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没想到卓越会来这么一手,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生怕旁边的人看了起哄。还好,旁边的人只好奇地看着他俩,就像看外国人当街搂抱接吻一样,不理解,很诧异,但充满了符合国策的对外国人的宽容,还有自发的对洋人厚脸皮的佩服,总结起来就是:看看的可以,学习的不行。

不过卓越很快放开了她,用刚刚搂过她的那条胳膊招手叫来了一辆的士。车一停,他就很殷勤地为她开车门,等她坐进去了,他又为她关车门,然后才把他的包放进后车箱,旋到他那边,坐进车里。

不知道是不是D市人太老土,或者卓越太打眼,反正这一幕也有很多人围观,而且脸上的表情已经由好奇发展到了悲天悯人了。可能有些人把她当成了残疾,以为她连车门都不会开,又或者以为她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拐卖了还不自知。总而言之,围观的人都是一付“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神情,但只在那里“哀”,只在那里“怒”,却不伸手相救,个个都象生了根,钉在那里。司机不得不按几声喇叭,才惊醒了几个爱惜生命的,裂开一道缝,让他们的车冲出了包围圈。

石燕这个没见过场面的菜鸟自然是尴尬万分,仿佛人们的视线都是一道道电弧,灼得她脸发痛。但卓越好像很习惯这种人眼聚焦,他泰然自若,一点也不怯场,使她感觉他以前最少当过四年联合国秘书长,惯于去那些贫穷落后地区访问,练就了被第三世界人民死盯而见怪不惊的联秘风度。

车已经开离了火车站前的广场,但石燕的大脑似乎没带上车来,还是空空如也,只觉得整个人象被一股气浪掀到了空中,心里知道应该把自己的身体调节成一个减少撞击的姿势,但就是没力量支配自己的四肢,只好束手无策地等着直通通地摔到地上死掉。

她不知道卓越要把她带哪里去,她也不知道他要对她干什么,只觉得心里很急,这使她认识到所谓“急中生智”都是胡扯,从遗传的角度来看,“急”绝对生不出“智”来,“急”只能生“急”,有其母必有其子。

她正在那里一代一代地繁衍着她的急,就觉得形势又有了变化,他的一条胳膊搂在了她肩上。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注意到这不是刚才在火车站前搂她的那条胳膊,而是另一条,刚才是右胳膊,而现在是左胳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样的危急关头会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但她的确注意到了,而且在那里深究其含义,仿佛他伸哪条胳膊就能决定中国的四个现代化能不能实现一样。

她的深思自然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可能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他觉得她没反对,于是形势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他的左胳膊很有力的一勾,她的头就歪过去,靠在了他胸前,但她的屁股还固执地坐在自己那边,于是搂抱就不成其为搂抱,反而像他在使用“箍颈大法”谋杀她一样,弄得她生理心理都很不舒服。

可能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她把屁股向他那边挪动了一点,生理上舒服了一些,但心理上更不舒服了,怕他以为她是在主动倒向他怀里。她想把屁股挪回去,重新来过,再倒一遍,纠正他可能有的误解,但他箍得紧,她动弹不得。她现在最怕的就是碰上一个正义感极强的司机,从反光镜里看见这一幕,会以为车里正在发生一起什么案件,直接把他俩拖公安局去了。

他的胳膊箍在她上臂处,仿佛是一个最完美的着力点,使她很难挣脱。她暂时放弃负隅顽抗,想等他不注意的时候再突然动作,但等她扬起脸来观察他的时候,却发现他并没看她,只一本正经地看着前方,更让她有了箍颈谋杀的感觉,而且是暗中的箍颈谋杀,死了都没人知道的那种。

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垂下头来看她,对她做了个鬼脸。

就这一个鬼脸,就把她变成了他的同谋,她感觉好像不是他在对她做什么,而是他们俩在对司机做什么,至少是他们俩合谋,在欺骗司机,在司机眼皮子低下搞小动作。她一下失去了挣脱的欲望,乖乖地呆在他怀里,竭力把这想象成一件浪漫的事。

但她听见他大煞风景地说:“连中饭都没吃,好饿——”,而他的肚子更是大煞风景,连着“咕咕咕”地叫了几声。

“你怎么不吃中饭?”她的浪漫神经还没松驰下来,心想他肯定是特意留着肚子跟她一起吃的。

他说:“打牌打忘记了——”

这回风景是煞到底了,她又想挣脱他了。

他“事件隧道”般地扯到另一个话题:“房子的事搞好没有?”

