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听,接听者的声音中有一股睡梦中被吵醒后特有的混沌:“喂……哪位?”

“小侯,我是蕾蓉,你在哪里?”

“啊?蕾主任啊,我在屋子里睡觉啊,您在哪儿呢?”

“我在三楼,你马上来一下,陈一新刚刚被人枪杀了——”

“啊?!”侯继峰猝然一声,清醒过来,“我马上上去!你怎么样?没事吧?”

“我没事……你的腿脚还能走动吗?”

“能走,就是一瘸一拐的,会慢一点儿。”

“那你就勉为其难吧,你上来之前,去敲一下你隔壁的房门,童丽住在那个屋子里,苏苏应该也在,你把苏苏叫上来。我记得管家老吴是住在二层东楼道的第一间屋子里,你去看看他在不在,如果他在,也叫他上来,顺便找他要一盒502胶水,我看这里的咖啡是自制的,那么应该有滤纸,一并带来。”

“好的。”

“等一等。”蕾蓉迟疑了一下,用无比冷峻的口吻说,“带上你的枪!”

挂断电话之后,蕾蓉又看了一眼陈一新的尸体,慢慢地退出了书房,站在楼道里,内心突然油升出一股奇怪的轻松感,在应该发生命案的地方到底还是发生了命案,不祥的预感终于获得了验证,不管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至少现在,紧张的神经可以稍微松弛一下了。

刚才在发现陈一新死亡后,她立刻做了一次初步的尸检,结果表明,陈一新是被子弹或类似的射击物击毙的:进口创伤在胸口,圆形的射入孔周围有一个清晰的擦拭圈,形成一个暗灰色的环,出血量较少;子弹(或类似射击物)在胸腔里旋转后,从背部射出,导致后背形成一个巨大的撕裂口,大量的血液和内脏组织的碎片从外翻的皮肤里溢出,陈一新应该是当即毙命的。

一般来说,如果枪口在射击时距离皮肤或外衣很近,那么由于枪口爆破的巨大能量,入口周围的皮肤组织会有烧焦反应,并在衣服上形成“十”字或“T”字的撕裂口,而这些在陈一新的尸体上都未发现;如果枪口距离目标物1米以内的射击,弹孔中心与外围烟垢的色层会反差很大,甚至能看到未烧完的金属屑和枪油,而这些,陈一新的尸体上也没有,因此蕾蓉推断,射击者应该是与陈一新保持一定距离,比如站在楼道里朝室内开的枪,加之现场没有找到枪支,所以陈一新不可能是自杀。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射击者是从窗外——比如站在那座假山上朝室内射击,击毙了站在窗口的陈一新……但是由于在室内没有发现任何子弹或弹洞,所以这种可能性,蕾蓉认为是零。

至于案发时间,蕾蓉几乎可以肯定,就在自己听到那几声震耳欲聋的巨雷的时候,否则纵使关着门,也无法掩饰枪声,不过不能排除射击者在枪上安装了消音器,那么射击时间会稍早或稍迟一点,对于整个案情的分析影响不大。

想到这里,蕾蓉有些心悸,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凶手开枪杀死陈一新后,逃跑的路径应该就是沿着楼道撤走,巨雷打响之后,多亏自己迟钝了片刻,不然那时就走出套间,很可能与凶手撞个正着……蕾蓉也考虑到另外一种情况:凶手杀人后,直接钻进书房的对面屋子或者北边的任何一座房间,撤走或躲藏起来,但是由于对方有枪在手,她一向奉行“安全第一”的原则,所以没有冒险一一开门查找,而是静静等侯继峰一行人的到来。

没多久,楼梯口响起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首先出现的是苏苏,紧跟其后的是老吴,最后面一瘸一拐的是侯继峰,三个人的头发都乱蓬蓬的,苏苏的胖脸蛋上甚至还印着枕巾的烙印。

“咋了?出什么事儿了?”苏苏扯着大嗓门刚喊了一声,就被蕾蓉做了个“嘘”的手势慑住了。

等他们三个都来到面前,蕾蓉才用沉静的口吻说:“陈一新被杀了,尸体还在书房里。”

三个人顿时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表情:苏苏显得十分震惊,忍不住说了一句“我的妈呀”;侯继峰一愣,皱起眉头;老吴先是瞪圆了眼睛,随即嘴角流露出一抹冷笑。

