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屋子里的灯开着,但是她们两个人都产生了一种置身于黑暗之中的看不清对方的奇怪感觉。

片刻,刘思缈走到窗边,开始勘查这间被打扫过的凶宅,而徐冉站在原地,依旧一动不动。

勘查坠楼现场,关键是要确定坠落起点,并紧紧围绕坠落起点寻找可疑的血迹——尤其是搏斗痕迹,还有在坠楼起点的附近是否有其他人的足迹和指纹,如果有,那么冯浪到底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就值得怀疑。不过在蕾蓉传给自己的案情概要中,警方并没有发现这些可疑的痕迹,反锁的房门和众目睽睽之下的窗户,也证明了当时卧室里只有冯浪一个人——至于那扇螭吻之窗,进出一个婴儿的可能性都几乎为零,不要说凶手了。

刘思缈将坠落起点附近看了又看,很明显,这间屋子在“烧邪”之后被须叔带领的清洁工们打扫过,也许因为死者毕竟是坠落楼下,而并非亡命于此的缘故,所以打扫得非常简单,仅仅擦了一下地面而已,坠楼处的窗台是个落地窗,膝盖以下的部分是封闭的,膝盖以上的长窗可以向内拉开,冯浪在打开长窗后,只要朝纱窗上一个仆倒,单薄的纱窗就会向外裂解开来,致其坠楼。这一切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部分,不过——

“既然是凶宅清洁工,难道不是应该清除一切发生过命案的痕迹吗?”刘思缈指着那块破烂的纱窗问徐冉,“为什么这块纱窗不换一块新的呢?”

徐冉走上前看了看,也很惊讶:“好奇怪,这个纱窗绝对应该拆下来扔掉的,为什么还留在这里……难道是清洁工们清洁到一半,因为什么突发状况,不得不匆匆离开,所以没有来得及把该做的工作做完?”

这个推测是有道理的,问题在于,是什么原因,导致清洁工们只把工作做了一半,就不得不离开这间屋子呢。

应该不会是时间因素,刘思缈想。在上一座凶宅勘查到半路,找不到倪兵自杀的“真相”时,自己确实想过放弃,并出主意让蕾蓉提前给须叔发信息说“真相”就是倪兵自杀而亡,以打乱其部署,但是从须叔后来的反应看,他相当老练和狡猾地化解了自己的试探,所以,他应该有充裕的时间指挥着清洁工们将冯浪跳楼的卧室打扫完再撤出。

那么,就剩下另外一种可能。刘思缈心里不由得一沉。

唐小糖在清洁这间凶宅时,发现了什么对须叔极其不利的东西,导致须叔提前停止了工作、解散了团队……如果是这样,那么恐怕唐小糖现在命悬一线,甚至已经遇害。

如果唐小糖是当众揭发的须叔,更糟糕的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刘思缈望着这间卧室,眼前出现了一幕十分恐怖的场景:包括唐小糖在内的几个清洁工拿着墩布、拖把、麻布,正在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屋子的边边角角,突然灯灭了,面容狰狞的须叔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冲了进来,朝着每一个人的要害戳去,屋子里响起哀嚎和惨叫的声音,片刻之后,尸横室内,满地鲜血,和枫之墅发生过的一模一样。

不!

这当然只是自己的想象,眼前这间屋子里不要说尸体,连血液都没有一滴,可是,假如小唐真的掌握了足以令须叔致命的秘密,难道须叔就不会将清洁工们带到其他的地方,再实施可怕的屠杀吗?

刘思缈抬起沉重的头颅,望着那块在夜风中摇摆不止的纱窗,仿佛自己的心悬挂在了上面……会不会是我想得太多了?会不会是我过度紧张导致的精神过敏?单凭这么一块忘了拆卸的纱窗,就又方寸大乱……是的,也许是我太疲惫了,在经历了两座凶宅的勘查之后,我哪里还有什么力气解决这一桩形同在密室里发生的案件?就算破了这桩案件,真的就能救回唐小糖吗?她越想越觉得心力交瘁,视线被那片疯狂摇摆的纱窗牵引得一片纷乱,眼前不由得一黑,身子一晃,险些倒下,多亏旁边的徐冉及时发现,一把将她搀住,感到她的掌心热得异常,摸了摸她的额头,竟是滚烫!

