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照头脑中记着的地图,向美崎的家走去。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我将花紧紧抱在怀里,踩着满地的落叶向前走着。

抬头看天,只见高高的大树伸展着枝条,一轮弯月从枝叶的缝隙间露出来。借着微弱的月光,我又低下头去看少女的脸庞。在行进的颠簸中,支撑着她头部的纤细茎秆也在摇晃着,不过看上去应该还能支撑得住。

我的衣服和鞋子都不是专为登山准备的,走在树林里,脚下时常会打滑,也常常会被树枝刮到。

我往身后看去,里美并没有追上来,她追不上来了吧。我小心地走出树林,回到山路上。

又走了很久,当我再一次低头去看那盆花的时候,却发现美崎的脸颊染上了惨白的颜色,那似乎并不仅仅是月光的影响。我每迈出走一步,垂在花茎的花朵就会摇晃一下。美崎太虚弱了,我一边担心着,一边走的更加小心。

夜晚的天气寒冷刺骨,被树枝刮伤的地方也辣辣的疼。脚下的路一直都是上坡,因为美崎的家本来就在山上。我每走一步都会觉得疲惫不堪,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不管走多久,美崎的家似乎仍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我并没有走过这条路,究竟是不是地图上标示的道路,我越来越没有自信。黑沉沉的夜晚,一直守在我的身边,仿佛在等待我精疲力竭倒下的那一刻,好扑上来将我彻底吞噬。

但只要想到美崎,那些疲惫和疼痛便都无所谓了。即使走错了路也没关系,折回去再换一条路走就是了。我要实现少女生前的期望,要把她带到自己思念的院子里去看故乡的风景,此刻的我的心中,满满的都是这样的念头。那真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我之所以坚持着活到现在,不也正是因为有这少女的缘故么?我手中的小小的少女,早已经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

终于,我看到了一所小学。那是地图上标示过的小学。我终于可以确定自己走的是正确的道路了。路边民家渐渐多了起来,朝向山顶的道路也渐渐变得狭窄了。

当东面的天空生出些许光亮的时候,我来到了一处村落,那应当是美崎的家所在的地方。村落里冷冷清清,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抬眼望去,各家大多半隐在树林里,似乎都是没有人烟的空房。不少人家的墙边各处散放着农作的工具。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晨起农作的年老妇人从我身旁走了过去。原来这里还是有人住着的。那个妇人在头上裹着一条毛巾,扛着锹走过的时候,还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会儿,大约是因为很少有陌生人来这一带的缘故吧。

相原的地图是正确的。沿着石阶向上,走过一块石碑,就是往美崎的家去的道路。路旁长满了大树,连路都成了穿过树林的隧道一般。道路两侧杂草丛生,密密的树木犹如两堵墙壁,枝条虬结恍若屋顶,将早晨的阳光挡在外面。我一走入这条森林中的管道,便不禁想起医院后面杂木林里的那条小路。

走着走着,我的眼前忽然开阔起来,前方出现了一片空地。原来,这条树木隧道的尽头连着一块包围在森林里的空间。

这是在山的斜坡上开出的一片平坦土地。空地不大,地上覆着青草,周围围着树木,如同隐藏在深山里的人间乐园一般。在空地的中心有一所小小的房子,那大约就是美崎少年时生活过的建筑了。她的家还在啊,一股喜悦之情涌上我的心头。

在我走过来的山路的另一侧,是一片空旷的天空,一棵树也没有,仿佛是一所空中的庭院。在那里,山势重新变成了一个斜面,站在斜面的这一端往下看,下面的城镇尽收眼底。

忽然,我发现那所房子里冒出了几缕轻烟。房子里面还住着人吗?是新搬来的人吗?我从没有想到这里竟然还会有人,不禁生出了些许不安。

带着一点困惑,我敲响了那一家的房门。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男子。虽然我明知道自己从没见过这个人,却总有一股似乎在哪里见过的感觉。他有一张了无生气的脸,就像我在医院里见过无数次的那样。于是我知道,他也有着辛酸的过往,也和所有失去了欢笑的人一样,带着悲哀灰暗的情感啊。

看起来此前从没有人探访过他。他带着一脸的惊讶开口问我。

“……请问有什么事?”

虽然是在质问,语气却并不强硬。我犹豫了一下。

“这里以前应该住过一位柄谷美崎小姐吧。我是她的朋友。”

我这样回答之后,对方露出怀疑的神色。

“美崎应该没有朋友吧。”

“你是哪一位?是美崎的密友吗?”

“我叫三上。”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

美崎的——

我再一次细细打量眼前的男子。脸颊消瘦,眼眶深陷。他多半是一个人住在这里的。

我想告诉他我带着重生的美崎来了,也想马上把花拿给他看。可是我犹豫了一下,这么说会不会太过突然了?