“搞好了,跟姚小萍合住,分在南一舍——”

他用另一只手奖赏般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乖孩子——”

就这一捏一赞一“乖”一“孩子”,就让她彻底缴械投降了,心里只有感动,象一只等候了主人一天,终于等到主人回家,还被主人抱在手里痛惜的小狗一样,感恩戴德之情油然而生,主动地向主人怀里挤了挤,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对主人的感激一样。

他问:“喜欢不喜欢?”

她不知道他指的什么,仰起脸来询问他,结果还没提出问题,他就俯下头来,吻在了她嘴上。她差点叫了起来,想声明她刚才仰起脸是来提问题的,不是来讨吻的,但他吻得很紧,有“吻死人不抵命”的派头,她想叫也叫不出来,一阵头晕目眩,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任凭他吮她吸她,还用舌头在她口里左扫右扫,痒痒的,麻麻的,勾动着她身体的什么地方,让她全身发热。

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傻傻地承受着他的热吻。他吻了一阵,放开她,盯着她看。她不敢跟他的目光对接,只好闭上眼睛。过了一会,他附在她耳边问:“初吻?”

她糊涂了,感觉他在羞辱她一样,她想到他就这样在一辆出租车里偷走了她的初吻,而他的初吻还不知道献给了谁,她心里很不舒服。刚想发作,他又开始吻她了,这次吻在她耳边,边吻还边咬她的耳垂,然后他往脖子方向吻去。她觉得心跳加快,通体发软,好像要融化了一样。如果他现在要对她为所欲为,估计也不会遭到反抗。

但他突然停下了,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把她看得很尴尬。

她有点恼羞成怒地问:“看什么?不认识?”

他没回答,只笑了一下,说:“你真可爱!”

她刚凝聚的自尊心和反感又被他融化了,她撒娇地捶了他一下,他只笑,不出声地笑。他脸上的笑神经仿佛连在她脸上一样,他那边一扯,她这边的嘴也咧开了,跟着他无声地笑起来。

下面的车程他们没再“打架”,只静静地靠在一起,一直到出租车在一家餐馆外面停下。

两个人在餐馆一张僻静的桌子两边坐下,服务员照例拿来菜单,两个人照例研究菜单,她照例想着自己带的钱够不够开帐,但这次比较不那么紧张,因为上次已经被他吓出胆子来了。

他还是象上次一样,或者说象每次一样,积极主动霸道专横地点了菜,她不知道他点的什么,但她知道肯定是她爱吃的东西。他就有这个本事,问都不问你,就知道你爱吃什么。两个人坐那里等菜的时候,她担心地问:“你是不是很饿了?要不要先——吃点什么垫个饥?”

“是有点饿,但现在不想吃别的东西,免得待会吃不下了。”

她无话找话地问:“你在火车上——跟谁打牌?”

“车上认识的人,说了你也不知道——”

她觉得他好像在嫌她打听太多一样,吓得不敢说话了。

他也没再说什么话,她觉得很不自在,两个人这样亲密地在一起吃饭,刚才在车上又“那样”过了,在她看来,关系就不是一般地好了,但不知道他为什么反而没话说了。

一直到三杯啤酒下肚,三菜一汤也消失了一半,他的舌头才仿佛恢复了说话功能,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刚才饿坏了,只顾吃饭——”

她又发现他一个本事,就是他可以用一句话惹恼你,让你生好大的气,把自己胀得满满的,他再用一句话把你的气全放跑,还让你为自己生了他的气内疚。她很母性地说:“如果饿得太厉害了,最好吃慢点,免得——伤了胃——”

“我妈也是这样说——”,他说着,就从包里拿出一个很精致的小盒子,打开来给她看,说,“看看怎么样?漂亮不漂亮?”

