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直到日暮西沉,阿德都在清查阿峰的小菜馆。一方面得好好掌握阿峰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另一方面,若找得仔细点,或许能找出她投奔何处的线索。

阿灿和阿纹几乎帮不上忙。两人都很勤快,但铺子里的经营管理原本就全由阿峰一人掌握,阿灿、阿纹都只是听她差遣而已。所以,阿峰一消失,两人才会如此惊慌失措。

阿德一边安抚阿灿、安慰阿纹,一边查找,相当费时费事。到了掌灯时分,阿德虽自认已相当卖力,却还是不够彻底。最后,她决定带着两人先回自己的卤菜铺,其他的就等明天,现在先吃晚饭再说,而且也得让这两个姑娘吃点东西。

阿德进了小菜馆,直到此刻才踏出门,因此完全不知道她在小菜馆里埋头苦干的期间,错过了一场好戏。这才好,万一她注意到了,依她的个性,也无法袖手不管。

那场“好戏”是什么呢?

当阿德查看阿峰留下的一切形迹时,黄昏的路上,弓之助和大额头手拉着手,又是你前我后、又是你撞我我撞你的,撒开小腿狂奔。当然,与来时相同,两人同时经过了阿德铺子前。但这回无论阿德卤锅里发散出多么美妙的香味,恐怕也吸引不了他们。

弓之助一脸苍白,大额头小小的眼睛睁得如橡子大,转个不停。弓之助天生的美貌因脸色泛青而更动人心魄,宛如活生生的人偶在路上奔跑,而大额头下垂的嘴角似乎随时都会放声大哭,满脸惊慌,任哪个有良心的大人看到,都会不由得想轻声叫住他们问问“喂,怎么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路上真的有好几个大人回头出声叫住他们。

然而,弓之助和大额头不回头、不停脚,一个劲地跑。两人紧握的手太过用力,细瘦的骨节都突出来了。

来到横跨小名木川的高桥边,两人终于松开了手。大额头转往北,跑向政五郎位于本所元町的家;弓之助则直奔永代桥。距离井筒平四郎所住的八丁堀宿舍,还有好长一段路。

接到急报的平四郎,一把挟起跑得疲累不堪、气喘吁吁的弓之助,夺门而出。离开宿舍跑到千川府邸时才回过神来,发觉如此紧急时刻若要赶到六本木的芋洗坡,应当坐轿才对。于是平四郎跑进坂本町的木户番,吩咐叫一顶轿子,顺便帮弓之助要了一杯水。

虽不知发生什么事,但或许是可怜孩子脸都发青了,木户番的人很机伶,没给水而是给了甜汤。甜的东西一入口,弓之助似乎也跟着恢复了正常。

“那么,已经安排政五郎到佐吉家了吧?”

“是、是的。”弓之助点头。“我是这样拜托大额头的。阿惠姐心里一定很不踏实,我想那边要是有人来,政五郎头子在的话绝不会出错。”

“嗯嗯,干得好。”

可是,阿惠怎么不早点通知我呢?平四郎沉吟道。

“我看阿惠姐好像也很想这么做,但还是有所顾忌吧。”

而且事情是今天中午过后发生的——弓之助终于以他平常的口吻加了这一句。

“阿惠姐虽然心情很不平静,仍坚强地说,佐吉兄不可能杀人,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可能是认为最好先看看状况,不要突然通知姨爹,让您虚惊一场。”

她的心情平四郎明白。平四郎也认为无论如何佐吉都不可能杀人。他是个宁可被杀,也不会对别人下手的人。然而,这件事的内幕不是一般的内幕,被杀的对象也不是一般的对象。绝不会加害他人的佐吉,唯独在遇上这个人时,不能保证不会有万一。

“凑屋那边呢?”

