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五郎既然来了,平四郎便托他办另一件事:请他约鹤屋的喜一到政五郎老婆开在本所元町的荞麦面铺。

喜一平时也相当忙碌,平四郎又要他瞒着岳父和阿秋前来,因此过了三天才见到他。

约定时间是上午,喜一如同他老实正经的人品,比约人的平四郎早到许多。荞麦面铺还没开店,平四郎到时,他正露出温和的笑容,与政五郎的老婆聊天。

平四郎擦着汗道歉,喜一打断他,说道:“今天特别湿热,像是夏天又回了头。”自己却一点也不显热。他身上穿着粗细条纹相间的和服,袖口缝了一圈防污套,一派工匠模样。双手有许多刀伤,看来都是旧伤,想必是学艺时代留下的吧。

喝过水喘了口气,平四郎随即发话:“冈引约谈,你一定吓了一跳吧。”

喜一笑了,笑声悦耳。他并非美男子,若要分类,恐怕离平四郎较近,而离弓之助远些。更何况现在长了令阿秋忧心的针眼,右下眼睑肿了一块。即使如此,这嗓音还是很讨喜。

“由于听说是大爷要问话,小的没太惊慌。多半是要问小菜馆阿峰的事吧?”

既然知道,平四郎就好开口了。

“我问过你丈人了。”

喜一缩起肩膀。“真是对不起阿德姐。”

“别放在心上,你也没想到阿峰做生意会那么乱来吧?”

“是啊……小的原本听到的是要开饭盒铺,不零卖,有人下订再做。阿峰本来是外烩铺的老板娘,小的也就相信她的说法……”

平四郎明白了。

“果然之前就在做这行了。所以她是收了原本的生意,才移到幸兵卫杂院。有什么原因吗?”

喜一为难地动动眉毛,平四郎便说:“今天在这里听到的话,我不会泄露出去。既不会告诉阿峰本人,也不会对你老婆、丈人提上半句。”

喜一更加为难了。“大爷,您告诉阿秋不要紧,她都知道。”

平四郎笑了。“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老实说,我原先有点怀疑。因为阿峰姿色实在不错,我还怕你跟她之间有什么瓜葛呢。”

“绝对没这回事!”

这下喜一真的慌了,小小的眼睛游移,不知为何望向平四郎身后。平四郎也朝后面看了一眼。那是店里一角,有座小小的装饰架,摆着零碎的吉祥物。招财猫,七福神的宝船,漂亮的千代纸垫上贴着驱虫符,顶着小竹篓的纸偶祈福犬。

喜一将视线从架上移回,说道:

“阿峰原本和丈夫两人,在西国桥西边开一家叫‘角屋’的外烩铺。他们提供烟花游船的宴席菜小有名气,前年夏天小的东家宴请客户,便是找他们做,是那时结的缘。”

“原来她有丈夫啊?”

“是的,本来是有的。大约今年春天吧,听说离缘了。”

详情喜一不清楚。“她们夫妇俩有两个孩子,看来相当和乐圆满。”

阿峰将孩子留在丈夫身边,分手时还要求一笔钱,丈夫也付了。

“因为角屋是由阿峰主持,算是分财产吧。”

事实上,阿峰一离家,角屋便撑不下去,前夫只好把铺子收了。

“她做菜的本事确实了得。”

恢复单身的阿峰,先在亲戚家借住了一段时间,无所事事,但不久便提起要开饭盒铺。为此才来找喜一,问两国桥这一头、本所深川附近有无好租房。那是初夏的事了。

“阿峰先前就知道你丈人是杂院管理人吗?”

“不,这个……”喜一有些吞吞吐吐。

“阿峰会委托你,可见你们交情不浅吧?”

