的父亲确实是因为鞋垫里的铁砂导致双脚截肢的。”呼延云扬起了眉毛,双目如电,脸上充溢着推理者堪破真相后,对对手无情的蔑视。

树林里,刹那间连蝉鸣的声音都消失了,死一样的寂静。

于文洋挂着泪珠的嘴角,绽开了一抹微笑。

“那么,呼延先生,证据呢?”于文洋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做了上述事情吗?”惨白的脸上,这一抹微笑显得异常狞厉。

呼延云望着他,像是看着一具手舞足蹈的骸骨。

“没有证据,说什么都没用。”于文洋又是一笑,“忘了告诉你,我的留学手续虽然被烧,但是由于我爸的帮助,只用了半天就已经重新办下来了,我明天下午坐飞机去瑞士,你的聘任也会解除。嗯……如果让我说的话,我觉得,你对我的保护不及格。不过,有钱人确实比较任性,所以我估计我爸还是会把佣金全额付给你。”说完转身要走。

然而也就在他迈出没几步,并以为就此可以走出这密林中间的洼地时,身后传来了呼延云不紧不慢的声音:“那个卡在矩形铝皮横槽上的药瓶,你觉得算是一个证据吗?”

于文洋回过头,双眼凶光毕露:“你唬我?”

“事件发生之后,你不是专门跑到物业去问有没有人用过那个梯子吗?这说明你回到地下自行车库,找到梯子,攀上去想拿回药瓶——要知道那上面除了段明媚的指纹外,还有你的指纹,这可是你曾经拿过药瓶的铁证。如果稍微细心一点的探员再看一下你鞋印的方向,以及药瓶砸在矩形铝皮横槽上的小坑,恐怕段明媚之死的真正原因就会真相大白——所以你必须拿回那个药瓶。很可惜你没有找到,而且你也发现墙上有搭过梯子的痕迹,所以你知道有人先你一步,拿走了药瓶。”呼延云冷冷地说,“这个人是谁?他至少应该具备下列条件之一:或者他目睹了段明媚死亡的经过,或者怀疑段明媚的死亡不是‘纯粹意外’这么简单。那么,都有谁具备这个条件呢?首先是接警后赶到现场的夏祝辉,他对段明媚的死因确实有过怀疑,但是如果他发现了药瓶,早就交给刑警了。其次是段新迎,作为一个父亲,女儿突然死亡,身边还没有了片刻不离身的药瓶,这非常古怪,但是段新迎那段时间的整体表现就是悲痛欲绝,根本没有理性思维,当警方勘查车库没有发现药瓶后,他一定以为是丢在外面某个地方了,绝不会专门再目标明确地对车库进行搜索。还有高震,嗯,这个是非常有可能的,毕竟他目睹了事情的全部经过,虽然警方的勘查笔录显示,你和高震同时被带到警局审讯,几乎同时放出,但是如果高震有所目的,先你一步拿走药瓶也是可能的。你产生了怀疑——这大概也是你撺掇段新迎砍杀他的原因之一,不过高震被砍伤之后,急于逃离此地,又不像是握有这么个重要把柄的人,所以你这三年睡不好觉的主要原因,恐怕不是什么受到良心谴责,而是在想那个消失的药瓶到底去了哪儿吧?”

于文洋眯起了眼睛,好像一只被搔到了痒处的猫。

“好吧,我来告诉你答案吧。我在第一次看刑侦勘查报告时,就注意到报告里有这么一段,当警方问那个叫巩柱的保安‘你是否看到于文洋和高震带着段明媚走进红都郡时’,他的回答是‘看到了,那小女孩跟着他俩,后面还有一辆遥控车突突地跑,一起进的小区啊’。这让我觉得非常奇怪,假如像你和高震所说的,你们担心街道的交通安全,把遥控车带进了红都郡,段明媚也跟了进来,想和你们一起玩儿,那么正确的顺序应该是段明媚追着遥控车跑吧。但是按照巩柱的说法,是你和高震走在前面,段明媚走在你们俩的后面,而遥控车在她的后面——很明显她追的不是遥控车,而是你和高震!”

