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走了,留下的只是这无边无际的感伤。

无垠的旷野上只剩下我和亦风日夜长期地守望着。太阳失去了往日的光芒,苍白的巨月无论是升是落都是那样凄凉,冷清的狼洞口终日堆满积雪,洞前的足迹被掩盖了,灌进洞穴的北风带着哨响,裹着坚硬的雪粒,日复一日地堆积着沉甸甸的记忆。

小屋的门上,格林每次挠门的爪痕还清晰地印着。屋外雪地上,他经常叼着解馋的一截瘦羊蹄已成了乌鸦们的玩具,他藏食的雪窝子再没留下抓刨的痕迹,他食盆里的水结成了冰坨子。我每天早上仍然习惯地盼望着格林的石头从窗户外丢进来,期盼着看见他一脸憨笑地爬上窗户。最后的那块狼山石被亦风抚摸得越来越光滑……

晚上挤在一起睡觉时,少了最暖和的格林,我冻得牙齿直打战,半夜里冻醒就拱着睡袋往亦风怀里钻。亦风也鼓着眼睛睡不着,他叹着气:“格林这下真的走了,你舍得吗?”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趴在亦风肩头上啜泣了一整夜,怎么劝慰都没用了。

白茫茫的雪,灰蒙蒙的天,黑漆漆的狼洞,周围的一切变成了黑白底片,再没有了蓝色的天、紫色的云、金色的狼毛、明黄的狼眼、粉红的狼舌头……仿佛格林是草原之魂,没了他,我们的草原陷入一片死寂。

那么久的相依为命,格林在的时候,日子再苦都是甜的,格林一走,我们的生活失去了重心。我们常常四目相对无话可说,可是谁也不愿意离去,心里只有一个希望,想再看格林最后一眼,想再抱抱他,或者我内心最盼望的还是格林能回来,他的离开是那么匆忙,尽管我们有了半年多的思想准备,然而这一天终于到来时,我们俩竟然像得了相思病一样,说不出的空虚和惆怅。

格林会不会被其他狼欺负?他会不会找不到食?会不会想我们?有时我突然神经质地想到:“糟糕!他会不会被人打死了?而我们还蒙在鼓里!”于是我疯狂地找他,喊他!亦风到处留记号,希望帮他找到回家的路。

有两次我们在望远镜里发现似乎有动物的尸体躺在草丛中,两人头昏脑涨地冲上去看,当发现是冻死饿死的野狗,我们揪紧的心才松下来,幸好不是格林。但格林此刻又在哪里?会不会在另一片雪地上垂死挣扎?他会不会跟着狼群走得太远,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就像他曾经在城市里迷失的那次一样,迷茫地到处找我们?他还在这一带活动吗?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会不会饿得连爬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果自由的代价是死亡,我们当初还舍得他走吗?

雪后,时常能看见狼的踪迹,我和亦风便会满怀希望地跟去看个究竟,比照其间有没有格林的足迹。我用相机把每次发现的狼爪印都拍下来,晚上回小屋子把爪印逐一作比对,记下每只狼足印的特征。但是再也没见过格林,我们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估计此生再也见不着了。想起亦风以前对我说过的,没有一例人养大的狼放生以后能活着的,我追悔莫及——早知道就不该让格林走!

狼山一带原本漫山遍野的干牛粪早已被我和亦风捡得差不多了,我们只能分头走远路拾柴火和牛粪。

大约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我走着走着,突然,雪地里几个熟悉的爪印跳入我眼中,缺一小趾!我心里一抖,这是格林的爪印!老天啊,他还活着?!

足迹很新鲜,绝不超过一天,和另一只大狼的足迹走在一起。我顾不上叫回亦风,立刻沿着这两行狼迹往下走去,越过河面,翻过小山包,穿过一大片冬季草场,在一处牧民家周围,狼爪印消失在深草中。

我确认牧民家的狗都是拴起来的,便小心翼翼地靠近。我攀上牧民家的牛粪墙向院子里张望,里面有三个劳作的牧民妇女。

“大姐,最近在这里有没有看见过狼啊?”我小心地探问。

三个女人互相交流了几句,其中一个会汉语的十七八岁的藏族少女隔墙回答:“有啊,昨天下午阿妈就见到了两只狼。”

我心里怦怦一跳,强压激动问:“看见狼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少女回答:“这个不太清楚了,是阿妈看见的,要不你进来喝碗茶吧,我给你叫阿妈去。”

分开半个多月了,终于有了格林的线索,不但有了线索,还能吃上东西,我心花怒放,立刻随着少女进了屋,坐在暖炉旁烤着火,一口气喝了五碗酥油茶,身子马上暖和起来。我满心期待地等着阿妈。

不一会儿,阿妈进了屋来,头发花白,面目和善。我连忙躬身问好,少女也跟在后面进了屋。阿妈让我坐下,意味深长的目光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用生硬的汉语问:“你是做什么的?”

阿妈一开口就问我这个问题,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说我是自由职业者吧,这草原深处的牧民也不一定理解;说我是画画的吧,我已经一年多没正经画过了,而且我专为打听狼的消息而来,什么职业才能与狼沾边呢?我总不能说自己是养狼的吧,不是所有人都接受狼,我还是多留个心眼的好。我低头一犹豫,看见挂在胸前的照相机,试探着回答:“我是来旅游摄影的,听说有狼出没,想拍一些照片。”

冬季里哪儿来的游客?游客哪儿来这么大胆?游客又怎么会穿着这一身熏满牛粪味儿的藏棉袍。这漏洞百出的回答连我自己都不信,但总算为寻狼找到点理由吧。

阿妈听完嘴角一抿笑了起来,她们用藏语交流了几句,少女忍不住掩着嘴咯咯笑起来:“骗人,那不就是你那只狼吗?”