“阿惠姐还没通知他们,政五郎头子应该会代为安排的。”

“嗯,这样自然更好。”

不过,怎么会这样啊——正当平四郎把脸擦过一遍,轿子到了。平四郎理所当然地抱起弓之助进轿,让他坐在自己膝上,轿子起步向前奔时,他才突然想到:

“我怎么会带着你啊?”

“因为多一个熟人,佐吉兄一定也多一分安心。”

听了这话,平四郎也释然了。早先受到惊吓的弓之助,现在已冷静下来主导方向,反而是平四郎仍处在一脚踩空的心境中。

赶着出门时,他命小平次跑河合屋一趟,转告说弓之助会晚归,目前与平四郎在一起,不必担心。小平次也应道“我明白了”,便立即赶往佐贺町。若在平时,小平次定会来上一段抱怨,说随大爷到芋洗坡的应该是身为中间的我,让弓之助少爷回去才是正理,这回却完全不见他有埋怨的意思。果然连小平次也吓慌了。

佐吉因杀人罪嫌,被囚在芋洗坡的自身番。光这样就够让人大吃一惊了,而遇害的人竟是葵,更是令人震惊,也难怪任谁都无法保持平静。

再怎么说,葵出现了——葵与佐吉重逢了,就是个惊人的消息。

葵是佐吉的亲生母亲,也是筑地鲍参翅盘商主人、凑屋总右卫门的侄女。有段时期,葵带着年幼的佐吉寄身凑屋篱下。总右卫门将自己的妻儿摆两边,对葵与佐吉疼爱有加,惹怒了妻子阿藤,于是发生了麻烦的纷争。阿藤暗施奸计悄悄叫出葵,打算勒死她。

这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是非常非常古老的往事。就算是未烬的余灰,也早已燃尽。

只不过,这把火并没有烧光,因为葵捡回了一命。阿藤以为除掉了这可恨的狐狸精,但想来是女人瘦弱的手臂没能绞透吧,阿藤离去后,葵转醒了。

然而,接到来自葵的密报,总右卫门寻思:这次是不幸中的大幸,葵捡回了一命,但只要阿藤妒火不平,难保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若阿藤发觉自己失手,一定会再度向葵下手,直到真的杀死葵为止。

于是他要葵逃离凑屋,将她藏匿起来,并利用阿藤认定已收拾掉葵的现状,假装自己一概不知,表面上还对葵为何私奔离开凑屋感到纳闷——奇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以掩众人耳目。

而这出掩人耳目的戏,是(深信自己)杀了葵的阿藤,为了在总右卫门面前隐瞒真相所想出来的,还是一心保护葵的总右卫门提议的,详情平四郎不得而知。过去一度有机会寻问总右卫门,但他没有深入追究。无论是何者,都一样令人不快。

这个漫天大谎确实让一切暂归平静。阿藤解决了葵,一吐心中怨气,也为能全面开脱杀人罪嫌而暗自窃笑。凑屋里原本忧心老爷、夫人与老爷侄女间的恩怨情仇影响店铺的人,也就此放下心中大石了吧。

然而,失去母亲的佐吉却得留在凑屋,独自受尽委曲。原本就是寄人篱下,又失去了葵这个保护人,只能在阿藤这可怕女人的阴影之中,低声下气地求生存。尽管总右卫门疼爱佐吉依旧,掌握商家内部实权的却是老板娘。不过是个孩子,要怎么炮制都随心所欲。

过不了多久,佐吉便被送到常进出凑屋的花木匠家当学徒,离开了凑屋。

可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凑屋总右卫门或许这么认为,但人心并非如此单纯。

最糟的莫过于“葵私奔”这个谎言,在佐吉心里深深埋下了对母亲的不信任感。即便没有这个谎言,葵本就多情,否则也不至于投靠叔父后,还当着正妻的面,做出与叔父私通这等胆大包天的举动,所以她在男女关系上,恐怕真的是个不顾轻重、豪放不羁的女子吧。而且正因如此,才容易捏造出“私奔”这样的谎言。

