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为了吊阿六胃口,两、三天过去,孙八仍未出现。久兵卫沉着老练,对这情况没多说什么,只忙着细细检查屋内各处,找出需要修缮的地方。一些阿六疏忽之处,诸如仓库天花板有些微漏雨、空房地板底下的横木开始腐坏等,一找到便记下修理所需的时日与费用,很是勤恳踏实。据说他当过管理人,应该是往日扎下的工夫吧?

卖菜大叔一脸开朗,觉得那男人的事是阿六太多虑了。

“钻牛角尖不是好事啊。”

孩子就是孩子,讨厌的东西不在眼前,阿幸和阿道便又如往常般开开心心地,不时想到外头玩耍。即便阿六不答应,卖菜大叔也悠哉地讲着“没关系、没关系,去吧!”完全没了警戒。

“大叔,孙八可能在等我们松懈下来。”

阿六这句话,大叔也一笑置之。

“别这样,阿六,何必这么担心?不会有事的啦!听老人家的准没错。”

结果,孙八又过了三天才来。真的来了——这么一想,阿六反而松了口气,但这又让她一肚子火。无论来与不来,孙八都一样令人心烦。

孙八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要说是意气风发吗,总之是趾高气扬,一张脸抬得老高,开口道:

“筹钱意外多花了点时间。抱歉让你久等了,阿六。”

久兵卫叮咛过,要她别理孙八,立刻带进屋里见他,因此阿六忍住满腹怒气,领孙八入内。

“这样你的债就能还清了。去收拾收拾东西,好马上跟我一起走,也叫阿幸和阿道准备一下。”

进房前,孙八眉飞色舞地对阿六耳语。

久兵卫以眼神示意阿六回避,阿六立即退下,专心打扫洗衣,但仍不时停下手边工作,竖起耳朵听久兵卫房里的动静,却一点声响都没有。孙八没高声咒骂久兵卫,反而令阿六感到害怕。她逃也似地回到井边。

过了半个时辰,或者更久一些?阿六觉得旁边有人,一看,孙八就在身后。他一把抓住阿六的肩头,阿六不禁大叫一声,手上的井水吊桶一松,水花四溅。

“阿六,是真的吗?”

孙八的脸色变了,像黏了一张湿透的宣纸,死板泛青。他眼神空洞,眼底却暗藏冷酷恶意。

“什么真的似的?”

阿六背对着井,使劲站稳脚步。

“预支啊。你的债务有五十两,是真的吗?”

抬头一看,久兵卫已来到后门,鼓励阿六般望着她,以一贯沉稳的表情与声音吩咐:

“阿六,送客。”

然后转向孙八,微微颔首。

“那么我失陪了。”

久兵卫从后门消失了,一定是打算躲起来偷看吧。阿六深吸口气,迎面盯着孙八的眼睛点头。

“是真的。”

“怎么可能!你怎么会借钱借到五十两?”

孙八不知羞耻地靠近,阿六连忙躲开,别过头免得他呼出的气吹到脸上,也把他的手从肩膀推开。

“为了做生意,还有种种花费。”

“你上当了!”

“我才没有,夫人和久兵卫爷都不是那种人,不但把大笔钱借给遇到困难的新吉和我,还说可以一辈子慢慢还。”

孙八呸的一声,往脚边吐了口口水。“少胡诌了!我挑担卖油比新吉久得多,做那种小生意,哪用得到那么大一笔本钱!”

“谁胡诌了!”阿六也大声回嘴。“借钱这种大事,我干嘛要乱说!”

孙八第一次被阿六的气势压倒,退了一步。阿六觉得好痛快。

“可、可是……”

“新吉死后,就像你讲的,靠我一个女人家要养孩子实在不容易。所以债务又一步步增加了。但,夫人和久兵卫都称赞我是尽心尽力地在做事,也从没半句责备。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他们的恩情。”

“所以,就算花上一辈子,我也要在这里全心服侍,还清债务。”阿六坚定地表明。

“孙八,事情便是这样,就当和我无缘吧。五十两这么大笔债,我不能要你背。这么做我也没脸见死去的新吉。”

孙八退了半步,仔细打量阿六,从头到脚都不放过。这感觉简直像被湿黏的手抚过,阿六全身发痒,但也明白此时移开视线就输了,便牢牢定住脖子不动。

“阿六。”孙八唤着靠过来,又像在耳语。“跟着我逃吧。”

阿六顿时再也忍无可忍,双手将他一推。“休想!”

“为什么?哪有这种没天理的事?五十两你一个人怎样也还不了,你被骗了。跟我一起逃走吧!好不好?孩子们也带着。”

“逃得了债,却逃不了背负的恩义。”阿六断然回道。“要我对夫人和久兵卫爷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我办不到。我要在这里服侍夫人,直到老死。孙八,你就当阿六已经死了。”

阿六猛地行了一礼,直奔后门。进了门后,反手唰地一声关上,只见久兵卫和葵夫人都在那里。

“嘘!”葵夫人在唇前竖起手指,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夸道:“阿六,干得好。”

久兵卫从灶前小格子窗的缝隙向外望。阿六也走到他身边,一起观察外面的动静。

孙八还恋恋不舍地站在井边,朝后门看,似乎随时都会过来。但不久便往旁边地上砰地踢了一脚,转身离去。

“走了……”久兵卫低声道。“但愿他会就此死心。”

“那个人说‘跟我一起逃’。”

阿六这时才感到阵阵寒意,打起哆嗦。

“是啊,我早料到了。”葵夫人平静地说。“往后他也许还会烦着你,要你跟他走。在这男人眼里,我和久兵卫是贪婪的高利贷,阿六是个债务缠身的可怜女人。救出这样一个女人,一起私奔,多英勇侠义呀!”

接着,葵夫人总算露出平日灿烂的笑容。

“不过,这么一来便正中我们下怀。下次孙八来提这件事,久兵卫就会到番屋告状:这男人不是好东西,教唆我们府里预支了大笔工钱的女佣赖帐逃跑,番屋的人也不能不管了。”

原来是这样安排的啊,分成前后两段。阿六终于松了口气。

“谢谢夫人,谢谢久兵卫爷。”

“阿六,你谢得太早了。”久兵卫说道。“向番屋告状时,我们必须提出预支借款的正式证明。那种东西多少张都做得出来,但五十两这么大笔钱借去做什么用,要再多想想,和你套好话才行。为了不让番屋的人起疑,得编造几可乱真的名目,为此,你死去的丈夫会被抹黑成私下嗜赌成性,或是花天酒地不成才……”

久兵卫相当过意不去地缩起双肩。

“死人不能辩解,却要你丈夫背上无中生有的污名。阿六,这样你也愿意吗?”

阿六以不输葵夫人的爽朗笑了。“不要紧的。我那口子一定会说,如果这样能让阿六和孩子们安心过日子,我被讲得再难听都不算什么。嗯,是啊,他就是这么体贴。”

葵夫人与久兵卫对望一眼,调侃道:“阿六,你现在还爱着死去的丈夫?”

阿六毫不迟疑地答了“是”后,双手捂住脸。哎哟,瞧瞧她,脸红了呢——葵夫人开朗的声音,在灶下高高的天花板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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