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像少先队员跟着大队辅导员一样,乖乖跟着卓越他们走出了医院,一路上她都想问卓越对她使那眼色是什么意思,但卓越的神情很凝重,且健步如飞,她能跟上趟就不错了,顾不上提问题。一直到几个人都坐进车里了,她才逮住个机会问:“卓--老师,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

卓越好奇地问:“我刚才的意思?什么意思?哪个刚才?”

“就是在医院的时候--”

“医院的时候?我--没说什么呀--”

“我--看见你在对我使眼色,我猜--你是不是怕--医院的人听见煤矿的事不大好?其实我也不会在医院里就说出来的--”

卓越似乎听明白了一点,说:“噢,我没使眼色啊,我就是怕司机等久了不高兴--”

石燕大失所望,原本神秘得象搞地下工作的,结果人家根本没那么“地下”,是她自己在那里故弄玄虚。这使她有点后悔这么快就跟黄海告了辞,好多事情都没说清楚,黄海一个人呆在医院也挺可怜的,看他那眼神,似乎很想她能留下来多陪他一会,结果她屁股都没坐热就跑掉了。都怪这个卓越,眼神那么难懂,又那么难以抗拒,搞得她糊里糊涂就跟他离开了医院。

不过既然已经出来了,似乎也不好叫司机再送他们去传染病院了,又不是她的汽车,不能她说走就走,她说来就来,同行的几个人也肯定不愿意再回传染病院去。如果她一个人回到医院去,晚上回学校就成问题了,因为黄海还躺在床上,肯定不能送她。她这样想了一通,也就释然了,今天就算了吧,明天再去医院看黄海,现在已经知道地方了,明天一个人坐车去就行了。

严谨提议说:“时间不早了,大家都还没吃饭,我们找个餐馆,一起去吃点吧。”

两个女生连忙推脱:“不啦,不啦,我们还要赶回学校去,太晚了就没班车了--”

卓越劝道:“慌什么?吃完了,叫司机送你们回去就行了--”

姚小萍听说有车送,就象吃了颗定心丸一样,立即停止了客套:“司机送我们?那行啊,是该一起吃顿饭,不过得我们请客。”

严谨说:“怎么能叫你们女生请客?算我的!”

卓越一笑:“算你的?你身上恐怕连买包烟的钱都没有了吧?”

严谨象被人揭了短一样,羞赧地笑了几声,就没下文了。

石燕有点紧张,因为她身上没带多少钱,不知道够不够他们四个再加司机共五个人吃饭。卓越注意到她没吭声,笑着说:“怎么?吓坏了?怕我们把你吃穷了?”

“哪里,我是在想--”

“想那姓黄的小子?他没事,拉肚子嘛,过几天就好了。”

她顺着这话题问:“你说他这事会不会是有人做了手脚?”

“很难说,这种事,什么可能都存在。”

严谨问:“他干嘛跑这么远来搞社会调查?”

石燕把黄海的情况讲了一下,着重强调黄海对受苦受难人民的同情和帮助,满以为要把这两个男生感动一家伙,也来跟她一同佩服一下黄海的,但卓越淡然地说:“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不太注意策略,也没什么实际效果,就算他把D市煤矿的问题捅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就算他把D市煤矿的问题解决了,又能怎么样?”

这两个“又能怎么样”象两个吊杆,把石燕对黄海这次社会调查的期待值吊到半空里去了。先前她觉得如果黄海能把采访报告顺利写出来,就算完成任务了;后来她听说了矿难的事,又觉得光写个采访报告还不够,如果能把矿难的真实起因调查出来就好了;再往后,她亲眼看见了矿难死者家属过的那种贫穷生活,她又觉得光调查出来还不够,如果能改善一下“五花肉”她们的生活,那才算不虚此行。

现在这些宏伟的目标被卓越两个“又能怎么样”映照得十分渺小了,是啊,就算黄海的报告改善了“五花肉”她们的生活,又能怎么样?那些当官的照样当官,而世界上该有多少“五花肉”们仍然在受苦受难?她好奇地问:“那你说要怎么样才能--怎么样?”

“要从根本上改变这种状况,而不是这么小打小闹的--”

“怎么样根本改变?搞场暴力革命?”