但对年幼的佐吉来说,事实是透过流言或因孩子察言观色的能力得知,还是赤裸裸地摆在眼前、必须亲身承受,两者间何止有天壤之别。

就结果来看,佐吉是怀着对母亲的恨意长大的。他不止憎恨母亲将他留在凑屋,更深信母亲为了男人,轻易背弃了百般照抚他们的总右卫门,说走就走,是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平四郎对此深感不满。凑屋总右卫门为什么不在妥当藏匿葵后,尽快将佐吉送到她身边,让母子俩一起生活?若办不到,又为什么没在佐吉懂事后,向他吐露真相?

欲欺敌,先欺我。又有人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佐吉晓得了真相,被阿藤得知的可能性也随之增加。所以总右卫门抱持歪理——一切都是为了彻底保护葵,才不得不这么做。然而,从头到尾都是总右卫门的说辞,而且平四郎认为这背后隐藏着总右卫门的劣根性——希望自己在佐吉眼里永远是遮天大树,是宽宏慈爱的叔公。

说穿了,阿藤之所以会怒上心头,想不开以致不惜勒死葵,当初埋下祸根的是谁?

不就是你吗!

总右卫门有不是,葵也一样。为心爱的总右卫门所藏,这样就幸福了吗?再也无法见佐吉一面,想也知道凑屋的人会每天对他说“你母亲丢下你私奔了”,她难道不心痛吗?

你自己的性命和总右卫门间的感情那么重要吗?孩子是其次、其三吗?

这种人不叫母亲,只不过是露骨的女人罢了。而不论什么东西,平四郎就是讨厌露骨。

尽管佐吉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花木匠,至今仍无法完全抹除内心对母亲的不信任,及遭到抛弃的悲伤。因此,平四郎在经过去年铁瓶杂院的事,得知真相后,一时拿不定主意,也考虑过干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佐吉全盘托出。然而,这犹豫转眼便消失了。

佐吉最好照旧不要知道真相。佐吉有自己的人生,就当葵已经死了,埋葬起来才好。不得不恨母亲虽然可怜,但葵这个母亲遭孩子怨恨也怪不得人。平四郎是如此判断的。

之后,佐吉与名叫阿惠的好姑娘成了亲。这样一来,佐吉迟早会当上父亲,更不需要知道关于葵的真相了。平四郎这么认为,感到相当放心。

然而——

事到如今,佐吉为何还会见到葵?他是怎么见到她的?是谁指引他的?是谁告诉佐吉十八年前的事情真相?

囚禁佐吉的自身番位于芋洗坡顶。天已全黑,但亮着灯笼,反倒容易找。

这一带町屋很多。沿着不时上坡又下坡的小路蜿蜒曲折,户户毗连。但再往前不远便是大片杂草,有农地、有武家宅邸的长墙,也有围绕神社的森林。再过去又是农地,与平四郎熟悉的本所深川或日本桥一带的景色相去甚远。人多的地方家家户户灯火群聚,少的地方则如天明时分的星星点点分散,刚垂落的夜幕,静静地笼罩这一切。

在门外道声打扰,油纸门便喀啦啦地打开,出来一个筋强骨壮的年轻人,条纹和服的下摆翻起扎进腰里,双袖卷起。看来他不是自身番的书记,而是此地冈引的手下。看见平四郎穿着黑色卷外褂,睁大了眼睛,连忙行了一礼,但却听他说道:

“大爷好……呃,大爷是……”

哪位大爷?对方以怀疑打探般的语气问道,而且就这么挡住门口,反手将门关上。

平四郎报上姓名,表示自己的熟人遭到拘留。遗词用字十分小心,以免对方认为自己趾高气扬。即使对方不是身分相当的同心,己方目前处境不利,慎重些总是没错。

那年轻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大声应道:

“哦,哦。”

“您说的是坡上大宅那件命案的凶手吗?”