我浑身一激灵,窘得满脸通红:“你们认识我?”谎言当场被揭穿,我一时间手足无措。阿妈笑着在额头比画了一下:“我们在山那头放牧的时候见过你跟着狼走,我认得那只天眼狼,昨天就隔着我很近,他一直盯着我看,好像认识我似的。他不太怕人啊!”

天眼狼?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格林额头正中的疤痕恰似长在眉心的第三只眼睛,藏族人多数信佛,对天眼更有着神奇的向往。这“天眼”和不太怕人的特征印证着我发现的足印,确认是格林无疑。

我尴尬地接着问下去:“阿妈看见两只狼往哪儿去了呢?”

阿妈点头喝了口茶,大致描述起来:昨天,天刚麻黑的时候,一只大狼和那只天眼狼来到我们牧场上,天眼狼在羊圈外面放哨,和狗缠扯,大狼从羊圈矮墙洞里跳进来,咬死了两只半大小羊。那两只狼可能饿慌了,特别能吃,没多久就啃得只剩羊脑袋和蹄子了。

我脑袋“嗡”地一下!完蛋了,我还以为找到格林的线索了呢,结果是格林在这里闯祸了。我心情复杂极了,既欣喜,又心惊,更害怕——

我欣喜的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得到确切的关于格林的消息。首先,他活着!其次,狼族接纳了他!再者,这家伙知道去逮羊了,看来确实是饿不死了!这点是被人类规范束缚的我没法教他的,还得是狼师出狼徒!

我心惊的是,格林袭击的是人类的牲畜,就算不被饿死,可他也会被打死啊!虽然,我过了几个月的狼生活,我完全可以理解狼生存的艰难,理解他为什么会冒死偷羊,但牧民与狼的矛盾由来已久,我怎么可能要求别人牺牲自己的财产去保护狼呢?然而,我也知道横竖都是死,狼绝不会选择饿死!

我更害怕的是,我此刻就坐在牧民家里,像个闯祸孩子的家长,被人家逮个正着,还不知道受损失的牧民会如何狮子大开口?我陡然间想起了卖死羊给我的牧民,我真后悔走进这个小屋,还一气儿喝了人家五碗酥油茶,这事儿麻烦了,我下意识地抱紧了相机。亦风没在我身边,如果我今天走不脱怎么办?我的汗顺着额角流了下来……不,或许事态会比我想象的更严重,我养了个“祸害”,我说不定会被牧民们视为养狼为患的仇敌!而格林,我可怜的小狼,这里可没有什么动物园,逮到“害兽”完全可以当场打死!

我想来想去,心里一横,躲是躲不脱的,为了格林,一定得扛起来:“阿妈,那羊多少钱?我……我……赔您!”

阿妈一听就乐了:“几个弱羔子赔什么呀,这牧场上哪家不死牛羊?吃了就吃了吧,狼总要活命嘛!等开春儿有食了,狼也就散了。”

“啊?”我意外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阿妈,那天眼狼是……是我那只啊……”这叫冤有头债有主,你们都逮着我了,还不找我算总账?

少女笑得更欢了:“知道是你养的,我们以前在山那头的大河湾一带放牧的时候,经常看见你带着那狼在河对岸走,一起抓兔子、抓老鼠啥的,很神奇。我们叫你狼女,可是从没见你走近。呵呵,你放心好了,阿妈说了,狼到我们牧场来,我们不会打他的,好多年都没有看见过狼了。”

我眼睛一热,老天有眼,我终于又遇见好人了,阿妈的善良瞬间打破我心中重重顾虑。同在一个草原上,牧民和牧民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我紧捏着相机的手总算松了下来,少女瞅见我手里的相机,挪挪凳子亲近地坐过来问我:“阿姐,能不能帮我们照张相啊?”

我连忙点头,巴不得为这家好人做点事,我瞄了一眼他家墙上的大相框,说:“回头我也洗成这样的照片给你们送过来。”

少女一听,兴高采烈地进屋换最漂亮的衣服。

阿妈填着炉膛里的火,蒸锅里冒着馋人的热气。我咽着口水,硬把眼睛从蒸锅上挪开,扭头往墙上的相框瞅去。相框里众多的照片中突然有一张面孔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凑近了看,越看越眼熟……这不是多吉吗?那个引我到狼山去的爱狼的小伙子!

我忙指着多吉的照片问道:“阿妈,这小伙子是你什么人啊?”

阿妈抬头看了一眼,笑道:“哦,那是我儿子。”

噢……我心里所有的疑惑顿时有了答案。人和人的确不一样。

我刚给少女照完相回到小屋里,就见阿妈揭开了锅盖,热腾腾的蒸汽里肉香扑鼻。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锅刚出炉的包子,强压住的饥馋再也控制不住了,我红着脸问:“阿妈,我能吃个包子吗?”

“吃吧!吃吧!呵呵!”阿妈热情地点着头,转身找盘子给我盛包子,我已等不及伸手进锅里抓了一个,就往嘴里塞!羊肉包子,太香了!

“慢点吃,小心烫!”阿妈连声说,装了满满一盘放在我面前。我死盯着盘子,两手左右开弓,羊肉包子塞了满嘴,滚烫的包子贴在嘴巴的裂口上,烫得眼泪直打转。

阿妈问:“你饿坏了?”我顾不上回答,嘴里嗯嗯几声,又抓了两个包子塞进鼓鼓囊囊的嘴里,一个劲儿地点着头,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这是我几个月来吃到的第一顿像样的饭食,泪水伴着几个月的辛酸全咽进了肚子里……我知道我吃食的样子可能跟格林差不多,这才是人间烟火啊,要是亦风也在,该多好啊!