三个人的反应,跟蕾蓉设想得差不多。在发现陈一新毙命之后,蕾蓉知道自己有责任立刻组织起对案件的侦缉和调查工作,随即开始想助手的人选。在尚且不知道是否有外人混进枫之墅的情况下,目前这栋别墅里的每个人都有犯罪嫌疑,而她又不可能只身一人应对这件案子,所以只能找最可靠的、犯罪可能性最小的人来帮忙。侯继峰和苏苏都是警方特派给自己的助手,肯定是首选,而老吴是对这栋房子乃至在其中发生过的所有事件最知根知底的人,虽然他对陈一新恨之入骨,但如果说到“管用”和“好使”二字,一个大宅子里不会有比管家更适宜的人了。

“怎么回事?谁干的啊?”苏苏一边说一边往书房里巴望,因为书桌隔着,看不见陈一新的全尸,只能看见一双脚,不远处的地上还有一只沾了血的手机。

“陈一新死于枪击,谁干的还不知道。”

“凶手在哪里开的枪啊?”苏苏追问了一句。

“这个目前也不是很清楚,死者倒毙时的体位,甚至无法说明他遭遇枪击的时候是面朝窗户还是面朝门。”蕾蓉突然问苏苏,“今晚童丽一直跟你在屋子里吗?”

苏苏摸了摸鼻头:“应该是吧……睡觉前我俩一直在屋子里聊天来着,睡着之后就不知道了,我这人睡觉死沉死沉的,耳朵边打雷都醒不过来的。”

“嗯,反正我敲你们屋子门的时候,是童丽来开的门,她还穿着睡衣。”侯继峰补了一句。

蕾蓉点了点头,把自己今天晚上勘查书房和套间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然后说:“我估计,从陈一新被杀到我走出套间,这个中间的间隔只有两三分钟,凶手当然有可能在开枪后迅速下楼,但也有可能听到我开门的动静,立刻钻进北边的某个房间躲藏起来,然后从窗口逃走,所以接下来,我们把北边的房间,尤其是西侧楼这边的,逐个查看一下——”

“这不可能。”老吴突然摇了摇头,打断了蕾蓉的话。

蕾蓉很惊讶:“为什么不可能?”

老吴随手在旁边一间朝北的房间的门把手上摁了一下:“晚上我专门来锁上的,整个三层,只有书房和套间是不上锁的。”

蕾蓉看了他一眼,对侯继峰说:“你在警队学过犯罪现场的基础勘查技术没有?”

“当然!”侯继峰说,“那是我们的必修课。”

“用502胶水提取指纹,你也学过吧?”

侯继峰登时有点傻眼:“我们……没学到这么实际的内容。”

蕾蓉耐心地讲解道:“502胶水的主要成分是氢基丙烯酸乙酯。人的指纹其实是手指上的汗液印在物体表面形成的,汗液由水和氨基酸构成,水和氨基酸中都含有阴离子,而氢基丙烯酸乙酯挥发到指纹潜在位置,阴离子物质就会引发其快速聚合,生成乳白色聚合物,使指纹显现出来。你不是拿了502胶水和滤纸吗?把502胶水均匀地涂抹在滤纸上,挥发一会儿,将其覆盖在门把手上,几分钟后再揭去滤纸,指纹就可以呈现出来了,然后用手机拍照,拍照时注意编号,注明是哪个房间的门把手——你提取完一个门把手,我们进一个屋子,包括书房和套间在内,整个三楼,一个都不能少。”

侯继峰得令,赶紧忙活了起来。

在这间隙,蕾蓉问起管家老吴晚上的时间都做了些什么,老吴何其精明的人,明白蕾蓉的意思,便说了一下自己今晚跟厨娘一起收拾了餐厅、准备了一下明天的早餐,又检查了一遍凡是上锁的房间门窗有没有关好,“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雷雨大风”,最后看了一下别墅的院门,确认从里面上了门闩,才回到自己的屋子睡去,然后被苏苏的拍门声叫醒。

“中间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异常的动静?”蕾蓉问道。

老吴摇了摇头,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您不是大郭先生吗?怎么看起来倒像是管着侯警官的?”

蕾蓉没有回答,这时侯继峰已经将书房对门那间屋子的门把手上的指纹提取完了,蕾蓉对老吴使了个眼色,老吴忙不迭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找到了一把,打开了门。

“我看枫之墅的屋子,少说也要二十多间吧,怎么你这大管家的钥匙链上的钥匙那么少啊?”蕾蓉问道。

老吴哈着腰说:“枫之墅的房间,除了三层的主人套间和书房以外,都可以用一把钥匙开锁,主要是为了方便,一个住家,没必要搞得那么麻烦。”

蕾蓉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说:“那么,这把万能钥匙以及枫之墅的其他钥匙,只有你一个人有吗?”

老吴点了点头。

“这么说,前两次特种清洁工打扫枫之墅的时候,你也在场?”