这话讲得真难听,佐吉又不一定是凶手。

“他名叫佐吉,是个花木匠,住在大岛。我从他老婆那儿晓得,他被留在这里的自身番。因为是熟人,我想先见见他,最好能听他本人怎么说,才赶了过来。”

能不能让我跟他见个面?平四郎笨拙地问。

“唔……”年轻人夸张地歪歪下巴。看来并不是装模作样,而是真的无法决定。

“佐伯大爷回去了,头子现下又不在。”

他扭动粗粗的脖子,注意了一下后面的动静,压低声音问道:

“那个叫佐吉的,是大爷手下的小者吗?”

冈引或其手下有时也称为“小者”。平四郎立即当场否认。

“不,只是熟人。佐吉为人老实,是个有手艺的花木匠,规矩得不得了,这点我能保证。”

冈引或其手下之中,很多都是往昔和官府过不去的人。当然也有清白的人,但就比例而言,以前者居多。内行懂门道,曾有相同经历的人,办起案来才熟门熟路,自然而然演变成这样。

平四郎的父亲便是厌恶这种事,终生没亲信过一个冈引。对平四郎等儿子们也再三叮咛,要他们万万不可相信冈引这等恶棍。他父亲对女人没什么节制,但对这方面却有洁癖。

平四郎因铁瓶杂院一事与冈引政五郎熟络后,有事动不动就拜托他,等于不遵守父亲的告诫。而且,虽未详加追问,但也约略猜出政五郎有着相当黑暗的过去。只怕把在阴世的父亲气坏了吧。

但佐吉不同。平四郎认为这一点有必要大声澄清,因而极力分辩。无论哪一行哪一业,人们对待同行罪犯都特别冷漠。尤其是冈引之间,已超越冷漠到达残酷的境地。也许是他们背景中的那

份黑暗化为剧烈的愤怒,向形同辜负伙伴的犯人爆发出来。

平四郎不能让佐吉遭到这种对待,就连别人以这种眼光看他,平四郎都感到过意不去。因此平四郎据理力争。

“佐吉这个人再正直不过了,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受到这种怀疑。他本人现在想必不安得很,能让我见他一面吗?”

躲在平四郎身后的弓之助急得扭来扭去。当然,平四郎也一样着急。刻意放大嗓门说话,也是为了让在自身番里的佐吉听见。

“你刚才提到佐伯大爷,那么这一带的定町回便是这位佐伯大爷了?”

“是。”年轻手下含糊地点头。

“我绝不是来妨碍佐伯大爷办案的,只是听说熟人遭到杀人嫌疑,吃了一惊,来看看而已。”

既然负责的同心与冈引头子都不在,斥喝一声,将这家伙推开,硬把佐吉带回去,也是个办法。这个念头也在平四郎脑海里浮现过。若非眼前这名年轻手下看来如此高壮、力大无穷,他或许早就付诸行动了。

然而平四郎不善与人动手,再说,即便此时用强,视案情发展,也怕过后佐吉又被要回去,到时候对方恐怕会将这次的强硬手段加倍报复在佐吉身上。

对,视案情发展。万一找到不动如山的铁证,证明了佐吉是凶手……

或者,佐吉是在亲手杀害葵时当场被捕……

平四郎不忍想象。

总之,不先问出些什么,根本无法采取行动。

“这就伤脑筋了。”这高大的年轻人将粗壮的手臂环抱胸前,低声道。

“井筒大爷的话我明白。可是,佐伯大爷和我们头子也严格交代,要我好好看住他,他如果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讲,谁来都不准见,不准上茅房,饭也不准给他吃。”

好严酷的对待,但还来不及生气,平四郎先大吃了一惊。

“这么说,佐吉一句话都没讲?”

