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同治帝亲政后,复加上两官皇太后徽号。东太后加号康庆,西太后加号康颐。两太后颐养深宫,比前日垂帘听政时,劳逸似乎不同。东太后很是畅适,独西太后尚有雄心,仍不免侦察朝政,监督嗣皇。所以同治帝往来两宫,于嫡母前尝依依不舍,于本生母前,恰是阳奉阴违。西太后察言观色,料知同治帝隐衷,时常衔恨。好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陕甘总督左宗棠复奏报关陇大定,甘回叛酋马化龙受擒,陕西叛酋白彦虎虽仍被逃脱,也不过残喘苟延,现正进军西域,设法缉拿等语。朝旨一一俞允,并论功行赏有差。西太后以时局升平,也暂把懊恼心肠搁过一边,整日里,在宫中寻乐,借诗酒以陶情,借声歌以寄兴,有时或挥毫作书,有时或临池学画,到也清闲自在,不愁不烦。

只同治帝旷达性成,不喜羁绊。临朝以外,虽有后妃等作伴,无奈每日相见,不过尔尔。多情还是无情好,真花不及野花香。因此乐极生厌,不免有些憎烦怕腻起来。随从有近侍两人,最为狡黠,一名文喜,一名桂宝,私下窥透圣意,怂恿同治帝微行。同治帝道:“微行原是有趣,朕所最喜欢的。但从前朕尚童稚,两宫太后及满朝王大臣待朕尚宽,所以朕好微行。现在朕已亲政,比不得从前时候了。”文喜道:“万岁爷的圣旨,奴才恰是不解。据奴才愚见,越是亲政,越好微行。”同治帝愕然道:“你怎么说?”文喜道:“亲政二字,便是万岁爷独揽大权的意思。万岁爷要怎么行,旁人不能说句不得行,这乃叫作亲政。”亏他解释。同治帝道:“政是政治的政,微行不好算政治。”桂宝道:“从前唐太宗、宋太祖等,统是旷代明君,也是时常微行。本朝圣祖、高宗南巡西狩,何尝不是微行的变相!就是世宗睿皇帝,最称明察,也是从微行得来。万岁爷缵承祖武,为什么不好微行呢?”同治帝道:“你的说话恰也有理。今夕便出去逛一会子,也好散一散闷,你等须紧紧随着,不得有误。”同治帝尚有一隙之明,偏被若辈朦词诳蔽,可见小人是万不可近的。文喜、桂宝齐声道:“谨遵圣旨。”

这夕月色微明,宫中混出三个人物来。前后两人统是戴着瓜皮帽,穿着黑背心,没甚装潢,就是文喜、桂宝。当中这一位,衣帽与两人差不多,只帽上缀着一粒绝大的明珠,光芒闪闪;背心独是玄色,有精致的龙团,就贡缎中织出,鲜明无匹,便是统一江山的同治帝。三人迤逦前行,到了东华门,有门官守者。由文喜与他附耳数语,即放令出去。信步间已入市中,转弯抹角走进去一条胡同,恰有几处娼寮妓馆。文喜道:“万岁爷要进去一逛否?”同治帝道:“此处不要照旧称呼,须隐姓埋名方可。”文喜便恭请特旨,同治帝道:“你等呼我为少爷,我便叫你作阿喜,桂宝易名阿宝,可好么?”两人唯唯应命。文喜拣了一个清静的妓寮,导同治帝踱入门中。即有鸨奴等欢迎,引进内厅。献茗后,文喜向鸨奴道:“咱们大少爷来此闲逛你家,所有姑娘儿不妨一概出来。”鸨奴应声出去,霎时间有妙妓三四人,打扮的粉白黛绿,联翩趋入。见了同治帝,俱屈膝请安。同治帝叫她免礼,诸妓站立两旁,任同治帝默默品评。同治帝瞧了这一个,又瞧那一个,统是从头至足的审视,面庞儿有方的,有圆的,有长的,与宫中妃嫔相比,到也相去不多。独有一副汉装打扮,迥乎不同,厌故喜新,人情同然。妖艳之中另具一副袅娜态度,还有一对对的小小金莲,掩映石榴裙下,瞧将过去统不过三寸左右,这乃是诸妓特色。惹得那少年天子目荡神迷。文喜等料知皇上中意,便嘱鸨奴设席,所来妓女,俱令侍宴。绿酒红灯之夕,眉挑目语之辰,软语绵绵,柔情脉脉;迨至酒意半酣,歌声继起,幽韵如娇莺啭谷,清声如雏燕寻巢,杂以铜琶铁板,按节合音;几疑是身入广寒,神游仙府。已而歌场寂寂,玉漏迟迟,陈王留洛浦之踪,神女叶高唐之梦。莲钩半握,觉控送之皆宜,脂泽微醺,触芬芳而欲醉,一夜的倒鸾颠凤,曲尽欢娱,似乎宫中妃嫔没一个如她柔媚,没一回有此风流。写尽色荒。只恨良宵乍短,曙色忽明,同治帝略睡片刻,便由文喜、桂宝催他回踪。没奈何辞却香巢,返归帝阙。朦朦胧胧地临了一回朝,即至别宫小睡。