她看见一串洁白的珍珠项链,中间的大,两边的小,从大到小,排列有序,有着非常流畅的线条,让她想起“鬼斧神工”几个字。她以为是送给她的,差点说出“不是叫你别买的吗?”,幸亏她这人开口慢,还没吱声,就见他收回了盒子,边往包里放边说:“给我妈妈买的,她一定喜欢。”

她见他给他妈妈都买这么漂亮的珍珠,心里没来由地慌张起来,怕他给她买的比这更好,那就糟糕了。她只给他买了付几十块钱的太阳镜,虽然几十块钱就是国家发给她的大半个月的生活费,她绝对舍不得花在太阳镜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上,但这不是为她自己买的,是为他买的。她一直有个潜在的原则,送东西就得送华而不实的东西,不然就太俗了。如果他为她买的东西这么高档次,而她只买几十块钱的东西送他,不是显得她在糊弄他吗?

他接着又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来给她看,还是白色的珍珠项链,但珠子大小是一样的,整齐划一,象一个妈生的多胞胎,分不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来。

这次她比较聪明了,不到他说出“是送给你的”,她就坚决不表态,只默默欣赏。她准备即使他说了是送给她的,她也要先以玩笑的方式否定三次,砸落实一下。

这次幸好她什么也没说,因为他又把盒子收了回去,边往包里放边说:“给我妹妹买的,她最爱争嘴了,你出门不给她带礼物,她可以烦你几个月——”

接下去他就没再从包里往外掏盒子了,而是回到了吃吃喝喝上。她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失望,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他那爱争嘴的妹妹,在心里计较他给他妈妈和妹妹都买了礼物,而没给她买,连便宜的珍珠项链都没买,也没提海螺的事,搞得她很失落。比失落更令她难受的,是她对自己的瞧不起,居然堕落到为礼物争风吃醋的地步,这哪叫纯真的爱情?

酒足饭饱了,他叫服务员拿来几根牙签,自己用了一根,其余的都给了她。她一下糊涂了,难道我牙齿缝里夹满了菜叶子?怎么给我这么多根?她哪里好意思跟他两个人对着掏牙?只敢拿在手里玩,不敢掏,也不敢看他掏。但她又怕她牙齿缝里真的夹着菜叶子,而他待会又要来吻她,那就丢大人了。她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很快很隐蔽地掏了一下,总算放心了些。

两人打扫完齿缝,他又把手伸进包里去了,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心想这回肯定是给她的礼物了,因为就她所知,他家里的女眷就是一个妈妈一个妹妹,刚才两份礼物都已经展示过了,那这份不是她的还能是谁的?

令她垂头丧气的是,他这回掏出的不是一个精致的盒子,而是一个纸袋,她知道那里面不是海螺就是便宜的珍珠项链。就在她听见自己的心“扑通”一声落到最底层的时候,他说:“这是帮姚小萍买的珍珠项链,一共五串——”

一场虚惊!

她打开纸袋看了一下,不光有珍珠项链,还有一张发票,很简陋的那种,就是一张普通有横格子的纸,巴掌大小,上面写着项链的数目和价钱。

可能有了前面那两串做参照物,她马上觉得这几串简直不叫珍珠,也是大小不一,但前面的大小不一是很艺术的,是从中间向两边非常数学地递减下去的。而这几串呢,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勉强睁着朦胧的醉眼,胡乱抓了珠子就串在一起似的。

她忍不住说:“怎么是这样?大小都不一样,这多——难看啊——”

“五块钱一串,还能怎么样?我跑了好几家,这已经是挑最好的买的了。所以我没给你买,怕你拿去送人的时候,人家嫌寒酸——”

她突然有点恨姚小萍,恨姚的小气,恨姚的多事,恨姚的厚脸皮。哼,想做人,又舍不得花钱,买这种便宜东西送人,还叫我出面请他帮忙,这下好了,他肯定连我也瞧不起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交什么朋友,就说明你是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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