一阵狼吞之后,整锅的包子被我干掉了一大半,我急忙停手了,心里很过意不去,不知道这是不是这家人的晚饭。阿妈又装了一盘放在我面前:“放心吃吧,吃不完的阿妈给你装回去。家里男人们都去寺庙了,要回来还早着呢,等会儿阿妈再做就是了。”

我谢过阿妈,才又拿了一个包子咬起来,这回动作斯文多了。阿妈问起我很多事,不解地说:“一个城里姑娘为一匹狼跑这里来受苦,值得吗?”

我咽了一口包子,鲜甜味在舌边慢慢回了上来,我点点头:“值得。”

其实和格林在一起,最开始只是天生的母性和同情,可天长日久,格林身上似乎有些魔力般的东西感染着我,引我不断去探究和体会到狼性中一些可贵的东西,有时甚至不知不觉地把狼性和人性相比较。直至和格林一起来到草原后,狼、动物、人乃至整个草原无时无刻不在触动着我,越来越深的自然情怀和人狼情缘让我在这片草原的残酷和痛苦中享受快乐,我也从没想到当初一个小小的生命会给我带来这么多的感悟。我甚至想永远留在这里,和狼群奔跑在同一片荒野上。然而,这对一个和现代化有着千丝万缕依赖的城里人而言,回到自然或许只是一个遥远的梦境。我才发现也许我和很多现代人一样,早已失去了和大地的联系,和自然的感应。

我很羡慕阿妈,这样善良的一家人住在草原上,有着自己的信仰,牛羊成群,儿女相伴,每天感受着草原的脉动。我情不自禁地问道:“阿妈,您这一辈子都生活在草原,你感觉幸福吗?”

阿妈笑眯眯地答道:“幸福是个啥?我从没想过这个。草原上的人一茬一茬地长,长大了饲养够吃够用的牛羊,然后结婚,生子,死去,一辈一辈就是这样生活的。”说话间,阿妈慈祥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别无他求的满足感。或许,老一辈的草原人就是这样生活的,简简单单,他们从不自问是否幸福,是否向往另一种生活,没有另一种,只有从遥远的过去就在等待着每一个草原人的那一种生活。有时候别人的追求就是自己的现在,自己的憧憬就是别人的现实。

如今呢?在席卷草原的社会变迁下,年轻的草原人有了另一种选择,而草原上也有太多可以交换另一种幸福的东西,草原的未来又将如何?我珍惜地体会着在草原人家做客的幸福,或许十年以后,人们再走进草原就感受不到如此单纯质朴的情谊了。

饭后,少女带我进羊圈,查看了昨天格林和大狼翻进羊圈的洞,那是羊圈最矮的一处围墙,墙上带着血迹的狼爪印清晰可辨。虽然早已预见,当我的手指触摸在那熟悉的爪印上时,心中还是泛起一阵惊喜的暖流。真的是格林!

出了羊圈,我满怀感激与歉意地告别阿妈,阿妈把剩下的包子全装在口袋里给我,又给了一大麻袋血肠、油饼、风干肉,我赶紧把热包子捂在怀里,连声道谢!格林活着,我们也有吃的了,我飞奔回家,让亦风感受这双重的惊喜!

回去的途中,我泪洒了一路……草原深处的牧民仍有一些保持着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和与人为善的淳朴品质。不知道像阿妈和扎西这样肯为狼的生存留有余地的人还有多少。

转眼又是十多天过去了。我像一个苦苦盼望与失散独子重逢的狼母。

这天,中午还有点小太阳,现在干脆阴了下来。云层厚厚地压在天边,北风夹着细小的雪花掠过冰封的河面。

“这是什么地方啊,跟平底锅似的。”亦风拿着望远镜站在一处略高的地方,环顾四周。两岸环绕着草场的都是逐渐倾斜成三四十度的山坡,山脚与草场相接,草场尽头与天相连,整片“U”形的地势像被拉了个辽阔的鱼眼广角。而眼前这条南北走向的冰河蜿蜒过锅底中央,把中间的草场曲分成了东岸和西岸,乍一看像个太极图。

冰河的东岸,草场上的积雪并不深,有些地方的薄雪东一块西一块地融化着,露出一点干瘦的烂草皮子掺和着雪化后的泥浆,死皮赖活地贴在地面上。草皮摆出限量供应的样子等着牦牛群来啃食。几百头牦牛埋头摆动着大脑袋拱开积雪,扒吃雪下的泥草,管他是泥还是草,能填塞肚子就行。风吹着几乎能拖地的牦牛长毛,牛群呼出的白气比雪雾更加浓重。有的牦牛吃着吃着就抬起头,艳羡地望向河西岸——那边是一大片冬季草场,过膝深的金色牧草就在冷风里晃啊晃的,但是那片冬季草场是另一家牧民留着接春羔时用的,被严格地用铁丝网围了起来,而且中间隔着陡峭难爬的河床。牦牛是不敢贸然越过冰面的,如果在坚冰上摔一跤对沉重的牦牛而言,可能是致命的,东岸的牦牛也只能望河兴叹。

我和亦风是跟踪着一大片狼足迹来到这条大河西岸边的。头一天晚上,我们听到远远近近的狼嗥声,一大清早,我们就循着昨夜发出声音的方向到处巡查。终于在河滩边的雪面上发现了成群的狼足印,于是一路跟了过来,谁知足迹跟到这里分散绕了几个弯儿,竟然全都诡异地消失了。