呼延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况且,我了解到的段明媚,虽然才4岁,但比起同龄的孩子,要更加成熟一些,这样的成熟势必使得她更具有自我保护意识和警惕性,她很清楚你所居住的富人区不欢迎她这样穷人家的孩子进入。有一个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她的家虽然离红都郡不远,但事件发生前她从来没有踏入的记录——连她找喝醉酒的父亲都没去红都郡找过。以她的聪灵,很难想象会因为你和高震拿着个遥控车就跟着你们走进一个完全陌生的场所,所以,她主动和你们走的原因,我认为只有一个,那就是——那时你已经拿走了她的药瓶。我今天早晨给巩柱打了个电话,把我的推理告诉了他,他马上承认当初他确实看到段明媚和你们一起走进了红都郡,小姑娘满脸泪水,不停哀求着‘大哥哥,你把药瓶还给我吧’……”呼延云压抑了一下起伏的心潮,续道,“但是他在警局接受第一次讯问的当晚,你的父亲就委托律师给他一大笔封口费,还让他所在的物业公司施压,如果他继续提供不利于你的证词,他就要面临失业风险。那时他母亲患病需要钱,所以他虽然拒绝了封口费,却不敢丢掉工作,只好在接下来的讯问中采取了消极态度。不过,从侧面打听到详细案情之后,他想到那个药瓶肯定还在地下自行车库里,经过仔细地查找,终于找到了它!”

于文洋强作镇定,可是掩饰不住内心的紧张,咽喉不停地做着吞咽的动作。

“说来也巧,这小子平时爱读侦探小说,所以发现药瓶之后,是用镊子提取的,放在一个真空包装的塑料袋里,那上面的指纹应该清晰地保留了下来。”呼延云说,“我相信你此前也怀疑到了他,只是一直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拿了那个药瓶,所以三年来一直不敢动他。你问物业有没有人用过那个梯子,巩柱是保安,当然知道梯子在哪儿,他用梯子不会告诉物业,所以你也得不到任何答案。”

呼延云摊开双手,示意一切已经讲完,他盯着于文洋,炯炯有神的目光犹如等待对手乖乖投降的将军。

然而于文洋只是耸了耸肩膀,好像新闻发言人在深表遗憾:“开场白说完了,提条件吧。”

呼延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说白了不就是想讹我点儿钱吗?说个数儿,我让我爸开支票给你。”于文洋把手插进裤兜里。

呼延云攥紧了拳头,使劲遏制住想揍他一顿的冲动:“我找你来这里,如果只是为了钱,就没必要给你讲我朋友的故事了……”

“那是为了什么?”于文洋抿了抿嘴,意味深长地一笑。

“我是希望你能真诚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勇敢地承担起因为自己的过失给别人造成巨大损害的责任。”呼延云说。

“你们好烦啊,动不动就承担什么责任。你看见了,我的肩膀很瘦,我不想承担任何责任……算了,你说具体点儿,你想让我怎么做吧,偿命我可不干。”

“不用你偿命,我要你自己到派出所去,把这些年你对段新迎一家人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还有高震的事情。”呼延云严肃地说,“事件发生的时间,你还是未成年人,虽然你做了许多错事,但刑法不会因为你现在成年了,就按照成年人的标准追溯你过去的刑事责任,但是少不了会有民事赔偿——”

“说了半天还不是要钱!”于文洋冷笑,“何必费那么多事,我要出国留学,不想旁生枝节,你问问段新迎想要多少钱,我给他就是。至于到派出所回忆往事,我才刚刚18岁啊,大哥,还没到怀旧的年纪呢。”

呼延云气得肺都要炸了,但他还是以最大的意志力不让自己爆发:“既然这样,我一番心血权当白费,你未来的路怎么走,你自己决定。但是你过去做的事情牵涉到人命,不能不有个交代。不然,那个药瓶交到派出所去——我知道你借助你父亲的势力,最终肯定能逃过一劫,但是以我在推理界的名望,召集媒体的朋友们对此事做一个详尽报道,引起舆论的关注,不是什么难事。到那时,恐怕瑞士方面会重新考虑你这位一向热心公益事业的好学生的留学申请吧!”