卓越仍旧是淡然地说:“暴力革命有什么用?共产党不是搞了暴力革命了吗?他们不是上台了吗?但中国仍然是这个样子--”

石燕觉得卓越一定知道某种比黄海的“小打小闹”和共产党的“暴力革命”都好的办法,她追问道:“你肯定有什么好办法,快说说,到底是什么办法?”

卓越没答话,好像不愿再谈这个问题,搞得石燕也不好意思再刨根问底了。

一行人到了卓越挑的一家餐馆,落了座,大家一人得了一本菜单,开始点菜。石燕估计今天是她们女生付账,但她没多少钱,有点不敢点菜,只把眼睛盯在菜单每页纸的最后那一行,那里有菜的单价,她准备从价钱入手,看到便宜的单价了,再往前看是什么菜,只要咽得下去,就点那个。但她看来看去,都没看见什么便宜的菜,即便是青菜,都要好几块钱,如果一人点一个菜,她口袋里的钱就不够了。

她一开始就决定不要姚小萍付账,因为姚小萍今天是来帮她的,人家连课都逃了,陪她跑了一整天,哪里还好叫人家出钱请客?再说姚小萍是有家室的人,每分钱都很宝贵。

她壮着胆子说:“大家随便点菜,我请客--”

姚小萍争辩说:“怎么是你请客呢?我们两个女生请他们男生,他们今天帮了大忙--”

这次严谨没抢着请客,大概是怕卓越又揭他老底。卓越也没跟她们客套,只拿着个菜单,介绍说这家的某某汤不错,某某小炒不错,某某海鲜不错等等。石燕心里更紧张了,看他那架势,今天不吃她一个钱包底朝天是不会罢休的了,就怕连钱包底子吃掉了都还不够,那怎么办?问人借钱?问谁借?严谨肯定是没钱的,卓越大概也没带钱,因为他们在搬家,怎么会带着大笔的钱?

她装做不在意的样子,但心里紧张得要命,眼看着卓越一个接一个地点,什么汤啊,凉菜啊,热菜啊,炒的,蒸的,炸的,恨不得每个类别都要点一个。他越点,她的心就越往下沉,是不是他觉得他今天帮了她的忙,所以应该敲她一顿?

从点菜到上菜再到吃菜,她基本都是处于一种紧张状态,只在担心自己口袋里的钱不够,所以吃也没吃出味道来。但其它几个人似乎都吃得很酣畅淋漓,卓越还要了几瓶啤酒,三个男人又喝又劝的,十分热闹。

最后终于吃完了,跑堂的拿着帐单过来,石燕举手说:“给我吧--”

但卓越伸出右臂,右手掌斜着那么一竖,对她做了一个“别”的姿势,就把帐单拿过去了,看都没看数字,就掏出一迭票子,交给了跑堂的。石燕还想跟他争一下,但他又那样望着她,好像在对她使眼色,给她的感觉就像刚才在医院一样,似乎她如果不照他说的做,就会酿成大祸,她只好老老实实地停止了争抢。

付完账,几个人在卓越的率领下走出餐馆,坐进汽车,司机酒足饭饱,态度十分好,殷勤地问:“先送两个女士回去吧?你们住在师院哪里?”

两个女生说了大致地点,司机就把车开动了。可能大家都吃太多了,吃傻了,回去的路上几个人的话都不多,不知怎么的,让石燕想起“脑满肠肥”这个词,看来肠一肥,脑就满了,脑满了,思想就懒惰了,言语就不灵活了。她还听见严谨打了几个饱嗝,司机打了几个酒嗝,一下就把他们俩的形像搞粗俗了。

司机把车开到两个女生的宿舍附近停了下来,几个人告了辞,两个女生上楼,其它人就跟车走了。

姚小萍边上楼边说:“这个卓越还挺大方的呢,点了那么多菜,吃得我好胀,从明天起又得减肥了。我看你都没怎么吃嘛,是不是在男生面前装秀气?”