“见到你很高兴。你的事情,我常常听美崎小姐说起。我是在住院的时候认识她的。不过具体情况等下再说,有件事情我必须马上去做。”

说完,我向着能够眺望山麓的斜坡走去。我要尽快让种在花盆里的美崎从庭院里眺望故乡的风景。这件事情办完之后,再和三上慢慢解释也来得及。

我一边向斜坡走,一边回头望着自己的身后。三面都是森林,小小的房子建在中间,三上站在房子的门前,远远地看着我,似乎是因为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而困惑不已。

庭院的尽头犹如悬崖一般。而且没有栏杆,地面陡然消失在尽头。失足坠落的话,恐怕命就没了。抬起头,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站在这里,会有一种被抛向空中的恐惧感。难怪幼年时的美崎一定要握着母亲的手才敢站在这里。

远处可以看见大海。海面反射着清晨新生的太阳。那是凝聚温暖的光线,将我的脸庞照的暖洋洋的。

我把美崎的花盆放在地上,取下了罩着她的白纸,在庭院的一端找了一个益于眺望的地方开始挖坑。没有工具,我就直接用手挖。挖好以后,我小心翼翼地把这株有着少女面孔的植物移到坑里。

走了一整夜,她的花瓣都掉光了,连一枚都没有剩下。茎秆的尽头只有花萼,上面生着少女的头颅。长长的黑发中,美崎的眼睛闭着,她随着花盆里的土一起移植到故乡的土地上。

我一边给她的根盖上泥土,一边眺望着前方的景色。十多年前,美崎和她的母亲曾经站在这里过。想到这一点,我不禁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这是美崎和母亲两个人生活过的地方。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对于还是孩子的她来说,母亲是她唯一可以交谈的对象吧。那个时候她一定是很幸福的。就像开放的花朵一样,天真无邪地生活着。

当她回想起自己站在这里眺望的那些时候,她的心中一定也会泛起自己母亲的点点滴滴吧。当她在这世间遭遇痛苦辛酸的时候,她也一定盼望着能够回到这里吧。当她去往叔父的家、去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的时候,她所能回忆的也一定只有这里而已吧。当她住在医院、住在叔父家里的时候,会有多少个夜晚让她回想起这里的景色啊。

美崎的根部都覆上了泥土,我长长吐了一口气。我的任务结束了。一直被什么牵着的心,也终于松弛下来了。

突然之间,我的身后传来一声呼喊。那是我熟悉的声音。我回过头,里美正和三上一起向我这里走来。她多半是让汽车停在外面,自己一个人穿过林中隧道进来的吧。

“找到了。”

里美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生气的味道,语气里有的只是担心。她的手上拿着一张纸,那是相原护士画给我的地图。我伸手到怀里摸了摸,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地图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大约是逃跑的时候丢在车里了吧。

我猛然想起她是要把我强行带回家去的,心立刻冷了下来。

里美站在我的面前,伸手抓向我的手腕。

“等一下,我还有话要对这个人说。”

我指了指三上的方向,然而里美却显出严厉的神色,摇了摇头。

“你父母还在家里等着呢。”

“很快就好。”

“别再拖延时间了,你还打算逃跑是吧。”

我住了口。里美说的没错。而且我已经看好逃走的路线了。

里美拉起我的手腕,向三上说。

“打扰您了。我们马上就离开。”

她拉着我离开斜面,一步一步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三上走在我们的旁边,带着询问的表情看着我们。

“三上先生,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

我一边被拉着往回走,一边向他道歉。他摇着头说:

“你们……?”

我回答道:

“……我把美崎送回来了。”

三上看着我,一脸的迷惑,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就在这一瞬间,我猛地扭过了身子。也许是因为事发突然,里美的手一下就被我甩开了。我趁着一瞬间的自由拔腿就跑,朝着相反的方向、朝着刚才的斜面跑去。

我竭尽全力奔跑着,眼前的天空越来越大,眼看就跑到了地面的尽头。空了的花盆和栽在一旁的美崎映在我的眼角。再过去一点,我就可以纵身跳入天空,然后,我在这世间的一切苦楚辛酸便都可以结束了。

就在地面消失,我打算投身跳入空中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此前从没有真正睁开过的美崎的眼睛,此刻正大大地睁着。

我刹住了身子,里美和三上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我,剪住我的双臂,将我按倒在地上。我大声叫喊着,试图挣脱他们的束缚,但他们两个的力气很大,我怎么也挣不开。挣扎了很长时间,我的身上沾满了泥土和灰尘,叫喊也终于变成低低的悲泣。

在推搡挣扎之间,我忽然注意到从某处传来了歌声。我先停止了挣扎,然后他们两个也都不动了。我找到了发出歌声的地方。在离开我们扭打处不远的地方,那一朵花瓣都已经落尽了花朵,正在哼唱着那一曲熟悉的旋律。