到了傍晚,又去寻那文喜、桂宝两人,追述昨晚乐趣。文喜道:“这种粉头,尚是颜色平常,不足为奇。万岁爷若令人采选,西子、太真,可重致哩。”同治帝道:“官中不能采纳汉女。从前先考崩逝,梓宫回京,什么牡丹春、海棠春,都被母后撵逐。朕若再要采选,那活祖宗肯准我么?”也是回顾之笔。文喜想了一会,随道:“先皇帝在日,曾因祖制难违,想了一个变通法子,把四春娘娘住居圆明园内。可惜园已被焚,否则仍好照办哩。”桂宝道:“目今四海承平,八方无事,这园子不好重建么?”同治帝只是摇头。文喜道:“万岁爷尚有何疑?”一鼓一吹,煞是好看。同治帝道:“无端兴起土木,无论母后不允,就是王大臣等,也要谏阻。”文喜道:“这且不妨。”便与同治帝附耳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乐得同治帝心花怒开,便赞道:“亏你想得周到,朕明日下旨便了。”次日即谕饬总管内务府大臣,重筑圆明园。略称:两宫皇太后保祐朕躬,亲裁大政,十有余年,尚无休憩游息之所,以承慈欢,朕心实为悚仄。着总管内务府大臣设法捐修圆明园,以备圣慈燕憩,用资颐养等语。这旨下后,内阁御史沈淮,仗着赤胆忠心,就来奏阻。无非说是帑藏支绌,请暂展缓等因。同治帝未曾细览,便提笔批斥,抬出“尊亲养亲”四字,当头一驳,题目恰是正大。即刻发出。台官等因沈淮被斥,不敢续奏,只得去劳动恭王奕䜣,要他出场谏阻。奕䜣道:“这事不知是太后主见,抑是皇上主见?待我探听的确,以便进言。”台官等闻了此语,自然散去。同治帝既下谕修园,恨不得即日造成,作为藏娇的金屋。可奈内务府筹无的款,一时不好兴工。恼得同治帝每日呵叱,痛詈内务府大臣,限他克日兴办,约期告蒇。内务府大臣被他骂昏,巧妇难为无米炊,只得寻出一条路子,托西太后的心腹李莲英,面奏西太后,从中展缓。莲英所喜欢的是金钱,徒将口嘴请托,就使舌上生莲也是没效;况且西太后最爱游玩,平时常提起圆明园,被洋人烧掉,饮恨不休,此番重行建造,西太后也暗地赞成,如何转好拦阻?因此内务府托了几回,他只密奏一次,还算承情。由西太后嘱咐皇上,叫他一切从俭,不得过费,亦不必过急。同治帝无可如何,只得遵嘱下谕,先将供奉列代圣容的安佑官,暨两宫太后驻跸的殿宇,并自己办事住居的宫室,提早修葺,此外姑从缓办,以昭节俭云云。内务府不得已,才东移西凑的腾出款项估工兴筑。同治帝常去监视,基址虽是现成,垣墙都要重造,里面的建筑更是工程浩大,才知非一时所能构成。缓不济急,只好与文喜、桂宝等人再出微行,借作消遣,厌厌夜饮,无不醉归。甚至日上三竿,军机大臣等统在朝房候久,才见圣驾临朝。