跟了大半天又是一无所获,我们沮丧地坐在西岸边的一块小坡地上,啃着干粮发牢骚。

“你说他们昨晚嗥啥啊?这么多狼咋说不见就不见了。”

我拢拢衣领遮挡扑面而来的寒风。今天为了便于追踪,我特意穿着冲锋衣,这会儿停了下来便觉得冷飕飕的。亦风掏着衣服包,摸出半个油饼又掰开来分给我一半:“吃点儿吧,阿妈给的干粮也不多了,得省着点吃。”

我肚子正饿得慌,坐下抓了一坨干净雪就着油饼嚼起来:“兴许这拨儿是昨晚过路的狼,咱们早跟丢了,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你是说回成都吗?”亦风问。我哽着油饼不吱声儿。

我们正啃着干粮,远远望见牛群西北角骚动起来,所有吃草的牛都抬起头来,向西北角望去。眨眼间骚动就变成了恐慌,牦牛群开始你推我搡,牛角相互碰撞,简直像是群魔乱舞。

突然,不知哪头牛跺蹄大声哞叫,几百头牦牛立刻狂奔起来,奔腾的牛蹄卷起漫天的沙尘和雪片,蹄声震惊四野。

我们被这惊雷般的声响震得一蹦,正啃着的油饼掉在雪地上。亦风张大了嘴巴:“什么情况?”

我一把拽过亦风胸口的望远镜一看:“狼!”

望远镜里,只见牛群乱作一团,小牛到处乱窜,母牛焦急唤子,公牛高声哞叫着组织结群。数匹大狼紧随其后,驱赶着牛群,沿河一路向南奔来!牛群聚成一片,像潮水一样涌动起来。中途又有多匹大狼从侧翼杀出,阻止企图越过河面的牛群。

虽然隔着冰河,我还是感觉到强烈的冲击力,望远镜里全是乱溅的泥雪和鼓瞪的牛眼,寒风中只听见牛群隆隆的蹄声、喘息声和嘶吼声。牦牛和狼正进行着一场千年未变的仪式,为生存而厮杀。牦牛群惊恐万状,早已辨不清东南西北。

没想到无意中让我们撞见狼群追猎,这是生平第一次。令我费解的是,奔跑中,明明已经有了几头脱队的牦牛,这是狼群挑寡的绝佳机会啊,狼群却根本不去围攻落单的牦牛。不单如此,还总有一匹狼绕过去把这些掉队牛驱赶归队,那友善的模样,俨然他根本不是狼,而是牧羊狗。牦牛群终于有机会把小牛犊护在了牛阵中央,牛群的奔跑速度也略微减缓,似乎开始的害怕劲儿已经平静一些了。这群笨狼坐失良机,只追不杀,开什么玩笑啊?

我任由亦风把望远镜抢去,有些失望,现在的狼群是大不如前,就这帮不敢进攻的草狼真是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快看,那边还有狼!”亦风低喊着,指向河边草坡。

短促尖厉的野兽嘶叫,这就像个前兆,河岸的南面草坡中又蹿突出来数匹大狼,迎面突袭牛群右翼。奔跑中的牦牛群腹背受敌,向西是河,向东是山坡,狼群数量陡增,牛群陷入了无路可跑的新一轮慌乱中,他们别无选择,牛阵中的头牛们当机立断扭转方向,整群牦牛像回头潮一样向东面山坡上涌去!东面是一座四十度左右的向阳斜坡,斑驳的积雪残留在坡上。黑压压的牦牛群好像一股血肉与皮毛聚成的海啸,所有牦牛耸起牛肩胛,挺起牛角,奋蹄向陡坡埋头苦冲,只想捡回一条命。

几个狩猎小分队的狼群呈扇形从后面包抄上来,龇着尖利如锥的獠牙,扭动着灵活的身形,紧跟牛群的动向,在牛群周围忽左忽右地飞快跳窜,让牛群越发慌不择路,拼尽全力冲坡。牛群闷头猛爬,锐利的牛角像挺着刺刀催促前牛往上冲!

我看得瞠目结舌:这是狼群在打围啊!

眼看牦牛群已经冲过了半山腰。突然间,山梁上传出一声穿涧越谷的狼嗥,高亢振奋、摄人心魄的呼嗥声腾空而起,从高高的山梁上压顶而下,好似一只巨爪扑向这群瑟瑟发抖的待宰牲畜。长嗥声中,山梁上突现奇兵,眨眼间冒出了成群的大狼,朝着牛群龇牙大吼起来,仿佛将发起声势浩大的总攻!

这群狼不知是何时匿行潜踪埋伏在那里的。亦风拿着望远镜数狼,纷乱中根本数不过来。

狼群大声咆哮着,亮出獠牙利爪,飞扑下来,迎头冲向爬坡的牛群。

冲在最前面的两头牦牛紧急刹住,前蹄腾空,差点仰面后翻摔下坡去。刹那间,整个牦牛群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跑在前阵的牦牛慌忙掉头回跑,像一片惊涛陡然被狼群的大堤迎头一挡!泥泞湿滑的山坡,像个大滑梯,牛蹄没有抓地力,坡上面的牛根本刹不住车,很多回头牛直接就撞在了前冲牛的利角上。牦牛们被顶得高声惨叫,栽着跟斗往陡坡下滑跌,扬起一路的碎石泥沙。有的小牛犊怕得不行,拼命往大牦牛肚子底下躲,谁知沉重的牛身直接压倒在他们还没长硬朗的脖子上,有的小牛当场就没了声响。一头大公牛踩到一块摇摇欲坠的岩石,滑了下去,连后面那几头牦牛也跟着遭了殃。几头牛挣扎着想重新找回平衡,可坡面太陡了,加上湿滑的积雪,数头牦牛在斜坡上最后踢蹬了几下,像山体滑坡一般,一齐翻滚下来。

