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看得出来,切萨雷和刚才的她一样感到了自己言论中的不当——珍妮突如其来的低沉,似乎让他误以为自己的这个问题伤害了她,而这则让他陷入了一片凝重的沉默:很显然,切萨雷不是很擅长处理这种感情上的尴尬场面。他如雕像一般凝固的脸上所透露出的小心翼翼和不知所措,几乎让从一些不那么愉快的回忆里回过神来的珍妮感到了歉疚,她现在的心情的确说不上有多好,但这绝不是切萨雷的问句所引起的感受,甚至更不是现在的处境所引发的感想。

“我想,这确实是很可悲的,”她以肯定的口吻开口说道,“因为这是一种无能的表现,就像是我们刚才在讨论的——我们这么做的原因,是我们没有能力在保全自己的同时获得我们想要的结果,所以不得不苛待自己……其实所有并不基于相爱的婚姻几乎都有一个这样的基础,所有的政治联姻,所有因为将就产生的婚姻,所有的掘金女郎在嫁给老金矿的时候——我想她也会感受到相同的挫败和不安,而我认为我们的可悲程度还较为轻微,因为这毕竟是个短期的婚姻,不像是政治联姻要持续一生,也不像是那些对爱还怀有希望,但不得不嫁给年龄,嫁给‘想要孩子,但无法独立抚养’这个现实的女性一样,必须面对自己的失败,更不像是掘金女郎,为了改变自己的处境和命运,不得不欺骗别人,出卖自己,不顾一切地追逐着每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甚至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还要真诚地催眠自己,让自己相信这段婚姻中真的有爱存在……”

她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过分高亢和夸张,连忙收敛住了情绪,平静了一下以后,这才继续地说,“和他们相比,我们至少还有主动权——我们追求的还不是那么基础的东西,我们还不是那么的无能。”

切萨雷沉默了一会儿,他用一种奇特的眼光打量着珍妮,仿佛她正在展示的是全新的一面——一个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跟前展露过,至少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一面,过了一会,他缓缓说,“确实,真正促成这段婚姻的并不是我们对于失去金钱的恐惧——”

当然,当切萨雷提议靠结婚来转移财产的时候,他们这么干是为了钱——为了一大笔钱,为了弥补之前的错误,但在事态升级以后,当他们被irs盯上以后,珍妮选择高调继续婚姻的时候,钱已经确实不是他们考虑的第一要素了。珍妮点了点头,“这就是刚才我想要纠正你的,你的形象——你作为ceo的形象,公司的影响力,潜在的敌人,这是我们看重的东西,这是我们需要通过一次婚姻来解决的问题,而这么做并非因为我们需要钱……钱对于现在的你和我来说,已经不是问题了,切萨雷,真正重要的是我们想要做的事,我们想要通过大梦实现的理想,我们想要达到的高度——真正重要的是追求卓越——”

“追求卓越,永远追求。”切萨雷说,他的表情平静了下来,就像是有一种负担——一种并未表现出来,但一直隐隐存在,一直暗地里在他们的交流中添加阻碍,制造尴尬的负担,悄然消失,这让他看起来宁静得多了——一直要到现在,你才会意识到之前的他多少都有几分紧绷。

“是的,重要的是这一点,为了钱和生存交换,可悲。”珍妮说,她举起手来示意,“建立在欺骗上的交换,可悲,没有终结的交换,可悲,这些所有的可悲和一次仓促的婚姻一样,最终都会造成痛苦而混乱的结果,影响到周围很多人的生活。但为了卓越的交换,就像是你说的,一次干净的、友好的、默契的合作,可悲吗?也许依然是可悲的,但它同时也是可敬的,起码这是成功者的可悲,甚至距离伟大就只有那么一步之遥了。”

“你对自己的评价就那么高吗?”切萨雷说,他真的微笑了起来,靠着椅背伸长了双腿,“距离伟大只有一步之遥?huh?”

“如果我们追求的目标不是以个人为中心,”珍妮说,“而是以群体为中心,我不知道——我猜,如果你的志向是保护野生动物,为了筹集到足够的经费和政策倾斜,建筑一个保护区,你和我协议结婚——想想吧,如果是这样——”

切萨雷想了想,然后大笑起来,他将脖子靠上椅背,冲着屋顶发出了哧哧的笑声,伸出手抓着金发。

“这听起来会是一部很好的电影,我猜,典型的艺术片,混合上一些性的迷惑、思考,还有人性的卑微和伟大,诸如此类,”他笑着说,“但,回到正题,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是的,如果我们是为了这个假结婚,那我们就是伟大的。”

“同时也是可悲的。”珍妮补充说,“起码在那些坚持为了爱而结婚的人群眼里,我们是伟大而可悲的。不过我猜那样的话,我们在结婚时的感觉会好一些——起码要比为了一间电影公司而结婚的感觉要好。”

“而为了一间电影公司和它代表的一切结婚,又比为了生存,为了钱财——或者完全迫于无奈,为了虚无缥缈的政治需要而结婚的感觉要好得多。”切萨雷带有些微嘲讽——以及自嘲地说,“可悲的程度要轻得多——乌拉。”