于文洋踌躇了片刻,换了一种腔调:“得啦,呼延先生,我想你也不希望两败俱伤吧?除了让我去派出所自首,你还有没有别的解决方法?你是受雇保护我的嘛,总不能阻挡我出国,最后真的被段新迎给弄死吧!我早走一天,段新迎也能少犯些错误不是?万一他真把我杀了,吃枪子儿,也不是你想看到的结局吧。”

呼延云喘了一口粗气:“你不是明天下午的飞机吗?好,明天上午9点,你到段新迎家里去道歉,然后把你认为配得上你这些年所作所为的赔偿金交给段新迎和他的父亲——这是我最后的条件,没得商量!”

于文洋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不行!我这不是送死去吗?”

“你可以带着九门公司的安保人员去,我会安排警员到场,段新迎那边有我来控制,我不会让他伤害到你。”

于文洋还是大摇其头:“不行不行,就算你们能保证我的安全,等我道歉完了,把钱交了,那个巩柱再拿药瓶没完没了地讹诈我,把我家当他银行,怎么办?”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卑鄙!”呼延云充满厌恶地说,“我已经和巩柱说过了,完事后,他会把药瓶的位置告诉你,你自己拿走——我可以保证。”

于文洋这下没话说了:“那好吧,不过你也记住,如果我出了一点事,我保证你也不会好过。”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小树林,呼延云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才慢慢地抬起头,将这片小树林又环顾了一遍,然后在心底暗暗发誓:我不会回来,再也不会!

呼延云回到段新迎家对面的监视屋,刘新宇正拿着望远镜看着对面的阳台。阳台上坐着段新迎的父亲

,到11点左右,老头子还是按时按点地抓着围栏,努力地将自己的身体向围栏外面拔起来,把头左转转、右转转,浑浊的目光扫视着楼下,嘴里念念有词,这样大约过上一分钟,再颓然地坐回轮椅。

“还是五个字……”呼延云也拿起一个望远镜,看到了全过程,“老爷子到底在说什么啊?”

“他说的是‘咋还没回来’。”刘新宇说。

呼延云惊讶地看着他。

“老段告诉我的。”刘新宇说,“小姑娘活着的时候,每天上午和下午去外面跟院子里的小朋友一起玩儿,她爷爷提前回家做饭,到上午11点和下午5点还没回家,老头子就会到阳台上喊她回家。小姑娘去世后,家里又接连发生了那么多变故,老头子身体每况愈下,特别是截肢后,精神上也不大好了,就记得每天到那个时间,自己摇着轮椅到阳台上,看看孙女怎么还没回来。”

呼延云半天没有讲话。

老人摇着轮椅,慢慢地顶开阳台门回到室内去了。

“段新迎一直没有回来吗?”呼延云问。

“嗯,昨晚他出去了,就一直没有再回来,我睡觉时设置了红外摄像机,醒来后看过视频回放。”

“那你再设置一下摄像机吧。”呼延云说,“咱俩去阳台透透气,这里太憋闷了。”

他俩一起来到南屋,拉开阳台门,走下台阶,站在阳台上。刘新宇看了呼延云一眼,不禁吓了一跳。

只见呼延云扭着头,望着身后洒满阳光的南屋,满脸困惑和惊诧。

“你怎么了?”刘新宇也回头看着南屋。

那里空荡荡的,呼延云却像是看到什么人似的……

这怎么可能?这屋子里一直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啊!

呼延云嘀咕了一句:“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啊?”刘新宇困惑不解。

呼延云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敲了敲太阳穴:“我好像发现了什么很不对劲的地方,就从北屋走到阳台这么短的距离,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子……算了,不去想它了。”

刘新宇拿了两听啤酒,“啪”地打开一听,递给他:“可能就是太累了、太紧张了,最近压力也太大了,喝一口吧。”

呼延云平素不喜欢中午喝啤酒,不过,昨晚看段明媚案件的卷宗,几乎是整夜未睡,这时也真的想放松一下,于是接过来,一边喝,一边靠着阳台的栏杆,低声把姚代鹏受袭,以及上午和于文洋的会面经过,详细而缓慢地讲述了一遍。

几只麻雀在一棵大树的树杈上叽叽喳喳吵闹了一阵子,像达成了某种协议一般愉快地飞走了,场院里恢复了寂静,仿佛一幅静物写生,只是着了些许绿色。

刘新宇听完呼延云的话,就只说了一句:“你找于文洋纯属多余。”