阵尾的牦牛被狼群驱赶着冲坡,断后的公牛甚至还倒退着往山上撤,混乱中根本看不见山上发生了什么事。山下的牛还在低头挺角,铆着牛劲儿往上冲,上面的肉山囫囵个儿地压下来,角度正好,砰咚闷响声中,滚下来的牛被戳着肩胛的、挑破肚子的,甚至被后面的牛角扎透了颈窝子的,还有的被牛角戳进了肋骨抽不出来,两头牛一起翻着跟头滚下山坡,像古代战争用的礌石,后面的牛躲闪不及被冲压了一路,小牛被挤死的、被踩伤的,一片烟尘雪泥中,只闻牛哭狼嗥。

亦风和我完全惊呆了,目睹这眼前上演的惨烈戏码,都忘了再拿起望远镜,镜头外的阵容远比镜头内震撼。天啊,这怎么跟纪录片里看见的完全不一样,我们所知的狼群都是惯于闷声不响发动突袭,而眼前的狼群却全然不同,虽然也是在突袭,但是更多的却是张牙舞爪地咆哮着造势,没有一匹狼真正下口咬,更没有一匹狼深入牛群当中大肆屠戮。或许人对狼的了解太少了。我突然感觉背脊发凉,虽然纪录片中都说狼群有了猎物就不会再攻击,可面对这么一大群狼,会不会顺便把我和亦风也捡了去?人若不了解狼,纪录片里说的靠谱吗?

想到这里,我一动不敢动,谁知道哪里还有狼军埋伏?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

就在转头侧耳的一瞬间,我猛然听到咆哮的狼群中传出“花花”的吠叫声!我顿时心跳加速,狂跳的脉搏把激动的感觉往全身每个细胞泵去!多熟悉的“口音”!我赶紧抢过亦风的望远镜,望远镜绳子勒得亦风咝咝喊疼,我忙让他噤声:“听,格林!”

亦风一听果然又有几声“花花”。

亦风张嘴就喊:“格……”我一巴掌给他捂了回去,生怕惊扰了狼的狩猎,也生怕他这一叫,格林一分神,被牛蹄子跺上一脚就完蛋了。我拿着望远镜一个劲地搜寻,大片的牛群中到处都是狼在跳窜,哪里分得清谁是格林?

感觉有格林在,我就不害怕了,我和亦风对视一眼,竟然有了一种找到组织的奇妙错觉,觉得眼前是我们本家在围猎。有格林的维系,我们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狼族一员,正在观摩大部队作战,热血沸腾!有一种送儿子去当兵的感觉,看着儿子在战场上拼杀既自豪又担心。

牦牛群如山崩泥石流般倾泻下来以后,伤的伤,残的残,哀牛遍野。

狼群不再追撵,他们绕开还在奋起反抗的牦牛。狼不需要再动手了,这一役,战果辉煌!我再也不敢对狼战妄下结论了。

然而,我们以为狼群该大快朵颐的时候了,狼们却碰碰鼻子擦擦肩,有的走山后,有的跑向西南角……打围的狼,竟然三五成群地撤了,一点都不留恋这些伤残死牛。我们一头雾水,辛苦半天不要战利品?这算打的什么围啊?!

牦牛们蹬着蹄子,挣扎着爬起来,丢下一大片伤兵,向安全地带转移。

远远传来了人声、马蹄声和犬吠……

“格林!”眼看狼群快撤了,亦风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不大,但西南角撤退的狼群中,一匹狼猛然回头,被亦风看个正着。“是他吗?”亦风急忙拿望远镜对焦。我死盯着“回头狼”,把不准。

另一匹大狼擦过“回头狼”的肩部,轻轻一撞,似乎在催促他,他们的小分队——另外的五只狼已经从容越过冰河撤退了。“回头狼”犹豫了一下,跟着大狼一起小跑着过了冰河,没入冬季草场。

牧民的声音比刚才更近了。

“快跑!”我一拉亦风,撒腿就追着“回头狼”的方向逃跑。仿佛我俩也是两匹掉队的狼,在奋力追撵我们的大部队。

然而我们最终没能追上这群狼。两人跑得头顶冒白烟,亦风气喘吁吁地问:“人来了,咱们跑什么呀?又不关咱们的事。”

我弓着腰,两手撑在膝盖上大口捯着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反应是逃跑,但似乎那时那刻,我潜意识中更怕的是人,以至于忘记了对狼群的畏惧,又似乎只要有格林在,我就是那群狼的一分子,只要有格林在,那群狼铁定是我们的老相识。

我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狼,但是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如果那群牛伤亡惨重,而我们又在事发现场,会有什么结果,你能预料吗?”

亦风想了想,无言以对。

我和亦风疲惫地回到小屋,我几乎瘫软了,白天的画面像演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我抱着一线希望问亦风:“你看清格林了吗?”