喜一又看向装饰架,眼里不知为何带着苦涩。

“阿峰不仅会做生意,也很会照应人,外烩铺人面又广……所以,当初不是小的去提,而是小的朋友向阿峰打听,才起的头。”

这几句话听得平四郎一头雾水。或许是看出这点,喜一紧接着说:

“是这样的,小的和阿秋商量,想领养孩子。”

于是,装饰架之谜解开了。喜一以苦涩眼神看的,是顶着小竹篓的祈福犬,那是为幼儿驱魔的吉祥物。

“这里的老板娘说,那祈福犬是人家送的。”喜一微微一笑。

“我也在庙前大街和夜市地摊上看过。我家没小孩,倒是没买过。”

领养小孩可不像捡猫狗回家那么容易。况且,喜一和阿秋都希望最好是领养刚出生的婴儿,更是难上加难。

平四郎明白了。阿峰人面广又爱照应人,确实是拜托这类事情的好对象。

“原来如此,所以你就去拜托阿峰,和她熟起来了。那,孩子的事怎么样?有眉目了吗?”

喜一摇摇头。“还没……”

“你丈人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若让老人家知道了,肯定不会有好脸色,所以我们没提。”

阿园就罢了,幸兵卫冥顽不灵,对没血缘的孙子,免不了话里带酸带刺。否则,管理人这工作多的是门路,喜一与阿秋也不至于委托外人。

“阿峰说,被你们这么好的夫妻领养,对孩子也好,我一定会尽力办成这件事,包在我身上。能生孩子是好事,但有些人生了却养不起,或怀了见不得人的私生子不知如何是好,与其被这种不负责任的女人养育,不如让你们带,孩子也幸福。”

喜一的声音变小了。

“我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也一直都没有消息,但阿峰还是拍胸脯答应了。我们拜托人家这样为难的事,实在不好拒绝帮忙找房子。”

喜一真是个老实人,阿峰想必深知这一点。

“那么,你只介绍她租屋,其他的事都不知道了?”

“是,帮不上忙真对不起。”喜一行了一礼。

“用不着道歉,光这些话,就帮上不少忙了。”

平四郎这么说,喜一反而沉思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道:“有些话,小的不敢乱讲……”

喜一表示,阿峰会做那不惜亏本的生意,是为了早日赢得口碑,让柳原町有这么家小菜馆的事远远传开。

“房子的事谈妥后,阿峰对小的表示,为了要让全本所深川都知道有这么家新铺子,能否特地请有名的画师画成绘双纸。小的告诉她,这么做得花大笔银两,请名画师作画,成品本身价码也很高,对打响铺子名声没帮助,劝她不要这么做。”

但阿峰说,钱的话她有,坚持无论如何都要早日赢得口碑。她从丈夫那里分到财产,就算用光这笔钱也不要紧。

“小的便提了,既然如此,只要东西卖得便宜就行了。若是能便宜买到精致可口的东西,什么都不必多做,客人自然会口耳相传,别说本所深川这一带,全江户都会知道。”

阿峰听了大喜,拍手称好。结果却成了喜一教唆阿峰,他才会觉得万分对不起阿德吧。

平四郎将双手拢在袖里,缓缓点头。

先赢得口碑——做小生意当然要以此为目标。只不过,若仅仅要赢得口碑,现在的作法太过火了。不必便宜到那种地步,只要较其他店家物美价廉,用不着乱来便能获得好口碑。江户仔讲究吃,即使是一般收入不丰的工匠职人也一样,任谁对美食都感兴趣。惹眼的铺子一开,江户仔绝不会错过。

然而,阿峰却如此大张旗鼓。换句话说,阿峰就是这么着急。这中间显然另有隐情,但喜一确实提供了好线索。

“谢啦,不会再劳烦你了。”

看得出喜一松了口气。

“只是啊,让我再多唠叨一句。明知是鸡婆……算我多管闲事吧!”

“什么事呢?”

平四郎笑了笑。“领养孩子的事,别太过执着了。孩子是上天的恩赐,养子也一样。你那个治不好的针眼,”说着,指指右眼,“也许就是为领养孩子的事心情郁结,化成病发出来的。”

喜一一脸如梦初醒的表情,然后,沮丧地眨着眼微笑道:“是啊……也许大爷说的对。”

离开政五郎的荞麦面铺,平四郎绕到佐贺町的河合屋。平四郎好歹是主人的连襟,又是定町回,一露面掌柜的便大惊小怪,一个劲儿地劝他“里面坐”,好不容易才推却,并找了弓之助出来。

“前面的木户番开始卖瓮烤地瓜了,我买给你吃。”

“是姨爹自己想吃,拿我当幌子吧。”弓之助尽管嘴里这么说,仍兴冲冲地跟来。

“你刚才在做什么?”