“我只是没想到他还这么小,竟能坏得这样彻底。”呼延云叹道,“现在想来,咱们像他那么大的时候,身边那些坏学生,残忍是有的,但是心机可没有这么深的。”

“恶,也在进化。”刘新宇说。

空着肚子喝啤酒,又满腹心事,醉意很快浸透了脑海。不知什么时候,他回到了屋子里,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又慢慢醒来,睁眼就看到了笑得满脸褶子的夏祝辉。

“老夏,你怎么来了?”呼延云缓缓坐起,头有点微微的疼痛。

“早就来了,一直和刘新宇聊天呢。”夏祝辉显得十分高兴,“老刘这家伙真是什么都懂,给我一直讲风水和堪舆学啥的,这里面的门道实在太有趣了……对了,我来是两件事,第一,是迄今为止,张东生那个流氓团伙好像突然钻到地底下一般,都不见了,估计是走漏了风声,所以你说的花园里中学那个病弱的男学生,我们也没有找到。谁给姚代鹏下了‘红单’,以及为什么给他下‘红单’,警方还是没搞清楚。”

呼延云点了点头:“第二件事呢?”

夏祝辉从一个牛皮纸口袋抽出几张纸,说道:“这是火灾原因调查报告。本来我们孙所长说要亲自给你送来,突然接到通知说分局要开个加强法制建设的会,就让我跑一趟了。”

室内有点暗,呼延云又刚刚睡醒,一时竟看不清纸上的字迹:“你给我大致说说吧,到底火是怎么点起来的?”

“消防局下午送来报告时,边埋怨边感叹,埋怨的是我们给他们找了大麻烦,火调专家费了好大的劲,才搞清楚起火的原因;感叹的是这个制造火灾的人实在是太强大了,前所未见!”夏祝辉指着照片上一个烧得不像样子的东西说,“通过分析燃烧形态,火调专家锁定,起火点就在这里。据于文洋的妈妈说,这个是摆在于文洋书架上的一个奖杯,这个奖杯的主体造型是一个全透明的玻璃心,设计成一个后仰的角度,搁在一个黑色的塑料底座上,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通透漂亮——问题就出在这个底座上,有人给它做了手脚。接下来,火调专家把什么气相色谱仪、液相色谱仪全都用上了,对奖杯被焚烧后的周边残留物进行了检测,推论出了点火方式。专家说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准确,但是八九不离十。”

夏祝辉说着拿了一张图:“这是刑警支队草草画的一张奖杯还原图,塑料底座本是内空的,有人在里边填入了两个塑料袋,一个是厚厚的完全密封的,里面装满了用汽油浸泡过的棉花,叫它‘汽油棉’。另外一个是较小的薄塑料袋,这个袋子很小,但作用很关键,里边封装了用乙醇(酒精)浸泡的硝化棉——”

“硝化棉?”呼延云有些惊讶,“这东西好做吗?”

“小剂量的硝化棉其实很好得到,找一些医用的脱脂棉,再从实验室搞出一瓶浓硫酸,一瓶浓硝酸来,就可以进行自制。”刘新宇说。

夏祝辉冲着刘新宇伸了一下大拇指,续道:“硝化棉极易爆燃,而且威力巨大,所以剂量用得很小,这里只起到引火和把奖杯底座炸裂,让汽油棉燃烧的作用。为什么要用乙醇来浸泡硝化棉呢?因为乙醇泡的硝化棉是安全的,不会自燃。这样一个用较薄的塑料袋包装的液体,是会逐渐挥发的,虽然很慢很慢,但还是会挥发的。随着酒精越来越少,硝化棉逐渐变得干燥,燃点便逐渐降低。当燃点低到一定程度时,奖杯的那个全透明的玻璃心就该发生作用了……”

“难道这个玻璃心是凸透镜?”呼延云指着那张还原图。

夏祝辉一拍大腿:“对啦,它可以把阳光聚焦在底座上,当底座的温度升高到一定水平,很容易就达到干燥的硝化棉的自燃温度,然后就是‘啪啦’的一声,底座被硝化棉的爆炸炸裂开来,装汽油棉的塑料袋被炸破,汽油流了出来,迅速燃烧,蔓延成一场足以烧毁一切的大火!”