“你简直难以想象,”珍妮却没有切萨雷的兴致,她摇了摇头,低声地说,“一样是牺牲一次婚姻,那些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为了从绝望里走出的人,站在圣坛前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你简直无法想象她的生活和我们的生活之间差距了多少——这并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你无法想象她有多无知而蒙昧,有多么的无助和挣扎,是多么的孱弱……也许你可以和她谈笑风生,也许你们时常擦肩而过,但你们完全无法互相理解,你不会明白钱对她来说为何那么重要——对你来说,钱是这世界上最不需要担心的东西,你有太多的办法得到它,而她呢,她也不会理解你的世界,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无能和低微,还会为自己取得的成就而沾沾自喜,就像是……”

她看了切萨雷一眼,没有避讳地说,“就像是某些时候的你一样,她会让我……现在的我,情不自禁地为她感到抱歉……”

切萨雷沉默了下来,但没有露出被刺痛的表情,今晚似乎是个奇妙的夜晚,有这么多敏感的话题被提及,每个话题都需要小心翼翼地严阵以待,甚至可以说是不提为上,而他们针对这些话题展开了如此大胆的讨论,表达了这么尖锐的态度,但却没有一个人因此受伤,仿佛在此时此刻,不论是不那么光荣的过去,还是性格中固有的缺陷,难以释怀的心结,都不会是可以被用来攻击自己的软肋,不是需要戒备防护的隐痛,而是可以坦然承认的不完美,可以在讨论中隐然得到弥补——也许无法一次性解决,无法治愈,但疼痛依然可以被舒缓,伤口依然可以被呵护,在这样的讨论中你可以相信世界终究是向着好的一面发展,而你也不再需要永远保持坚强,在险恶的外部世界里,总是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放下戒备修修补补,你会相信世界不仅仅是一次又一次永不停息的风暴,你会相信在旅途中你能到达绿洲,你会相信在终点的确有一块地方在等待,也许它不是天堂,但总有那么一两处地方,会和你期待的一样。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为了追求卓越而牺牲,本身已经是一种成功。”最终,切萨雷依然没有主动询问什么,而是缓和地总结,“——如果这是自我安慰,那我得说,你确实做得不错。”

“起码我宁可选择为了追求卓越而牺牲一次婚姻。”珍妮毫不犹豫地回答,“如果要我选的话,是的,我会这么选。”

她忍不住笑了笑,“这么看的话,我的进步的确不小——这一次站在圣坛前的时候,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幸福的了,想想看,也许在我第三次结婚的时候,我就真的是为了全人类——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而结婚了。”

“到那时,不适感应该已经相当轻微了,”切萨雷揶揄地说,“如果真有那么一次的话,我想,怎么着你也应该习惯了吧。”

“我想应该是如此。”珍妮也笑了起来,“不过我知道,即使到了那时候,也一定会有人为我难过的——莉莉安就一定会为我感到抱歉。”

“是,莉莉安一定会。”切萨雷的脸色柔和了下来,在这一刻,他的声音几乎可以用轻柔来形容,“莉莉安是这个社会的良心所在。”

“而我们呢?”珍妮问,“我们这种人呢?”

“我们这种人则是人类文明前进的车轮。”切萨雷说,“比较小的那种,你知道,我们的目的毕竟没那么高尚,但不论如何,我想,正是成千上万个我们推动着社会在不断的前进,也许是走向毁灭——但不管怎么说,没有我们,世界的变化一定会缓慢很多。”

“听起来真的很刺激,”珍妮把最后一片西兰花放进嘴里,“就当我是自我安慰好了——其实我蛮高兴我是这种人的,我想,和莉莉安比,我的人生起码会精彩很多。”

切萨雷笑了起来,他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盘,“所以,这就是新家的第一顿晚饭——毫无产出和实际意义的哲学对话。”

“如果你觉得这就是哲学的话,”珍妮站起身去拿厨房纸巾,“那你的大学成绩肯定没我想得那么好——而且这也不是没有实际意义,起码这让我的幸福感增强了不少,空荡荡的大宅、即将到来的婚礼——感觉都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不是吗?这些毕竟是我们的选择——这毕竟是追求卓越应有的代价。”

“这么说,你顺畅地完成了一次自我催眠,”切萨雷说,他弯下腰开始研究洗碗机,而珍妮对他的背影大翻白眼。

“我发现你有时候实在很讨人厌——”她来来回回地把桌上的脏污擦去,大略收拾好料理中使用的碗盘,而后,见到切萨雷还没有起身,便走到他身边一起蹲了下来。“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有点不确定它有没有接上电源。”切萨雷说,“面板没亮,但——”

他往右侧探身的同时,珍妮注意到左侧似乎是一个插座,两个人差点撞到了一起,切萨雷不得不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帮助她保持平衡。