徐冉不禁喊了出来:“思缈,思缈,你什么时候发起高烧来了?咱们撤吧,我送你去医院,你已经尽力了,我会告诉所有人你已经尽力了……”

最后一句几乎是带着哭腔了。

刘思缈大口喘息了几下,然后用浑浊而低沉的声音说:“现在几点了?”

徐冉抹了一把眼睛,掏出手机看了看:“10点50分。”

“还有10分钟。”刘思缈看了看窗外浓云如溢的黑色天空,咬了咬牙,“10分钟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提前放弃,就不能算尽力。”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发出了一声微信提示音,颤抖的手半天才抓住手机,一看,是蕾蓉新发来了一份材料,接着又打过电话来,告诉她,冯浪曾经担任过枫之墅装修工程的包工头。

“这样啊!”刘思缈说,“这么说来,冯浪的‘自杀’真的另有内情了。”

“自杀?”

“是啊,大门反锁,几乎是一间密室……今晚勘查三座凶宅,一个案子比一个案子难破,最后这个竟然是密室案件……”一种从肉体到精神都艰难到极限的感觉,让刘思缈宛如置身于荒诞剧中,不禁轻轻地苦笑了起来。

也正是这种匪夷所思的艰难,反而让发着高烧的她焕发起了斗志:“放心吧姐姐,不管成功和失败,我都会扛到底!”

蕾蓉“嗯”了一声,刘思缈知道,她跟自己一样,绝对不会向任何困难低下头,这是任何一位坚持在刑侦一线工作多年、锲而不舍的女性必然会有的桀骜不驯和百折不挠。

不知是不是烧糊涂了,她的嘴里突然冒出一句:“对了,你把案情概要发给呼延云了吗?”

蕾蓉告诉她已经发了,又说了陈一心在跟须叔打电话时提到的“千里来龙”这个古怪的词汇,并告诉她自己即将上三楼赵洪波的书房勘察,然后互道保重,挂上了手机。

“‘千里来龙’?”刘思缈不禁嘟囔道。

徐冉扬起眉毛:“你说什么?”

“刚才陈一心给须叔打电话,说了一个词叫‘千里来龙’,是什么意思啊?”

徐冉想了想道:“这个词只说了一半,全部应该是八个字‘千里来龙,至此结穴’,字面的意思就是一条龙腾云驾雾,绕了一大圈,看似走走停停,其实都是虚晃一招或声东击西,直到到达某一个地方,那才是它真正的目的地。”

刘思缈的心一颤,眼前忽然浮现出一本蓝色封面的小书,上面绘有一个港口和一座灯塔……那本书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写的,名叫《走向决定性的时刻》,小的时候,她看过那本书,迄今已经没有什么印象,唯独对那个书名和封面记忆颇深,她预感到走向决定性的时刻即将来临,终点则是注定的凶险莫测,而迄今为止,对于须叔今晚所作所为的这一切的终极目的,她还一无所知,唯一确信无疑的,那将是非常血腥可怖的最后五分钟……

别无选择,对我,对蕾蓉,对唐小糖来说,都是一样。

别无选择时,一个人唯一的选择,就是不再选择。

她拖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躯体,走到墙角,蹲下身子,左手压在左腿上,右手合拢了手指,掌心向下,距离地面五厘米左右,一步一步走了起来。沿着直线走到墙壁的另一端,将身体180度旋转掉头,向体侧原来的位置平移一个人位,然后沿着第一次走动的平行线继续向对面的墙根前行,她的视线始终凝聚着正前方的地面,好像一只在茂密的丛林里搜寻兽踪的猎犬。

刘思缈在进行犯罪现场勘查。

既然坠落起点附近没有任何发现,那就干脆将勘查范围扩大到整个卧室,如果冯浪真的是死于他杀,抑或这间屋子里真的有什么“厌胜”作祟,那么前两起凶宅的勘查经过都已经证明,纵使在一间打扫过的犯罪现场里面,我也应该能够找到一些永远抹不掉的蛛丝马迹。

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些白色的粉末……

粉末很少,很细,在贴近墙壁的位置松散地分布着,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由于房间的地板明显被擦拭过,其他的地方都非常干净,由此不难推理出,这些粉末应该是在清洁此屋的后半程洒落在这里的,刘思缈很容易地发现了其来源——隐藏在门后墙壁下方的一个圆孔。那圆孔直径约有3~4厘米,通向隔壁的客厅,圆孔被一大团白纸塞住了,刘思缈打开犯罪现场勘查箱,用镊子将那团纸夹了出来,慢慢打开,从几道新旧明显不同的折痕可以看出,这团纸刚刚被抽出来过,又重新折回塞进了圆孔里,而那些白色粉末就是随着纸被带出来的圆孔内部的墙灰。