会日本使臣副岛种臣,遵约来觐。恭王奕䜣恐同治帝又误时刻,只得先日密陈,请同治帝格外注意,休使外臣轻渎。于是同治帝方休息数日,静养精神,准备受觐。届期这一日,亲御紫光阁,觐见日使。副岛种臣登殿三揖,赍送国书,同治帝慰劳如仪。回应上回,故载入之。又有俄使倭良夏里、美使镂斐迪、英使威妥玛、法使热福理、荷使费果荪,皆于是日入觐,鞠躬致敬,济济跄跄,总算中外一堂,周旋中节。

自此恭王奕䜣,随时进谏。常说,要如何勤如何俭,如何本身作则,如何率履无愆。堂皇正大的奏议,一送入同治帝耳中,反觉得言言迂腐,语语唠叨。忠言逆耳。会贝勒载澄进来,见同治帝有愠色,便问道:“皇上何故不乐?”同治帝道:“都是你家老头子长篇大套的常来絮聒,惹人懊恼!”载澄道:“老朽迂谈,理他什么。”虎父生犬子,奈何!同治帝转愠为喜道:“你可谓干父之蛊,不枉与朕同学一番。”奇语,难道徐李诸师傅叫他狎邪么?原来载澄即恭王长子,曾在弘德殿伴读,从小相狎,脾气很是相同。当下谈笑尽欢,至讲到冶游情况,载澄的见识远过同治帝。同治帝道:“楚馆秦楼你到过多少,可为朕一述否?”载澄屈指计算,差不多有数十处。同治帝又问道:“何处最佳?”载澄道:“要算南城最佳了。奴才曾物色了好几个。”同治帝道:“可导朕一逛否?”载澄笑道,“皇上屈驾旁求,奴才敢不汲引!”不愧荐贤。是夕,同治帝遂命载澄易服同游。连文喜、桂宝都不带了。到了南城,各娼寮中统晓得载澄是著名公子,与他同来的人物定是差不多的爵位,自然格外巴结。嗣见载澄还要趋奉那人,料得那人位置还在载澄以上,越发献媚承欢。更兼同治帝面白唇红,颧平额广,生得漂亮异常。月里嫦娥爱少年,况这水性杨花的姊儿,那有不爱俏的道理!数宵欢会,把同治帝的贪花癖几乎融成一片。同治帝愉快异常,感念载澄不止。到了冬月,因越年为西太后四旬大庆,加恩近支宗亲,预颁赏赉,自恭亲王以下,均从优给。载澄亦得列在内,竟蒙加郡王衔,并给头品顶戴。何不封他花王!这是同治帝特别酬庸,借公报私的至意。

翌年元旦节,恰停止筵宴。小省大用,终属无益。春季无事,只祈谷、朝日、祭祀社稷等典礼,照例举行。一入夏季,台湾生番,把日本避风船内的难民杀了几名,日本派中将西乡从道率兵登岸,进攻番社。嗣由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及藩司潘霨,往台查办,逐渐设防。日本见台防渐固,遂又遣大久保利通到京,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交涉,索得偿款五十万两,方将台湾兵撤回。同治帝因中日修和,太平依旧,龙心为之欣慰。只圆明园修造一年,并没有什么造好,又不觉焦躁起来。当下宣召内务府总管,训斥一顿,限他年内告成,否则严惩不贷。看官,你想这座圆明园阔大得很,从前经雍、乾两朝逐年增筑,才得成功,那里有一两年工夫便好完工呢?总管大臣当面不好违拗,只好遵旨退下。外面忙运动台官,设法谏诤。各御史道:“前时曾托恭王爷奏阻,如何不见成效。想是贵人善忘哩,我等不如再见恭王吧!”当下至恭邸探问情由。恭王答道:“我亦曾谏过数次,怎奈上头固执成见,不肯停办,如何是好?”各御史道:“这件事总要仗王爷挽回,别个那里能够呢!”恭王被大众逼着,只得毅然自任,又去进见同治帝,不到三言两语,已碰着钉子,被斥出来。随即通知各御史,各御史多面面相觑,只有一位姚御史百川,颇有智识,想出一个移花接木的法子,拟把三海去抵圆明园。三海就是西苑,为明朝郭守敬所浚,有南北中三水通流,故号三海。主见已定,便向恭王道:“三海风景倒也很佳,若将圆明园工程移至三海,岂不是事半功倍么!”恭王道:“三海未曾被毁,稍稍修葺,便复壮观。若与圆明园相较,所省工程相去约数十倍,何止一半。只恐上头不从呢!”百川道:“皇上的旨意,无非为颐养太后起见,总教太后通融这事,就可办得。看来仍须王爷出力,入见两宫,恳请移办呢。”恭王道:“慈安太后无可无不可,慈禧太后处恐怕不易进词。”百川微笑道:“有李总管在,托他先容,事无不成。”李莲英势力,此时已见一斑。恭王眉头一皱,便道:“李总管莲英么……”百川不待说完,已是会意。即接口道:“内务府总管焦急得了不得,叫他先着叠若干银子,做运动费,也是很愿的。”恭王道:“既如此,做我勿着,且再去办一下吧!”百川等才作揖告别。过了数日,竟颁谕内阁,道:

前降旨谕令总管内务府大臣,将圆明园工程择要兴工,原以备两官皇太后燕憩,用资颐养,而遂孝思。本年开工后,朕亲往阅看数次,见工程浩大,非克期所能蒇工。现在物力艰难,经费支绌,军务未甚平安,各省时有偏灾。朕仰体慈怀,甚不欲以土木之工,重劳民力。所有圆明园一切工程,均着即行停止。俟将来库款充裕,再行兴修。因念三海近在宫掖,殿宇完固,量加修理,工作不致过繁。着该管大臣查勘三海地方,酌度情形,将如何修葺之处,秦请办理。钦此!

越日,内阁又奉朱渝,道:

朕自去岁正月二十六日亲政以来,每逢召对恭亲王时,语言之间诸多失仪。着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载澄革去贝勒郡王衔,以示微恁,特谕!

又越日,复谕内阁,道:

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皇帝昨经降旨,将恭亲王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并载澄革去贝勒郡王衔。在恭亲王于召对时,言语失仪,原属咎有应得。惟念该亲王自辅政以来,不无劳勚足录。着加恩赏还亲王世袭罔替。载澄贝勒郡王衔,一并赏还。该亲王当仰体朝廷训诫之意,嗣后益加勤慎,宏济艰难,用副委任。钦此!

这三道谕旨,联翩而下。盈廷王大臣俱错愕不知所为。嗣经探听确凿,方晓得此中原委。第一道谕旨,乃是恭王从姚百川言贿托李莲英先容,然后入宫面请,果得西太后照允。即命恭王拟旨,硬要同治帝盖玺。同

治帝迫于母命,无奈强从,心中却暗恨恭王。足足的气了一夜,翌晨即亲书朱谕,将恭亲王降为郡王,并及其子载澄,也把他贝勒郡王衔革去。所以有第二道谕旨,至第三道谕旨,分明是恭王受谴入诉两宫,由西太后立命赏还,即饬军机缮旨颁下。同治帝虽然亲政,究竟拗不过太后,只得忍气吞声敷衍过去。仿佛以卵敌石。

但郁极思通,闷极思动,索性连日微行,图个尽情的快乐。内务府中有个旗员,名叫桂庆,操守纯正,闻同治帝一意寻花,竟有些耐不下去,就切切实实的上了一个奏折。内称:皇上少年好色,恐不永年。请将蛊惑的内监一律驱逐,其有情罪重大者,应立加诛戮,杀一儆百。两官皇太后亦须保护圣躬,俾慎起居,以免沉溺等语。同治帝瞧了此奏,头脑都痛将起来,不觉愤愤道:“混帐忘八,敢诅咒朕躬么,不严办他一下子,还当了得!”正是:

忠言不用如充耳,苦口难医已死心。

毕竟桂庆曾否受谴,且至下回说明。

是回纯叙同治帝,暗中恰刺西太后。同治帝系西太后所生,教养之责,惟西太后是赖。西太后既留意时政,宁于同治帝微行独不闻之?斥蛊主之内竖,进格君之正人,则同治帝尚在少年,不难潜移默化。此而不行,任其冶游无忌,是明明纵子以不肖也!至圆明园之议筑,尤为无益有损之举。国帑空虚,时局未定,筑园奚为者?同治帝为藏娇而筑园,西太后为娱老而筑园,其寻欢取乐之心,二而一,一而二也。文喜、桂宝及李莲英等,皆误国小人,母子俱嬖幸之,是可见母子之惑,相去殆无几耳。杜庆之奏,实中肯綮。是回作为结尾,亦含有深意。阅者不得以寻常叙述文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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