呼延云听完,半晌才说:“我有个问题,为什么要制造汽油棉?直接放入汽油,不是可以装得更多,焚烧得更厉害吗?”

“要么怎么说制造者高明呢,如果是纯粹的汽油,由于罐装时很难保证100%填充,人在拿起奖杯的时候会感到底座有液体在里边晃荡,容易发现其中的蹊跷。”

呼延云把身上的毛巾被往上拉了拉:“那么,段新迎是什么时候把这个奖杯放到于文洋的书架上的呢?”

“我们了解过了,最近一年,除了极少数亲戚,根本没有人进过于家的大门,更别提于文洋的屋子了——于文洋特别讨厌别人进他家的屋子。”夏祝辉说。

“那奖杯是怎么放进去的?”刘新宇彻底糊涂了,“调查过他的亲戚了吗?对了,九门安保公司不是还有俩保镖一天到晚在他家客厅里蹲着么?难不成是他们放的?”

“你们都甭瞎猜了,这么说吧,我们把于家问了个底朝天,那个奖杯是去年10月,于文洋获得‘市公益爱心榜样人物’时颁发的,从去年10月到发生火灾,一直就放在他的书柜上,从来没挪过窝。”夏祝辉说。

去年10月!这让呼延云和刘新宇不约而同地脸色一变。

却也有不同。

呼延云的脸色变得一片灰败。

而刘新宇的脸色却显得喜悦:“去年10月?那时候段新迎还在坐牢啊,他可是最近三个月才放出来的啊……这么说来,于家这场大火和老段毫无关系?”

“不对……”呼延云摇了摇头,“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咱俩跟老段——就在这屋子里——三个人说话,最后咱们警告他不要接近于文洋,然后他说‘那我就不接近他好了’,那表情、那语态、那声音,都足以表明,他就是这场大火的实施者!他确确实实没有接近于文洋,却险些成功地把他烧死!”

刘新宇神色一沉,但是仔细想了想那天晚上的情境,也不由得点了点头:“有没有查那个奖杯的来源,谁制作的?谁颁发的?”

“查了。”夏祝辉说,“由于那个奖项的设置是一人一个,所以奖杯造型不同,奖杯底座上都写了名字,容易针对某个具体目标做手脚,颁奖人是随机定的,没有任何问题。”

“如果是老段做的,就是他在监狱里让他外面的同伙,在颁发前就在奖杯上做了手脚——”

刘新宇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呼延云一声断喝:“这是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刘新宇没有听明白。

呼延云望着他,用一种十分低沉而又痛苦的声音说:“老刘,你真的不明白么?这个点火方式简直是诡异到了极点了!”

夏祝辉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诡异?怎么诡异了?”

呼延云掀开毛巾被,从床上站了起来,望着窗外的暮色像浓黑的血水一般漫漶,慢慢地说:“我有一个感觉,老段一心想复仇,但他绝对不想在监狱里听到于文洋的死讯。他所作所为的一切,从火锅店的爆燃(第一起),到环山邀请赛上的事故(第二起),到蛋糕房外的下毒(第三起),再到宠物医院门口的溜车事故(第四起),包括‘假炸药包’(第五起),直到这场大火(第六起),好像是一道绞索,他要亲自把它套在于文洋的脖子上,一点点收紧,收紧,再收紧,眼睁睁看着于文洋一点一点被死亡的恐惧笼罩……因此,段新迎策划的对于文洋的谋杀行动,是由浅入深,由轻到重,有条理,有步骤,深谋远虑,纹丝不乱的。要知道,这几次谋杀行动,都不是百分之百地能致于文洋于死地,而是通过多次实施,让‘致死几率’最大化——”

他停顿了一下,用十分清晰的吐字说:“那么,就必须遵循这样一个原则:前一个行动不能阻碍后一个行动。”