亦风摇摇头。两人一脸的失落,想起白天遇到的狼群,脑子里更是一团糨糊。狼是不会打无谓之战的,可这群狼到底在开什么玩笑啊?按狼理说今天绝不是个追猎的好天气,狼喜欢利用天时作战,例如下大雪刮大风对狼追猎而言就是绝佳的天气,笨重的牛在厚雪上迈不开步,狼便占尽了优势,利于围攻。像这种积雪很薄的时候,牦牛脚踏实地跑得风快,狼还有什么优势可言呢。

对这点亦风倒是有不同看法:“我不太了解狼的习惯,但是我觉得正是这种薄雪才利于牛奔跑冲坡,也正是这种湿滑的天气才会让牛群栽了这么大的跟斗。我看狼这次不仅用了天时而且占了地利。”

亦风拿纸笔画了当时的地形和狼群埋伏点,经他一分析,一场狡诈的打围战更加一目了然。这应该是好几个群体的狼集结在一起,看好雪薄湿滑的天气和斜坡环围的有利地势,分头驱赶吓唬牛群,只是摇旗呐喊就能制造自伤踩踏事件!如果比起杀伤力,狼牙远不如牛角,狼力也远不如牛劲,狼太善于观察猎物的弱点和优势,并把对方最大的优势和对方的弱点一嫁接,转化为自己的利器。以牛之角攻牛之肋,以牛之力压牛之身,牛群优势越大,对自身造成的杀伤力也越大,而狼群则坐收渔利。

两人分析完这番策略,不由得又惊诧又敬畏。这种缜密的战法安排,人都不一定想得到,而狼却用得得心应手,真是狼不厌诈。这种借力打力的“太极战法”,三十六计里估计也没这招。而这么复杂的战略,狼群之间又是怎么沟通默契的呀?狼还有多少我们所不了解的战术和智慧啊。

“狼还是老的辣!”我叹道,对这狼王的敬意油然而生。想起最初的时候,这狼王给我的印象还是在我的营地周围捡剩食,像丐帮帮主似的形影相吊,也没帮手,没想到冬季一聚集,竟然是这么出色的领导者。狼王既能委曲求全,独步荒野,又能指挥狼军团巧攻智取,不伤一兵一卒拿下越冬口粮,看来真正的领袖也并不是随时都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关键时刻才显示出他的王者之风!我们以为格林从小就够诡计多端了,相比狼王,格林还缺乏大智慧,得好好淬淬火!

想起格林,我们心里又一阵牵挂。我们听见的“花花”声是真的,还是幻觉?那回头的狼到底是不是格林?

“明天一早,我们再去冰面上对照一下爪印,顺便看看那群牛怎么样了,狼既然打了围,不可能不吃。”亦风说。

我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还是晚点去吧,我怕遇到人。”

“也好,明天咱们把对讲机带上,有什么事儿你也就不担心了。你把铁链也带上,万一有狗!”

第二天下午,我和亦风来到狼群围攻牦牛的山坡下,积雪已融化露出枯草,天空中,兀鹫盘旋低飞。几头大牦牛死在山脚下,身上大大小小的血窟窿扎得像蜂窝,一头牦牛肋骨上还戳着一根折断的牛角。我和亦风心下凛然,可以想象牦牛滚摔下山的惨状。不远处,一只小牛犊的残骸躺在草地上,几只乌鸦还在残骸上寻找着肉渣,乌鸦看见我们走近,呼啦一下全飞走了。小牛犊的肉已被啃食干净,只剩下半张牛皮包裹着一段粗大的脊椎骨以及头颅和残缺的牛蹄。牛皮上留着很多狼牙洞,残骸周围的血爪印踩成怪异的狼圈,混杂着食肉猛禽的爪印和羽毛,杂乱得无法辨认。

若尔盖大草原上的生生死死每天都在上演,自然法则本就如此,哪一个生命不是在天敌的眼皮子下降生的呢?生物链中一物降一物,如果哪个物种已经没谁降得住了,那么这个物种就太可怕了。相信昨天那一战必将为牦牛群体的每个成员注入更多的胆气、力量和危机感。

亦风纳闷道:“为什么狼群把一头小牛啃得这么干净,其他死牛却一口不动啊?”

“大约是小牛肉嫩,比较好撕咬吧。”我猜测。

既然这么多的死牛在这里,狼群必定还会来。我和亦风连续数日来到这里观察,然而每天都只看见头天还完整的牛,第二天就成了一堆带血的骨头和皮毛。兀鹫、乌鸦、狐狸甚至还有一两只我们不认识的动物分享着残骸,这群分享者能在半个小时之内把一头牦牛的残骸处理得干干净净,就连牛骨也被专吃骨头的胡兀鹫一块块带上天空,准确地扔在岩石上砸碎,然后囫囵吞掉全部骨髓和骨渣。最后牦牛的皮毛会被渡鸦们一点点分解叼走筑巢。只剩下谁都拖不走的硕大牛头留给细菌,用不了多久也会化为风中白骨。

多日来看着这群盛宴的分享者,我醒悟过来:狼群每天只剖食一只死牛,其实是有意义的。兀鹫这些猛禽能在顷刻间解决完腐肉,但他们的爪喙却无法撕扯开坚硬的牦牛皮,必须等狼牙来为他们“开饭”,而狼群则一天一头牛地按计划“放粮”。否则,一旦牛尸都剖开,狼食就变成鸟食了,而大量的牛肉吃不完也会迅速腐烂风干。我们一直以为狼进食一定是东撕西扯,遍地血肉“一片狼藉”,谁知道狼群进食竟然是这么有计划有步骤,让每一个分享者都消费不浪费。或许真正的“狼藉”乃是井然有序的。

