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鹏程一手拿着拐杖,一手拉着屠图图,推门进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苏轻背对着他们,整个人没骨头一样地窝在沙发里,也不开灯,手上把玩着一个小打火机,翻过来掉过去地,点着,再松手让它熄灭,细小的火苗映照着他的脸,眉眼依稀,可乍一看,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他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某种叫人看不分明、也说不分明的东西,眼角微微带起的那点笑意,总让人觉得这货成精了似的。他面前的茶几上摊着一本厚厚的剪报册,可以看出被主人翻了不知有多少次了,边边角角处都是磨损。

屠图图没注意到他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屁颠屁颠地按开灯,一脸讪笑地凑到苏轻跟前,伸出一双长大了些、但依然肉呼呼的小爪子,攥成拳头给他捶腿:“小叔,今天辛苦不辛苦?”

苏轻最近靠着作假和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在一家酒店里混了个大堂经理当,做起来十分游刃有余,加上工作待遇好,手下一帮漂亮美眉,日子几乎说得上是舒服了——对于屠图图这句明显拍马屁的话,苏轻反应不大,心不在焉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干什么,考试又不及格?”

屠图图:“嘿嘿……”

小鬼抠抠索索地从包里翻出一张褶皱得跟用过的卫生纸似的英语试卷,蔫头吧脑地递到苏轻鼻子底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干不堪入目的蝌蚪文、一堆大红叉和一个毫不客气的四十分。

屠图图说:“小叔您看,我们班那大汉奸外语老师非让家长签字……”

苏轻一个眼神瞪下来,屠图图吐吐舌头:“我……是说,我们班那大……大帅哥英语老师非让家长给签字,他总觉着我不好好学习,其实他不理解,我是爱国,我认为……”

只是屠图图废话还没说完,苏轻就在家长签字的地方龙飞凤舞地写了个名字,摆摆手打发他说:“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我这碍眼。”

屠图图揉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他这监护人今天竟然这么容易就被打发了,心里空落落的,感觉自己精心准备的狡辩词打了水漂,感情被浪费了。季鹏程在旁边干咳了一声,屠图图才反应过来,捡起他那惨不忍睹的试卷,头重脚轻飘飘然地走了。

苏轻眼睛盯着桌上的剪报本,上面五花八门的信息什么都有,表面上看,有关于失踪人口的,有关于传染病的,还有一些车祸火灾等等,事件发生地点也不一,遍布全世界,还有好多是外语的新闻——他外语水平的进步跟一直收藏这些东西也有关系。

季鹏程摸出烟斗,喷云吐雾地污染起室内空气质量,好半天,苏轻才说:“师父,我得走一趟。”

他这句话说得十分没头没尾,季鹏程却听得理所当然,好像早等着他这句话似的,爱答不理地点点头:“哦,这就去呀,还回来不?”

苏轻点点头:“十天半月吧,劳烦您给我看着点这孩子。”

季鹏程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白烟,活像个干巴巴的大茶壶,嘴角都快撇到下巴上了,勉为其难地说:“行啊,你把伙食费先交了,不带分期付款的,一次到位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苏轻的错觉,每次他试图旁敲侧击地和这老头说点正事的时候,总会被他九曲十八弯地给绕开,表现出一副“我什么都明白,可是我什么都不想和你说”的欠拍模样来。

苏轻就干脆不和他废话了,从沙发底下拖出一个行李包来,把桌上的剪报册塞进去,看了季鹏程一眼,摸出钱包,点了些钱,用电视遥控器压在茶几上,拖起带轱辘的行李包走了。

一把年纪还热衷于给人民币当干儿子的季鹏程却罕见地没去动桌上的钱,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注视着苏轻的背影消失的门口,脸上一道一道的皱纹像是刀刻上去的一样,笼罩在白烟里,有点讳莫如深的味道。

三年来,苏轻一直没有放弃过追踪乌托邦的踪迹,他每天闲下来的时间全部交给了报纸,从上面寻找蛛丝马迹,并反复咀嚼思量。

灰房子那里的蓝印基地,除了那几个蓝印和被抓来的灰印之外,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普通人类。而陈林证实过,蓝印也是被激发的,苏轻原本一直想不通,既然蓝印这种生物那么牛掰那么给力,为什么乌托邦的工作人员不把自己也变成蓝印呢,起码跟归零队火拼的时候能占不少便宜。

直到他在医院的时候,才从陆青柏嘴里知道陈林的后续消息,陆青柏认为这位跳反人士多半是已经上西天去皈依我佛了,按说乌托邦对他们不薄,陈林为什么要吃里爬外呢?

后来苏轻想明白了,这原因应该有两个,一个是陈林这个人本身就不是东西,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还有一个,就是“乌托邦”大约也并没有把蓝印们当“人”看,蓝印在他们眼里,说不定和灰印一样,只是稍微有自由一点的实验品。

自从三年前在苏轻的推波助澜下,他所在的蓝印基地被连窝端了以后,就没有人知道当时被转移出来的蓝印们和乌托邦精英上哪里去了,许如崇给出的猜测是世界上并不只有一个蓝印基地,他们大概是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去了,而苏轻也暗中查过曾经陈林带他去过的那个大楼——那以前似乎是陈林的私人产业,后来不明原因地突然黄了,现在变成了一个家电大卖场。

他们似乎一夜之间从人间蒸发了。

可是苏轻刚刚在新闻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赵一菲。

作为那场不明原因的事故中唯一的死者,她得到了一个镜头,苏轻当然知道,在那场大战以后,归零队对所有幸存的灰印都进行了特殊保护,必要的时候甚至会洗去他的个人记录和身份,并派专人进行监护,按理来说整个程序都是官方执行的,理应非常严密。

但……赵一菲为什么会死了?