夏祝辉和刘新宇都点了点头。

“我们可以分析看出,已经发生的六起事件,严格遵循着这一步骤,前面两起——即火锅店的爆燃和环山邀请赛上的事故,都没有明确的‘凶器’,完全可以看作是纯粹的意外,而警方也确实是从第三起事件——蛋糕房外的下毒,才真的认识到确实有人要对于文洋下杀手。再返回头去提取录像,发现了段新迎这个嫌疑人,只可惜毫无证据,根本不能对他施以拘捕。”呼延云一边在屋子里踱着步一边说,“第四起事件,即溜车事故发生时,段新迎已经了解到了自己处于监控之下,所以他故意用‘假炸药包’引我上钩。当时我们猜测过他这样做的目的,可惜都猜错了,其实他是把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同时也稳住了于文洋,既不让于文洋因为过度的恐惧而提前出国,也让于文洋——让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只要待在屋子里就是安全的,然后就是一场大火。”

他在窗口停住,继续说着:“所以,这场大火一定是发生在至少第三起事件之后。试想一下,如果这场大火发生在第三起事故之前,警方会根据起火原因,发现有人故意要杀害于文洋,那么前两起‘意外事件’都很难再下手了。比较让人困惑的是:第六起和第三起事件,在时间上是否有可能置换呢?这两起事件都出现了明确的‘凶器’,都会让警方提高警惕。我们试想一下,如果先发生的是第六起会怎样?一场大火,举家被焚,恐怕于家会搬离红都郡,搬到哪里去都不知道,那么往后的谋杀手法就要全都泡汤了——”

“于家不是在红都郡还有一套房子吗?”夏祝辉说,“他们暂时搬到那里去住了啊,段新迎照样可以伪装一下,举着个托盘在蛋糕房外面让路人免费品尝啊。”

“于家在红都郡还有一套房,是大火之后,于跃才透露给我们的,此前极少有人知道,在我国房屋所有权不透明的前提下,外人很难查到这一点吧。”呼延云说,“由此可知,第六起一定是发生在第三起之后。”

“精彩!”刘新宇由衷地说,夏祝辉也点点头。

“精彩?真正精彩的是这个点火方式——让于文洋把那个奖杯摆进书柜,一点不难,只要接触过于文洋,都会发现他强烈的自恋型人格,这样的人总会想方设法把自己最光彩的一面置于阳光下,而于文洋的卧室,上午阳光最灿烂的地方,就要属那个书

柜了。”呼延云冷笑一声,“那么,发生在上周五的第三起事件到第六起事件,不足一周,于是最不可思议的问题来了——段新迎怎么能保证那个点火装置一定会在这不足一周的时间内起火,而不是提前,也不是延后呢?”

“延后?”刘新宇有点没听明白。

“再延后两天,于文洋就出国了。”呼延云解释说。

段新迎怎么能保证那个点火装置一定会在这不足一周的时间内起火,而不是提前,也不是延后呢?

“这就是我说的,诡异到极点之处!”呼延云说。

刘新宇问夏祝辉:“那个奖杯的底座里有没有遥控引火装置?”

夏祝辉坚定地摇了摇头。屋子里一时间鸦雀无声,好像所有的演员都忘记了台词的舞台。

呼延云拖着僵硬的躯体来到洗手间。他打开水龙头,让冰凉的流水从指缝中流过,又蜷起手掌,捧接住凉水,狠狠地泼了几把脸,抬起头时,忽然发现镜子里除了自己的影像,好像还有一个人兀立在身后。

他猛地转过头,发现黑暗而逼仄的洗手间里,根本没有其他人。

但是,呼延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清晰得像坐在浴缸里抚摸自己的躯体……是你,在红都郡的地下自行车库里,突然对我耳语,是你,在于文洋家被焚烧后的现场,在我身后向我倾吐嘲讽的气息……但我就是无法捕捉你的真身。不过有一点可以断定,你的影像从一开始的混混沌沌,模模糊糊,变得渐渐清晰起来。没错,你就在此次涉案的某个人之中,你潜伏着,隐藏着,充当着段新迎的“傀儡师”,操纵着他的一举一动,为于文洋的死亡描绘着详尽可行而又离奇吊诡的路线图!

我一定要抓住你!

呼延云望着镜子,默默地说。

仿佛那个他发誓要抓住的人,就是他自己。

重新点燃的斗志,让他精神抖擞,当他前额的头发上挂着水珠回到房间时,刘新宇和夏祝辉都发现他的双眼中闪动着熠熠的光芒。

夏祝辉搔着脑袋说:“呼延,我和老刘聊了几句,还是琢磨不明白,去年10月就摆上书柜的燃烧物,怎么能精确到在今年7月的某一周引发大火呢?”