“这里怎么开了个洞?”徐冉走上前问道。

刘思缈也有点困惑,她想了想,走出屋子,来到隔壁的客厅,找到了圆孔的另一边,蹲下身子查看,惊讶地发现这另一边的圆孔周围有用透明胶带粘过的痕迹,而且是围着圆孔粘了一圈,相当严密。此外,铺着瓷砖的地面上有一道浅得不能再浅的擦痕,她看了看旁边那座榉木酒柜的四条腿,不难看出,擦痕是有人挪动酒柜造成的,而酒柜原来的位置恰好可以遮住圆孔。

在自己的家里,用酒柜遮住墙壁上的圆孔,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为了美观,换言之,这个圆孔曾经是一个“必需品”,那么其用意究竟何在呢?她在酒柜下面的地面上摸了一摸,有一层浮灰,看来这不是清洁工们挪动的,而是挪动了有一阵子,她站起身,倒退几步,看出这个酒柜被挪动后,整面墙壁的均衡感被打破了,任何一个长期居住在这里的人都很难容忍这种视觉上的不协调感,也就是说,挪动这个酒柜的,很可能是那个杀死冯浪的凶手——问题又来了,他为什么要挪开酒柜暴露出这个圆孔呢?

“在犯罪现场勘查中,此一空间的问题,往往会在与之存在逻辑关联的彼一空间寻得答案。”

刘思缈突然想起自己给中国警官大学撰写的教材《犯罪现场勘查程序》中的一句话。也许目前她面对的正是这样一个问题,那么,难道答案仍旧在与客厅有一个圆孔相通的主卧里?

她回到主卧,丝毫不理会站在门边望着她的徐冉,目光在屋子里一寸不漏地扫视着——

终于,她看到了那个摆在壁挂电视旁边的搁板上的东西,那东西好像《星球大战》里的风暴兵头颅,不同的是脑袋顶上竖着两根银灰色的天线。刘思缈走过去,拿起来一看,原来那是一个无线路由器,看上去比较新。冯浪死后,屋子里的电源没有切断,所以这个无线路由器还用闪烁的绿灯表示着网络联接中。

刘思缈猛地醒悟过来,她跑到客厅,沿着那个圆孔往上查看,每隔一米左右发现了一个透明胶条粘过的痕迹,这样的痕迹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石膏线下面……

刘思缈搬了一把凳子,就想往上登,徐冉赶紧跑过来:“你发着烧还要登高,不怕掉下来啊?”

“那你上去看看,是不是沿着石膏线的下面,每隔一段就有一个钉孔?”刘思缈也觉得自己的脚底像踩了棉花一样飘飘忽忽的。

徐冉登上凳子看了看道:“没错,有钉孔,隔不多远就有一个,一直往大门那边延伸过去——这是什么啊?”

“网线。”刘思缈因为发烧而干裂的嘴角绽开了一丝微笑,“这个冯浪原来是用有线网络的,那个从主卧打通客厅的圆孔,就是把网线拉到客厅的‘通道’,然后再用透明胶往上粘到石膏线下面,再用钉子做成一段一段的‘搁板’,把网线卡在上面一直延伸到外面,由于有酒柜挡着,这可以说是使用网线最短、对室内整体的美观破坏最小的方案。而那个无线路由器是新安装不久的,所以冯浪就把原来的网线给拆了,那个圆孔也用纸团堵上了。”

“这样啊!”徐冉说,“可是……这跟冯浪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这跟冯浪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刘思缈才发现,自己折腾了半天,竟然毫无意义,本来就炙热的脑子一急,视线里顿时一片模糊,她扶着墙来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洗了两把脸,又捧着冰清凉的自来水啜了几口,火烧火燎的咽喉稍微舒服了一些。她抬起头,看着镜子中那个双颊泛着潮红、眼睛里毫无神采的自己,终于明白:不能再单独扛下去了。

她走出洗手间,来到主卧,拿出手机,又犹豫起来,真的要打给那个家伙吗?

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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