“练习算盘。”

真乖,不愧是商人的孩子。

弓之助身着小纹萨摩的单衣窄袖和服,应该是父亲不穿的衣服改制的吧,但就一个孩子来说,是极好的衣物,再加上出类拔萃的脸蛋,惹得路上的妇女不分老幼频频回头。她们先是为弓之助的美吸引,接着便讶异于奉行所公役身边竟带着这样的孩子,心中不禁胡乱猜测:会不会是卖色拉客时被捕了?真可怜。

木户番的瓮烤地瓜不巧卖完,下一瓮得等上半个时辰,两人大叹可惜。平四郎改买麦芽糖给弓之助。看弓之助乐不可支的模样,平四郎脑海一角闪过一个念头:他果然还是个孩子,要懂男女情爱太早了。

或许是听到喜一想领养孩子,平四郎也蓦地想起要弓之助继承井筒家的事。这事儿还没有定论,但弓之助的双亲与平四郎的细君都很起劲,平四郎也乐见其成。只是,考量到究竟是成为商人,还是屈居于三十俵二人扶持的小官吏,对这孩子才是最幸福的,平四郎便犹豫不决。别人的事说得好听,什么“孩子是上天的恩赐”,轮到自己时却大为苦恼。人就是如此任性。

在长椅上并肩坐下后,平四郎将阿峰的事讲给弓之助听。

弓之助乐滋滋地含着麦芽糖,一边嘴角露出棒子,口齿不清地问道:“那么,依阿峰目前的作法,口碑愈响亮,赔得愈多?”

平四郎从弓之助嘴里取出麦芽糖。

“对。而且打响口碑后,该在什么时候改回市价,时机很难抓。”

一开始能便宜买到好东西,之后回到正规价钱时,顾客会觉得平白吃了大亏。这是人性,处理不当的话,反而会流失客群。

“一定是明知故犯,但……”弓之助转动着麦芽糖,“无论如何,都不是懂生意的人会做的事。”

“嗯,我也这么想。”

虽是从丈夫那儿抢来的财产,但既然不是聚宝盆,便有用尽的一天。

“这个叫阿峰的人,会不会打一开始就没考虑到这家小菜馆的将来?”

平四郎扬起乱糟糟的眉毛。

“什么意思?”

“她想闯出名号,是要借此找人,而且希望能尽快找到。啊,这是乱猜的。”

不过,弓之助的乱猜经常猜对。

“找人?”

“正确地说,不是找,而是想让对方来找她。为此不管做什么都好,只要打响名声,人家便很容易找到了吧?”

平四郎看着弓之助。这形状漂亮的脑袋瓜里,到底装了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绝非麦芽糖。

“我想,那个人一定熟知阿峰的手艺,再不然就是与先前她和丈夫开的外烩铺有关。姨爹,她的菜您吃过不少吧?”

“嗯,对。”

“其中是不是有些难得一见的菜色?我想那多半是阿峰自己想出来的。内行人一听,马上知道那家铺子是阿峰开的。”

也许是那道烤鹌鹑丸子,也可能是京都买来的红叶鲗鱼。这两样平四郎以前都没吃过。

“这样啊……”

若以此解释,阿峰最初想请知名画师将自己铺子画成绘双纸的主意,便完全吻合了。

“她知道那个人在本所深川一带。”

“是的。小菜馆将来如何,等目的达成后再想即可。像姨爹说的,要是涨价不成,搬到别处另起炉灶就行了。只要手边的钱没用完,应该不难吧。”

“唔……”平四郎沉吟。

“这个计划与阿峰夫妇离缘一定有关……”

再怎么样,时间都接得太巧了。这两件事应该是同一桩。

弓之助又将麦芽糖含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是个孩子。”

这时,烤地瓜的香味传来。

“姨爹。”

“啥事?”

“聊着聊着,地瓜就烤好了。”

“是啊。对了,阿丰呢?今天有没有到你家玩?来了就叫她出来吧!女孩子最喜欢地瓜了。”

“丰姐姐不吃地瓜的。”

弓之助说丰姐姐正处于花样年华。原来如此,倒是我粗心了。平四郎仰天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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