呼延云沉思了片刻:“我觉得,如果换成是我,可以精确到月,但是不能精确到周。”

“怎么说?”夏祝辉问。

“你要知道,决定地球表面获得光照强度的主导因素是太阳光入射的角度。地球在围绕太阳公转的过程中,地轴始终与轨道面倾斜成66.5°的夹角。由于地轴的倾斜,当地球处在轨道上不同位置时,地球表面不同地点的太阳高度是不同的,太阳光的入射角度也就不同。夏天太阳高度大,阳光直射,光照强度也就大;而冬天太阳高度小,阳光斜射地面,光照强度也就小。”呼延云说,“10月份我们这里的光照强度远远比不上夏季,况且那时被乙醇泡的硝化棉还没有挥发,燃点很高,即便凸透镜把阳光聚焦在塑料底座上面,也起不到促其自燃的作用。接下来的冬季和春季,光照强度还不如10月或等于10月,这样一来,只有等到今年6月或7月,光照强度重新达到一个‘极值’的时候,那个底座才会自燃起来——”

“牛掰!”夏祝辉竖起大拇指,笑嘻嘻道,“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了。”

“别高兴得太早。”呼延云皱着眉头,“我说的只是精确到6月或7月,要说精确到周,我做不到,难度太大了……问题是,段新迎做到了!这场大火就是要在‘于文洋被重重保护、他自己被严密监视,根本不可能靠近于文洋’这个前提下引燃。一定有什么办法,能够让那个奖杯在他希望的时间点引燃,一定有什么办法……”

“呼延。”刘新宇轻轻地叫了他一声,“查清这个,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呼延云盯住他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你心里应该十分清楚,这么严密、这么有条理、这么逻辑清晰、这么有技术含量的杀人诡计,绝对不是段新迎能想得出来的。他身后有高手在帮他出谋划策,只有搞清楚火灾的每一个细节,我们才能顺藤摸瓜,找到藏在段新迎后面的那个人!”

刘新宇不再说话了。

呼延云再次来到窗口,思考问题时,他总是喜欢把目光投向自然的风景,而不是钢筋水泥的墙壁。

“段新迎还是没有找到吗?”呼延云望着深蓝色的天空,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这小子去了哪里,要做什么……明天一早,于文洋登门道歉的事,恐怕他还不知道呢。”

“听说,林凤冲队长已经撒开手下的兄弟们去找段新迎了,一旦找到,会马上给我们群发消息。”夏祝辉说,他突然指着对面的窗户道,“那小子不会偷偷溜回家了吧?”

“不可能,只要我在窗口,眼珠子都没动过一下,我不在窗口的时候,有这个呢——”他指了指窗前支在三脚架上的那个摄像机,“下午他爸爸又到阳台上待了一会儿,看他们家屋子到现在也没亮灯,也不知道老爷子晚上吃什么。”

夏祝辉好奇地走到摄像机前,看了又看:“这东西拍得清楚吗?”

“当然!”刘新宇回答道,“他家的楼门口没有正对着电线杆,他家的窗口也没有树叶遮挡,视野非常好……”

什么?

全身的血液瞬间聚集到了头顶,又在轰然一响之后爆炸,炸开的血液喷溅到躯壳内的各个角落!如此豁达,如此通透,如此爽朗,如此沛然——与此同时,豁达通透爽朗沛然得令人绝望!

我明白了!我明白段新迎将燃火方式锁定到一周内的办法了!

我的天啊,原来这么简单!

他几乎要大喊出来,然而他张大了嘴巴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因为想到那个“傀儡师”在创造这个点火方式时的深谋远虑,他简直股战而栗!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工于心计、狡黠至极的对手?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设计出如此狂妄大胆、匪夷所思的诡计?

根本没有——也根本不可能在犯罪现场留下设计者的一点点踪迹。这是彻头彻尾的完美犯罪!

“呼延,你怎么了?”刘新宇看见他面无人色的模样,有些担心。

呼延云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声音逼出了被惊悚堵塞的嗓子眼,对着夏祝辉发出了嘶哑的呻吟:“找到段新迎,马上找到他,然后,哪怕是强行拘留他二十四小时,因为……一切还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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