这是蓝印第一次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公众面前露面,苏轻摸不准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可是这样的事被报道出来,即使对大部分市民而言它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耳旁风,也必定是官方默许的。

苏轻决定亲自去看看,他戴了一副平光眼镜,身上穿了一件休闲西装,上了当晚的飞机,整个人就像个人模狗样的青年才俊,就算是熟悉的人站在他面前,也很难发现这个气质大变的青年是谁。

苏轻练就了一身变色龙一样的本领——师承季鹏程。

他在距离出事地点一个街区的位置上找了家宾馆住了下来,第二天清早起来,对着镜子看了看,还是觉着不放心,就又鼓捣了几下——在头发上抹了不少发蜡,梳了个大背头,油光锃亮的,中石油代言人似的,然后稍微修饰了一下眼角,给自己贴了一道法令纹、两条眼袋,试着笑了笑,发现嘴歪得挺自然,眼神呆滞得也挺自然,然后又把季鹏程弄来的密度极大的“负重石”集中围在了腰上,垫了点东西,身上腰那个部位就变成“中间”了,看上去就像是中年男人发了福似的。

青年才俊就变成了一个“中青年”才……不大俊。

他取出一个小照相机背在身上,手里拿着手机给他秘书打电话,美其名曰让她安排工作,说自己突发奇想打算去外地酒店行业做得好的地方参观学习一下,后边补充了一句“自费”、占用自己年休假时间。

估计这回就算是老板也没话说了。

傍晚,苏轻像是普通的观光客一样,一边废话连篇地跟秘书说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工作怎么安排,一边单手拿着相机,四处拍照。

他一心不知道多少用,虽然只是围着附近的几个酒店转,却也把出事地点给看明白了,苏轻知道这地方潜伏了不少归零队的人,比如街角“发传单”的小妹就不大敬业,对过往行人十分爱理不理,大部分从她眼前走过的人没有荣幸接到她的传单,只有当她突然开始紧张地盯着某个人看的时候,才会欲盖弥彰地给路人塞几张,危机解除以后就又茫然四顾,心不在焉了。

苏轻心里好笑,脸上却没露出来,晃悠了一阵,就钻进了一家西餐店。

一走进去,他就能确定,这餐厅里也有不少不是来吃饭的人——归零队也好,乌托邦也好,在和蓝印打交道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身上都会带上一种特殊的屏蔽装置,防止蓝印吸收他们的情绪。

苏轻对这种屏蔽器的感应尤其明显,比方说一进来,他就感觉到一种诡异的“寂静”,不是说人少,也不是说这些吃饭的人都不交谈,乍看上去,他们像普通人一样吃吃喝喝谈情说爱吹牛扯淡。可人的心理活动会给苏轻造成一种像蚊子苍蝇叫一样细微的嘈杂感,当他已经习惯这种嘈杂的时候,一旦没有了,反而显得特别奇怪。

苏轻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状似无意地在餐厅里扫视了一周,心理算计着这些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有多少是归零队的,又会不会有乌托邦的工作人员混进来。

依照苏轻对那个神秘组织的理解,寻常情况下,他们肯定不会放任蓝印进行这么高调的“打猎行为”,这回究竟是他们一时疏忽呢,还是故意放这个蓝印出来,进行某种新的实验?

他心里转着无数念头,人却不闲着,一边吃东西,一边把小上网本放在桌上,噼里啪啦地开始发邮件,就像是个业务繁忙的商务人士。

就在这时,门口走进了一个双目赤红的男人,苏轻掩藏在平光镜底下的目光闪了闪,借着反光的东西,小心地打量着这个男人——这人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珠转速极快,气息很重,各种情绪处于紊乱状态,精神极不稳定,如果这时候扒开他的衣服,还会看见他肩膀上的蓝印已经变得暗淡了。

典型的需要“清理”的症状。

但是他并不认识这个人,是后来发展的蓝印,还是来自其他基地的?

苏轻抿了一口咖啡,在这个定时炸弹一样的男人距离他还剩五步路的时候,若无其事地敲打着键盘,把一封给联系酒水供应商的邮件发了出去,就在邮件发送回执还没有显示的时候,一个人突然扑过来,猛地将苏轻按下去,那人贴在他耳边说:“先生别怕,我们是警察,在追捕通缉犯。”

苏轻眼角瞥见坐在不同角落里的几个人同时站起来,餐厅里乱成一团,还有枪声响起,然而毕竟是归零队的精英,片刻就尘埃落定,那个疑似蓝印的男人很快就被控制住了,其他人眼里他是被一个“便衣”在后脑勺上给了一下才老实的,苏轻却看见空气里漂浮的模糊的电网——那东西即使在五步开外的地方,也隐约让他有了种胸闷的感觉——归零队设备升级了么。

然后他的注意力迅速转移到了靠在卫生间的一个角落里的男人,那是整个餐厅里,唯一一个让他感觉到带了屏蔽器,又不属于归零队人员的,苏轻心想,就是他了。

直到这时候,按着他的男人才松开手,用一种“诚恳”歉意的口吻说:“不好意思,警方设伏需要隐蔽,我们没有拉线。”

好像他说的是真的一样。

苏轻装作一副战战兢兢吓傻了的模样抬起头,然后就真傻了……这位冒充警察、说瞎话都不敢看对方眼睛的人,正是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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