追随着我的目光,里美和三上两个人第一次注意到那朵小花。温柔的、纤细的歌声。是在病房里听过无数次的打动人心灵的旋律。美崎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骚动都视而不见似的,一心一意地哼唱着。两个人剪住我双臂的手放开了。

我抖着胳膊,用膝盖爬着凑到美崎身边。仔细看着她的脸,我发现,她真的将一直微闭着的眼睛完全张开了。眼睛里是如同珍珠一般美丽的黑色瞳孔。黑发与叶片在风中摇摆,她仿佛很吃惊似的,凝视着在眼前伸展开的广阔的风景……

三上请我们进了美崎住过的家。那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草庵,是由木头和茅草搭成的简陋小屋。房子里只有一个房间,房间里也几乎没什么家具。墙的窗户不过就是四块木板,推开它们,庭院便一览无遗。栽种在庭院尽头的美崎,从这里也能看得见。

我让里美回车里等我,只告诉她等我回去再和她详细解释。里美看到有着少女容颜的植物,便再也没有了反驳我的情绪。她点点头,沉默着出去了。

我和三上面对面坐下来,然而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枯坐着,沉默了很久很久。

“那首歌,是我和美崎创作的。”

终于他说话了。

“这么说你果然是美崎的表哥。”

三上点点头。

“我十一岁的时候她来了我家。”

三上闭上了眼睛,微笑了一下,是想起当时的事了吧。寂寞的微笑啊。看见这份笑容,我便明白了。

他们是相爱着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美崎孤零零一个人住进那所医院呢?为什么他几乎不去探望她呢?

“过了几年,我们都成了大人,我父亲给我找了一门亲事。”

“你和美崎的事情,家里面不同意是吧……”

这种苦痛我也是明白的。我的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抽紧了。

“美崎曾经说过,‘我不应该活在这世上’。那语气真实得让我胆寒,连后背都生出凉气。一定是有人对她说过她母亲的事情,说她拖累了她母亲吧。她认为自己给所有人都带来不幸,她想一个人静悄悄地生活,不和任何人说话,不与任何人交往。”

想要消失。必须消失。这几乎是一项使命。她大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自己是这世上一块污秽的痕迹了吧。

“我说我要反抗我父母的决定,而她只是说,‘如果我不在就没关系,对不起’,而且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说着,然后第二天,她忽然从家里消失了。”

“她在另一处镇上住了几个月,后来就住院了。”

三上哀伤地点点头。

“而我

,也终于放弃了美崎。不,应该说我努力想去放弃她……我结婚了。对于双方的家庭来说,这都是一个完美的结果,然而我却无法彻底忘记美崎。结婚之后不久,我便想尽了办法,终于找到了美崎的下落。”

“然后你终于去了医院……”

对话越来越令人窒息了。他们的经历也是如此辛酸啊。

“我经常听美崎说起这个地方。这是她的故乡。我就在这附近打听她的下落。直到差不多一个月前,我才听说有一个名叫柄谷美崎的女子住院的事,于是我立刻辞别了家庭和妻子……”

啊,是了。我明白了。这正是曾经发生在美崎母亲身上的事。又一次,又一次重现了。

“我找到了美崎,告诉她,‘我和妻子分手了,我们结婚吧’……”

从前,她的母亲也正是同样破坏了对方的家庭,而且破坏的原因也正是美崎她自己。正因为如此,三上的爱,不啻于刺入她心房的利剑啊。她是察觉了这份循环般诅咒的存在么?是要以自己的死来打破这一份诅咒么?无论如何,在她的心中,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之道吧。

“我也听说过她和她母亲的事情,但是我仍然不太理解她的心情。我是多么愚蠢啊。不慎的言词,却让她……”

三上的视线垂了下去。眼睛下面显出深深的眼袋。

“我想,这不是你的错,只是一种偶然。”

“我让她想起她母亲的过去了。”母亲对我说过的话,也让我来告诉你。美崎这么说着,语气中充满对过往的深切怀念。

“我现在在这个家里,是因为这里是世上唯一一个能让美崎安心的地方。”

我想象着生前的美崎,想象着她在医院的杂木林里哼唱的样子。那时的她该是什么心情呢?一边哼唱着,一边想起三上和自己的母亲了吧。

接下来,该我解释了。我把美崎变成花朵的事告诉了他。在她自杀的地方发现这株植物的事。歌唱的事。她的歌声挽救了病房里病人的事。

在我解释的时候,三上一直向着庭院的方向看着,他的眼神很寂寞。视线的尽头是那一株化作植物的少女。有那么一瞬间,那朵花所在的地方仿佛出现了并排站着的少女和母亲的身影,然而在下一个瞬间便消失了。我知道,那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交谈结束之后,疲惫便一下子袭了上来。我们吐出长长的叹息,忽然,他站起身,走到房间里唯一的家具、一个小小的衣柜旁边。