平四郎不由得恢复了平常的语气。也许这样反而好,只见这名年轻手下突然放松下来。

“就是啊,真的很伤脑筋呢!他一直一声不吭的。”

“这样亏你们查得出他的身分。”

“哦,当然啦,他身上穿的短褂有园艺铺的商号啊。大岛是在深川那边吧?好乡下的地方。中午我们弟兄就到那边,想带园艺铺的师傅来,结果师傅今天出了远门,没找到人。佐吉的老婆又还不知道这事,问不出什么,听到丈夫被抓,吓得跌倒……”

弓之助拉拉平四郎的衣摆,抬起脸来眨眨眼又点点头。大概是表示阿惠确实跌倒了,但没有大碍。

“所以,佐吉今天得留在这里一个晚上,冷静冷静。”

平四郎满意地一笑,立刻上前半步。“原来如此,可真难为你了。不过,佐吉见到我可能就会开口了,你不这么想吗?”

年轻手下转动大大的眼珠。

“唔,可是啊……”

接着便喃喃地说什么不能擅自作主、不听头子的吩咐,感觉相当没用,但他的身子却严严实实地挡住门口不动。

“还是不行啊。大爷的意思我明白,但是不行。头子老是讲,要靠我的脑袋来想事情,先磨个十年再说。所以,我至少得确实做到头子吩咐的事。对不起,您请回吧。”

真是不好对付。这种人,一般就叫做死脑筋。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既然见不到本人,只好到附近打听打听。”

一听这话,年轻手下搔着头说道:“大爷,这又有别的难处了。我们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大宅是租来的,被杀的那个女人叫葵,一个人住在那里,反正一定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姨太太,但根本不晓得到底是谁养活她的啊。有个女佣带着孩子住在里头,却一问三不知,什么都不肯透露。附近邻居也说没来往,什么都不清楚。最后我们头子才会为了找房东问话,跑到千驮谷去。”

“头子亲自出马啊,那真是慎重其事。”平四郎附和道。

“是啊,我也说这么点小事,我来就好。可是头子却说,这件事看来不单纯,房东可能不会一问就吐实,还是得亲自跑一赵。”

真是个经验老到的头子。没错,葵是个极不寻常的女人。

“既然这样,那我这一来,你们就省事多了。”平四郎说道。年轻手下咦了一声,简直像整个胃袋都翻过来了。

“大爷,真的吗?”

“是啊,我可不会撒谎。头子从千驮谷回来,会直接到这儿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头子提过,那大宅还没调查完。”

“那么,我也到那大宅去好了。要是头子先回到这里,麻烦你转告一声,劳烦头子再跑一趟大宅。”

还能顺便问那女佣话,真是一石二鸟。平四郎打听了大宅的所在。说是爬到坡顶后,那一带的大宅子就只这么一户,一看就知道。

“对了,你们头子叫什么名字?”

“八助。”那手下不知为何笑了。一笑,整张脸显得格外稚气。“不过,在这里大家都喊他钵卷头子。大爷一见到他就会明白了。”

“是吗?那你呢?”

“小的叫杢太郎。木和工加起来,念成‘木’吧?就是那个字。”

他显得相当得意。这名字也许是来当手下时,八卷头子帮他取的吧。

“好,我知道了。那,杢太郎。”

平四郎突然转身,一把抓住弓之助纤细的肩膀,把他拉到前面。

“这孩子叫弓太郎,是佐吉最小的弟弟。”

事出突然,弓之助一时惊愕得差点跳起来。但他立刻站好,恭恭敬敬地向杢太郎行了一礼。

“我是弓太郎,您好。”

口音一下子变得比原来稚嫩年幼得多,真是讨厌,不,真是可靠。平四郎一股脑儿地发话:

“听到他最喜欢的哥哥被抓去了,吵着一定要跟我来,怎么也讲不听。俗话说,哭闹的孩子和蛮横的地头听不懂人话。不过,总不能把这孩子带到有死人的地方去。能不能让他待在这里,等我回来?看到这天真无邪的孩子,也许佐吉就会松口了。”

心想要是对方一口回绝就无计可施了,但这回杢太郎只偏头想了想,便答应了。

“这么点小事,包在我身上。小弟弟,进去吧。”

说着便牵起弓之助,即弓太郎的手,拉到身边。忽然间懂得通融了,杢太郎多半认为不过是个孩子,就算让他见了佐吉,也不算不遵守头子的吩咐吧。不然就是因为他喜欢小孩。

杢太郎又说:“反正,到了那宅子大爷就会知道,这一带都传着那屋子有鬼怪呢!”