“装什么秀气?我是只能吃那么多--”

“那你亏了,我是尽情地吃了的,因为我以为是我们女生付账,不吃回来就亏了。不过我边吃边担心,一顿就吃了这么多,一个月的收入肯定吃没了--”

石燕见姚小萍也跟她一样紧张,忍不住笑起来:“我刚才也是担心得不得了,因为我身上没带什么钱--”

“我也是--”

“那你还那么积极地要请客?”

“那怎么办?难道客气都不装一下吗?不过我知道D市的风俗,男女一同出去吃饭,不会要女的付钱的,除非是已婚夫妇,那时女的把钱掌管了,就该女的付钱了。再一种情况就是女大男小的那种,谈恋爱的时候出去吃饭,都是大女付钱--”

“D市还有这种风俗?”

“你还不知道?”姚小萍转而问,“你觉得那个严谨怎么样?”

她不明白:“什么怎么样?”

“我是问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石燕以为姚小萍在开她跟严谨的玩笑,有点尴尬地说:“他太矮了,再说他今天在车上打了好几个嗝--”

姚小萍忍不住笑起来:“打嗝也成了缺点了?难道你不打嗝吗?你们这些小女生,追求的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什么高大啊,‘憨傻’啊,不打嗝不打屁啊,都是些不能当饭吃的东西--”

“那你说应该追求什么?能当饭吃的东西?人矮了就能当饭吃?”

“我说‘当饭吃’,不过是一种比喻,就是说有没有实用。你觉得我丈夫怎么样?还算得上英俊吧?但英俊又有什么用呢?乡巴佬,根本不懂什么叫爱情--”

石燕并没觉得姚小萍的丈夫英俊,她也就是那天在餐馆碰见过姚小萍的丈夫一次,而那次因为有黄海在场,她紧张得不得了,哪里有心思注意别人的丈夫“憨傻”不“憨傻”?但她不好这样说,就迎合说:“其实你丈夫不象乡巴佬,不说话的话,根本没人知道他--不是D市人--”

“哼,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只看见他一个外表,如果你深入了解一下,我包你就不这么说了。典型的乡巴佬,教都教不会--。哎,算了,不说了,结了婚的女人,发起丈夫的牢骚来,那是三天三夜都发不完的。”

“为什么结了婚的女人这么--恨丈夫?既然她们这么恨她们的丈夫,那怎么不离婚呢?怎么不干脆就不跟她们的丈夫结婚呢?一开始就不跟那样的丈夫结婚,不是什么问题都不存在了吗?”

“哼,‘说得轻巧,拣根灯草。’你有那么一个名校‘憨傻’的男朋友,又温柔又体贴,你当然说得起这个狠话,我们这种运气不好的,就没这个狠气了。不过你也别太惬意,男人嘛,不管婚前怎么殷勤你,结了婚都一样,革命成功了,不用努力了,面具一取,都不是好家伙--”

“那干脆不结婚算了--”

“那怎么可能呢?人总是要结婚的,结得好不好,那就是命了--”

石燕没想到姚小萍对婚姻这么悲观,平时都看见她在开导人家的。她问:“你怎么这么--悲观失望?我看你劝别人的时候,从来都是头头是道的嘛--”

“就是因为我悲观失望,所以我劝起人来才头头是道,都是经验之谈嘛,我的建议不会错的,因为我都是替人把最坏的可能都想到了--如果她们连那么坏的结果都愿意承担了,那其它情况下就不会那么失望了--”

“那你--难道你自己当初没把最坏的可能都想到?”

姚小萍懒洋洋地说:“我那时情况不同嘛,我丈夫是我校长的儿子,校长是我的顶头上司,直接领导,管着我的饭勺子,我敢不听?”

石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什么?你丈夫是你校长的儿子?我还以为你不答应做校长儿媳,所以校长才报复你的呢--”

“你‘以为’得不错,的确是那样,我不愿意做他儿媳,他就报复我--”

“那你怎么又说你丈夫是--校长的儿子?你到底在说哪个校长?”

姚小萍不解地说:“什么哪个校长?统共就说过这么一个校长,我们县中就这么一个校长--”

石燕更不懂了:“你不是说你不肯做他儿媳,他报复你的吗?怎么你还是做了他的儿媳呢?”

“这有什么不好懂的?我不同意,他就打击报复我,我没办法了,就同意了。就这,简单得很,难道你没听说过‘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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