可能因为两人吃的食物冷热程度不同,他手心的温度和珍妮的皮肤有明显差异,掌握的力度,熟悉的,略带海盐味的男士香水味——那种熟悉的紧张感又回来了,但这一次,珍妮发现她不再那么尴尬、恐惧,她不知道是切萨雷的哪句话让她下意识地放松了戒备,反正结果如此,她依然能感到自己的鸡皮疙瘩正威胁着要纷纷起义,但现在,她的本能已经不再驱使着她想逃了。

他们对视了一眼——也许时间比通常的眼神交汇要久一些——但几乎是同时笑了起来,化解了刹那间的紧绷感,珍妮说,“插座似乎是在左边,看到没有,在那块抹布挡着的墙面下方……”

很快,洗碗机的液晶面板亮了起来,切萨雷为咖啡机做好了定时,和珍妮一起鱼贯走出厨房。

“你对这顿餐点感觉如何?”他要比平时多话一些。

“我觉得我需要一个专职的沙拉厨师,”珍妮说,他们一起踏上了楼梯,“西兰花有血腥味——它不该在鸡肉后入水的……你呢?”

“我本想招待你吃一点意面——哪怕是一口也好,”切萨雷罕见地有些尴尬,“一点碳水化合物对健身而言无伤大雅——不过我最后放弃了这个主意。”

这没什么好笑的,但珍妮忍不住开始笑,她几乎和切萨雷同时开口,“所以,我们确实需要一个厨师——”

“所以,我得开始切实学习烹饪——”

这真的没什么好笑的,但不知为什么,珍妮的笑声变得更大,而切萨雷也开始摇头轻笑,他在二楼拐角处停住了脚步。“晚安,珍妮,明天见。”

珍妮一边笑一边走上三楼,“晚安ie,明天见。”

登上台阶,打开廊灯,走到走廊尽头,看了看黑漆漆的海面,顶着强劲的夜风关上窗户,再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走廊另一侧是她的衣帽间,来到漆黑一片的主卧室,打开照明灯,走进空无一人的大房间,环顾陌生的环境——

这一切本应该让她感到不安和恐惧,但珍妮现在感觉真的不错,她的思想已经摆脱了暂时的低潮,挥着翅膀去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她在想她的下一部文艺片——她无心的比喻和切萨雷的揶揄给了她一些灵感,她有种感觉,顺着这条路往前走,没准她真能找到她想要拍的电影:不论票房,不管奖项,只是想演的电影;她在想着她的过去,她久已经遗忘的少女时代;她在想着刚才的晚餐,想着切萨雷的话,“如果你不能把爱人放在事业之前,那就最好放弃追寻‘白篱笆’式的婚姻”,这让她想到了丹尼尔.戴-刘易斯和他的妻子,她想要知道切萨雷和丹尼尔谁更自私一些——也许切萨雷有一天会遇到一个女孩,可以像丽贝卡一样为他牺牲,而这会极大地改变他的生活……

她在想着她的将来,想着她的两次婚姻——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珍妮模模糊糊地想到了这个问题,她在思考着她的第三次婚姻——她已经为了不同的理由结了两次婚了,她会结第三次吗?她会遇到一个让她想要步入教堂的男人吗?诚然,如切萨雷所言,这一切并不是那么的顺理成章,尤其对她来说,更不可能在大部分人都结婚的年纪自然而然地结婚,婚姻需要争取、努力和牺牲,对她来说更意味着可以预料的精彩故事,无穷的外部因素和多重博弈——婚姻以及这之后的一切,必然也意味着事业上的暂停和分心,意味着权力天平的摇摆和动荡——她会怎么选择呢?和切萨雷一样干脆放弃期待,还是暗自盼望自己能有丹尼尔的运气,和自己的真命天子一见钟情?

也许……也许她还是对婚姻有些朦胧的憧憬的——当然不是她和切萨雷的虚假婚,又或者她和前夫的那种买卖婚——而是真正的婚姻,因为爱而缔结的那种——不过,这又引来了另一个问题——

她将要结第二次婚,已经有了好几个男朋友,也许还有一些倾慕的对象,可她……曾真正地爱过谁吗?朦胧的初恋、前夫、克里斯、萨尔维……这些人和她的感情,真的算是爱吗……

不知不觉间,珍妮走到了窗前,透过玻璃望向了花园,景观灯的朦胧光照映出了一片茵茵绿地,可以明显地看到,正下方的房间里投出了一束淡黄色的灯光,灰尘和小虫在灯光中上下飞舞,顺着直线投向了远方悬崖的一片浓黑。

“也许可以在花园里种点香草……”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跳进了脑海,实际、有趣,来自东方人的种植天赋挤走了所有的形而上学。“百里香、迷迭香什么的,又可以驱虫,又可以烹饪——我一直想要种点什么,可惜以前的别墅真不合适——今晚的肉酱加一点龙蒿草肯定更香……”

她的胃仿佛蠕动了一下,珍妮咽了咽口水,转身去拿她的瑜伽服,“一点碳水化合物的确无伤大雅,下次吧……下次我一定要吃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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