数日后,死牦牛都吃完了。我们沿河往下追踪,远远地跟踪着大牛群。隔三差五地会看见伤残牦牛挣扎着倒毙在牛群之后。我们越来越佩服狼王的先知先觉。

人在进步,狼也在进步,相比《狼图腾》里的人狼斗争,这三四十年间已有了明显的变化:人,不再用原始的套马杆、手电筒和猎狗,骑着马打狼,而是用带瞄准镜的猎枪、无色无味的毒药、高倍望远镜,开着越野车追猎。

狼,知道明智地站在人类猎枪的射程之外,知道远离公路,哪怕有人拿着望远镜、照相机,狼都会迅速消失。狼的打围也有了不同:其一,致伤不致死。狼群或许不再像从前那样,把黄羊大规模赶入雪窝子冻起来,以备春荒。他们想出了更保鲜的方法,几个狼群体集结起来将牛群一阵饱吓,制造踩踏事件,伤牛迟早过不了冬,冬天的牛肉没市场,牧民自身也消化不了,牛死在牧场上也没谁拖得走。我可以想象接下来的冬天里,狼群只需每天派个探子看看哪头牛撑不住了,回头就把伤牛赶到隐蔽的山坳里面收拾了,这样的鲜活肉食可以点杀到春天。其二,不固定进食地点,那么多伤牛在牧场上游走,啥时候咽气,在哪儿倒毙,没谁算得准,更不用说在死牛身上下毒下夹子。其三,最大限度保全族群。狼群非不得已不再冒险搏命猎杀,而用智取。数量有限的狼族勇士一个都不能再少了。

也或许,若尔盖草原没有内蒙草原那样的大雪窝子,没法替狼们冷冻食物。如果一次性杀死大量的牛群,露天摆着,很快就会腐烂。因此,这里的狼冬季打围有他们的独到之处,批量致伤,分期点杀,吃的是鲜肉,连血都是热的。

人不再是过去的人,狼也不再是过去的狼。

这天,我们照例跟上牛群。

突然,一小群狼横冲过冰河,迅速消失在河对面的冬季草场。我赶忙跳到冰面查看,有五只狼的足印。亦风在河岸高处大叫:“格林!”急忙招呼我,“快上来,他们在攻击伤牛!”

我心弦一震,连忙从河床爬上牧场,纷乱的牛群当中,还有两匹未及撤离的狼在和一头伤牛周旋。其中一匹狼见到有人出现,便很快奔过河面,也消失在冬季草场。另一匹狼猛回头惊讶地看着我们,浑身的毛被风吹似的奓了起来,他额头正中有一只“天眼”,正是我朝思暮想的格林!

格林正要跑近,牧民和狗已叫嚷着追了过来。格林急忙转身,频频回头越过冰面逃走了。

“这家伙终于知道怕人了!”亦风高兴地说,“快,跟上!”

格林跑得并不快,似乎他也并不想跑快。另一只大狼不断回头探看,仿佛在催促他,虽然大狼的动作中并未流露出怕我们的感觉,但始终对我们保持距离和警惕。我们紧跟格林追到了一座远离牧场的山下,人声狗吠都已经远了。大狼迅速翻过山梁消失了,格林却留在山梁上徘徊不前,我怀着难以抑制的冲动急奔上山梁。

山风呜咽,与格林四目相对,我大喘着气,还没来得及叫他,他就快速冲过来扑入了我的怀中。我的热泪瞬间涌了出来,紧紧抱着这久别的孩子,仿佛要把分离的一切全都抱回来!格林依恋地轻唤,不断用脖颈蹭着我的脸颊。我单膝跪地,使劲抚拍着格林的脊背,搓挠着他的脖子和脸颊上的毛,揉捏他粗壮的四肢,他成熟了很多,身材也更加魁梧,狼眼炯炯有神,针眼一样的瞳孔透露出坚毅和只有荒野猎人才有的奕奕神光。他的皮毛光滑油润,狼群应该对他不错。

我捧着格林的脸,又哭又笑,和他碰着鼻子,亲着他的大脑门儿,这家伙长大多了,想当初刚找到这小狼崽儿那天,他像坨牛粪一样蜷在地上,听到我的声音,小耳朵突然就立起来了,爬起来像个盲人一样摸索到我怀里,那神奇的一刻已深深镌入我的脑海。如今,他已经找到了他自己的亲族,可心底里仍旧是我的孩子,我的小格林。狼的幼稚期很短暂,格林已经长成青年,狼只要死不了,就会变得更强。

“格林,终于找到你了,你还好吗?我好想你,你知道吗……”

格林可着劲儿地舔我的脸,他的眼里有种很深沉、很炽烈的东西,我笃定他都听懂了。

格林认真地看着我,似乎想好好记住我的模样,狼眼中那份久违和毫无保留的信任,这是我用任何其他人都无法认同的巨大牺牲为代价换来的。看着看着,他突然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我下巴上的泪滴,他不想看见我难过,但我的泪却流得更多了。

亦风在山腰上实在爬不动了,可他目睹了山梁上的一切,他心里一动,立刻打开了摄像机。亦风在对讲机里的声音有些酸涩:“如果你实在舍不得,就把他带回来吧。”