蕾蓉冷不丁地抛出这个问题,让老吴大吃一惊,他才意识到这个身份不详的女子有着深不可测的城府,看似平淡的问题都藏锋带钩,他定了定神道:“不是的,赵洪波死后,警方在勘查现场时,要对别墅的每一个房间都进行调查,所以我把所有的门都打开了,回自己家住着去了,钥匙我带在身上。之后案子没破,这里就一直有警察驻着,用不着锁门,第一批清洁工出事后,警方又来勘查……直到第二批清洁工清洁完毕,我才回来一趟,不大敢一个人待在这里,锁上大门就匆匆离开了,今天早晨还是接到陈一新的电话,我才带着钥匙赶过来开的门,还高价请了个厨娘,一起准备晚宴的。”

蕾蓉看了看这间屋子,屋子跟对面的书房差不多大,里面堆放了一些健身器材,都蒙了一层土,地上铺着一层绿色的毯子,窗户关着并从里面反锁,蕾蓉把手搭在开关窗户的手柄上,似乎又刚刚想起了什么:“那你今晚为什么要把这些屋子都锁上呢?”

“习惯了。”瞬间,老吴的脸上露出了一层凄怆的神色,“过去洪波在的时候,因为怕他大半夜满屋子乱窜出什么事儿,我就跟童丽合计,一到晚上,凡是不用或少用的房间都上锁,三层只有书房和套间留着门,我本来想,明天一早,把钥匙交给陈一新,就再也不回到这里来了,谁曾想,还是逃不掉,躲不开……”

老头子的话,听在耳中,令人伤感。蕾蓉默默地打开窗向外望去,山下的河道里,河水正被大风吹得翻滚出一片银白。

“蕾……”老吴顿了一下,苦笑道,“嗐,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官职,反正我可以向你发誓,陈一新不是我杀的,但我不否认我恨透了他,非常想一刀宰了他——就像这栋别墅里的其他人一样。”

“早晚有一天,我要宰了陈一新那个王八蛋!”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恶毒的咒骂,简直就是在给老吴的话做注脚,蕾蓉吃了一惊,探头一看,原来楼下靠墙的一张圆形石桌边,两个人正在一起喝啤酒,一个是赵隆,一个是罗谦,而刚刚大骂陈一新的,正是赵隆,罗谦在旁边直劝他:“老赵,你喝多了,喝多了啊!”赵隆一边仰着头灌酒一边还在含糊地骂着:“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糗我!我日他祖宗十八代的!”罗谦笑嘻嘻地说:“老赵,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赵洪波的老婆,那脸蛋,那身段,小弟我可没你那个艳福啊,你老实说,你有没有让她穿上护士服给你……”压低了声音之后,突然两个人同时爆发出一阵狂笑。

“两个都是人渣!”蕾蓉想。

她关上窗户,对身后的苏苏低声说:“你现在下去套套赵隆和罗谦的话,看看他们是不是整晚都在那里喝酒,有没有看到过什么特殊的情况,他俩坐的那个角度把着楼的西头,要是有人从外窗爬下来,他们应该能看得到的。”

苏苏走后,蕾蓉和老吴也出了这间屋子。这时,侯继峰已经把三层西侧楼大部分房间的门把手上的指纹都采样完毕了,老吴干脆将钥匙交给蕾蓉,让她自己开门勘查,蕾蓉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老吴,你能不能去找一下赵怜之?”

“找他做什么?”老吴一脸憎嫌。

“让你找,你就去找一下吧,问问他今晚一直在做什么,顺便也把童丽、汤米和厨娘找来,让他们所有人都到一层大客厅里集合,等我下去,记住,如果他们说什么,你只管听,不要阻拦。”

老吴得了将令,好像得到了组织上的信任一般,很高兴地说:“成,成!”然后下楼去了。

蕾蓉把西侧楼朝北的每一间屋子都搜查了一遍,正如老吴所说,门都是锁着的,窗户也都是从里面反锁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溜进任何一间屋子躲藏或逃走。

这么说来,凶手是站在楼道里开枪之后,沿来路撤退的喽……

不,不一定,蕾蓉想起赵怜之站在假山上被狂风吹得东摇西晃的白色影子,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能排除凶手是从假山上朝陈一新开的枪,但问题在于,射杀陈一新的子弹很明显是穿过身体了,那么为什么在书房里完全

找不到呢?就算当时门开着,子弹直射也应该打中对面那间上锁房间的门啊,可是也没有……

正在这时,侯继峰走了过来:“蕾主任,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从我今天下午来到这座枫之墅到现在,哪一件事情不是奇哉怪也!蕾蓉抱着一种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的心态问:“什么怪事?”

“胡岳那家伙一直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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