“她留下的东西很少,”三上拿出了一张纸,“这个你拿去吧……不想要的话,也请帮我扔了它。”

我接过这张纸。纸张折得很仔细。我看看三上,问他是否可以立刻打开。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纸张的质地并不算很好。边缘已经发黄了,也有些残破的地方。打开纸张,里面是工工整整的文字,应该是美崎的笔迹。纸上写着的是人的名字,整齐地排成几行。没有姓氏,只有名字。我立刻意识到这是将要做母亲的女性给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所起的名字,其中既有男孩的名字,也有女孩的名字。

我无法直视这张小小的纸片。这张纸不知道被读过多少次、被折过多少次,纸上已经满是折痕了。

在我也躺过的医院的病床上,她像是在这世间开了一个小孔似的眺望着,思考着。她的心中该是如何考虑的啊。

她觉得自己不该活在这世上吧。她希望自己从这世上彻底消失吧。但即使如此,她也希望自己能够将身体里的孩子生出来,想给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她离开我,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对三上的话点点头。毫无疑问,正是如此。她在上吊的时候,肚子已经很大了。

我们站起来,走出了小小的房间。在草庵的门外,我们两个人又站了好一会儿,侧耳倾听美崎哼唱的旋律。被树木包裹着的空间里,她的歌声静静地流淌着,洋溢在每一个角落里。

我同三上道了别,他垂下头,向歌唱的花朵处走去。坐在美崎的旁边,凝视花茎顶端的少女容颜。我将视线从他哀伤的背影上移开,又一次落到手中的纸片上。

不知怎的,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春树的身影。那是在医院的走廊里,春树赤着脚走在光与影的分界处的场景。春树张开双手,闭着眼睛,只用赤裸的双脚感受地面的温度,走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

我们大家都是这样,都是同样生活在这世上的啊。一边是白色的大地,一边是黑色的荒原,我们就在这两者的分界线上小心翼翼地走着。

黑暗的、负面的引力攫着我们的手;白色的、温暖的大地鼓励着我们前进。有时候我们在黑暗中拯救了自己,有时候却倒在了黑暗的荒原。美崎的身影就溶在黑暗之中。我为此感到悲伤,头脑中再一次感觉到沉重的铁块,那股沉重简直要拖着我坠入无边的黑暗荒原。孩子当然是一股绝对的鼓励性的力量,然而即使有这股力量,她还是被吞入了黑暗。那我呢?我又有什么?这样想着,我的心中充满了绝望。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向里美等待的方向走去。就在这时候,三上的喊声传了过来。我转过身,看见他站在花朵的旁边,带着困惑的表情凝视着她,似乎发现了什么极不寻常的东西。

“怎么了……?”

我问道。他摇着头说:

“刚才我还没有注意,只注意那首歌了……”

他放开嗓子大声叫喊起来。

“虽然很像,但不是她。这朵花的脸不是她……!”

起初我以为他弄错了,但是立刻我就明白了过来。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贯穿了我的身体。

难以置信。可是……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解释。

美崎生下了她的孩子。她要让她的孩子看看这个世界。她还是盼望着能让她肚子里的孩子来到这个世上。

那一朵歌唱的花,正是生长在美崎上吊的地方,是她的孩子。所以在第一次看到三上的时候我才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朵花中的少女身上,也混着一半他的血液啊。

三上向着花朵跪下。他一定也发现了。

美崎生前,在枯死的大树下低声哼唱的歌曲,被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听到了。胎儿在梦中听着这曲旋律,所以当她变成花朵的时候,虽然不知道歌词,却还是记住了母亲这一首温柔的旋律。

怀着肚子里的孩子上吊的少女哟,你虽然在寻死,却还是盼望着能将自己的孩子生下来,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你将你所承受的母亲的爱、将这片土地上的思念、将这世上所有的点点滴滴,都孕育在这个初生的孩子身上了吧。你是要像自己的母亲带着你站在庭院眺望这个世界一样,也要让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看一看这个美丽的世界吧。

一面走向冰冷死寂的世界,一面又听着生命的灵魂之声。你的孩子歌唱着,感受着阳光,在风中摇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加真实,更加常充满生命的气息呢?天真无邪、没有一丝杂质的歌声,那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东西啊。

某一棵大树下,你向着自己凸起的小腹唱起的歌,被作为花朵出生的孩子牢牢记着。我终于明白了,母亲与女儿之间与生俱来的牵系,即便是死亡也无法打破呀。

太阳静静地升起。我站在阳光下,沐浴着静静的山风,耳边又响起了少女哼唱的旋律。那是母亲教给她的、唯一的语言。

我大声向三上和他的孩子告别,离开了美崎住过的小小的故乡。在我的手中,紧握着美崎留下的那一张小小的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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