我凝望格林,泪水长淌。我当然舍不得这相依数月,有过那么多共同经历的狼儿……

“格林,别走好吗?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怎么舍得你跟着狼群吃苦受难,我要一直守着你!看着你!养你一辈子!”我这样念着,心跳骤然加速,头脑迅速发热,以至于脸都烧烫起来。我哆嗦着手摸出铁链,呼吸更加急促,我生怕格林看见链子转身就跑。我很清楚自己任由情感超越了最后的界限,我把所有的忌讳都抛在脑后,把所有的禁条都踩在脚下,只要格林能留在我身边,我宁愿付出任何代价,宁愿守护他一辈子!他此刻怪我也好,咬我也好,管不了那么多了,哪怕绑也要把他绑回来!我把铁链挂在了格林的脖子上,他没有反对,安静地注视着我,我泪水背后的目光一定很自私,我心虚得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了,我从未感觉到跟他靠得这么近……又这么远,我咬牙颤抖着双手扣链环,心里进行着一场跟自己的战斗。似乎只有那条脆弱的铁链能将格林从艰难求生的狼群中拉回我的身边。我捏紧了铁链,捏紧了我全部的牵挂。

格林温存摩挲着我,铁链困不住狼,留下是因为我爱你。他转头望着狼群消失的方向,又回过头来,狼眼里慢慢溢出一层泪光……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仿佛那所有的狼族亲眷也在远处荒坡上翘首相望。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眼泪大滴大滴掉在冰冷的链子上。我把头埋在臂弯里,重重地抽噎着,心如刀绞。

亦风强作镇定的声音在对讲机里断续地劝着:“还是带回来吧……外面太险恶了……”

啜泣了一会儿,我抬头凝视着格林盛满荒原的眼睛,牙一咬,眼一闭,心一横,解下项圈,最后抱了抱他,站起身来艰难地说:“去吧!”格林愣了一下,退后几步,眼角低垂,耳朵帖服,唇吻紧闭,显得很伤感,喉间发出宛若哀泣般的声音,依依不舍地绕到我前方。我转过身不敢再看他,迈开腿往前走去,泪水模糊了天际线。格林跟了上来,一如之前每次看着我离开的样子。我回头看他,幸福激动伴随着痛苦失落在我心间翻江倒海……一对养父母要将他们一手带大的孩子交还给他的血亲,让孩子走到更大的世界中去,欣慰与悲凉千缠百转地交织着,笑容与眼泪也就自然地交替着。

对讲机那头,亦风已无法遏制地哭了起来:“不行,你一定要带他回来,我舍不得他!”他是唯一能够理解我进退维谷的人,也是唯一能和我并肩面对患难的人。然而,这次让我们共同放弃吧。

格林低垂着尾巴,犹豫着退后几步,回转身向狼群的方向走去。越来越远,每一步都像踏在我心上。我看见他小跑起来,前方的长草轻微晃动,似乎那些伙伴一直在等着他。格林快要回到伙伴身边了,突然,他猛地掉头,以十倍的速度狂奔回来,转眼间就冲回到我面前!

格林大喘着气人立起来,拱我的手臂,我硬起心肠,极力忍住再抱他的冲动,我知道一旦抱住他,我就再也舍不得放开了。格林拱开我的手掌,把大狼爪在我掌心一印……我握紧了狼爪,仰头向天,使劲眨着眼睛,让泪水全落到心里。曾经我们的约定是带你重返狼群,而这次你想再和我约定什么吗?

格林最后看了我一眼,放下前爪重新站回地上。我感觉狼头轻轻擦过我垂下的手背,然后是狼脖子,狼肩胛,狼背,狼尾……滑过指缝的狼毛像手中握不住的细沙。我知道他将离开了,我强忍着不敢哭出声,耳朵里听见格林流连徘徊好几次,终于,最后的足音消失了……

我猛然转身,在挥别的同时却还在盼着他身影的出现,直到山那边的长草不再晃动……他没有再回来,我的心情随着山风的吹拂一步一步沉入谷底。站在山梁上,随风而起的雪片打着转抽在我脸上,犹如刀割一般。雪粒和着泪花凝结成白茫茫的一片,不一会儿就分不清天地了。

“为什么要让他走?为什么……”亦风问。

我步履沉重地回到山下,要说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儿,心如灌铅:“谁都不能为谁铺一辈子的路,格林是自由的,剩下的路该自己走了……”

“莫嗷——欧——”山那边传来悲凉幽咽的狼嗥,格林在和他的人类亲人做最后的告别。

我一阵心酸的狂喜,双手围住嘴,长啸了一声……山那边,格林和他的家人回应了我。

我高兴得哭了出来,突然间,一种幸福感和解脱感让我仿佛飘在云端。

“嗷——欧——”消失的狼群隐隐回应着,自由尽管脆弱,却是唯一的财富,嗥歌尽管粗野,却是真情流露。风刮得更紧了,夹带着细细的雪尘,暴风雪即将拉开序幕……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格林……

我们依旧留在狼山,舍不得离去。抚摸狼毛的感觉仿佛一直停留在指尖。我们一直守着和格林分别的小屋,希望当他需要我的时候,回来,我还能帮到他……

然而,又坚持了一个月以后,我们弹尽粮绝。

亦风把行李收拾好了,屋子里一片凌乱,像格林当初捣乱过的房间一样。多么希望他能像从前一样跳窗而入,扑到我怀里撒娇。而现在格林不知浪迹何方,或许在跟伙伴一起相依相偎,或许在星空下对月长歌。一曲终了,给我留下的是一份无休止的惆怅和缠绕心间的淡淡幸福。

亦风珍惜地收好格林最后叼来的狼山石。我们最后一次坐在狼洞口发呆,泪水在寒冷的山风中凝结成了晶莹的冰珠。

雪后的天空重现碧蓝和空灵,起伏的远山,仿佛温顺的巨狼的脊背。若尔盖在一片素白中恢复了寂静,在这圣洁的草原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2011年4月21日星期四初稿于成都

2011年5月30日星期一二稿于成都

2011年6月5日世界环境日三稿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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