“有鬼怪?”

“嗯,是啊。大家都说里面有盗子魔。”

所以不能把小弟弟带到那里去,杢太郎一本正经地回道。原来如此,这才是不遵守头子吩咐的原因。看来他心地很好。

“住在那里的女侍好像也有两个小女孩,一定是不知道这件事就去帮佣了。不过,不管怎么样,现在也没有佣可帮了。”

与若有所思的杢太郎牵着手,弓太郎机伶地说:“我待在这里不会有事的,杢太郎头子。”

杢太郎笑开了。“我不是头子啦!”

演戏可以,别演过头了——平四郎以眼神提醒。

“那就拜托你了。”

“啊,大爷,”杢太郎咚咚咚地追上前喊住平四郎,“您可别做出什么有损我们头子还是佐伯大爷面子的事,不然我就没脸见我们头子了。这点还请您多包涵……”

“喔,这我明白。”平四郎以不必要的大音量说道。“一切包在我身上,你尽管放宽心,稍微歇一会儿吧,知道吗?”

当然,这几句话是讲给佐吉听的。

弓太郎,即弓之助,随着杢太郎老老实实地走进自身番。

佐吉被粗绳绑在泥土地一根粗壮的柱子上。背倚柱子,两腿盘坐,双手反绑在后面。脸上满是憔悴之色,但似乎没有受伤。

他没低下头,于是弓之助先发制人地叫道:“哥哥!”

接着像投石般飞扑上去,双手牢牢抓住佐吉的衣襟,放声大哭。

“哇——哇——怕死我了!哥哥,我好担心啊!”

当然,佐吉吓呆了。他短褂被脱掉,身上只剩一件和服,日落之后,如此单薄的衣衫一定很冷。但他的颈项、手臂上刹时爬过的鸡皮疙瘩,显然不是寒冷的关系。当下他将背用力抵住柱子,想向后退。弓之助的动作太快,而且叫声与平常不同,刻意带着尖锐的童音,佐吉一时没认出是谁。

“是我,弓之助。”弓之助微微以右边嘴角很快地说。用的是杂在喘息间的气音。

“现在请先配合我。”

然后又叫道:“哇——哥哥!”

“听说是你弟弟?多可怜啊,哭成这样。”

杢太郎仍直挺挺地站着,低头袖手看着弓之助。

“怎么能让亲人担心呢,而且还是年纪这么小的孩子。”

佐吉惊讶得翻着白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眨眨眼,缓缓呶起下巴似地向杢太郎点头。

“这弓太郎,是跟着一个自称是你熟人的八丁堀大爷一起来的。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所以请大爷先回去了,但大爷把孩子暂时寄放在这里。”

“弓太郎?”佐吉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哇——哥哥。”弓之助大声打断他的问话。“我硬跟着井筒大爷来的,因为我好担心、好担心哥哥啊!哇——”

之后再一次,这次换用左边嘴角,说道:“姨爹现在到葵住的屋子去了。姨爹回来前,我都会待在这里。”

一说完立刻又大声喊:“阿惠嫂嫂也好担心呢!哇——”

杢太郎慢吞吞走过泥土地,在里头房间架高的木地板坐下。

“佐吉,你就死心认命地开口吧。就像这孩子说的,你老婆也很担心,这是当然的。”

弓之助双手抓住佐吉的脖子,猛摇猛晃起来。“哥哥,放心好了,井筒大爷一定会帮你的。井筒大爷说,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所以哥哥,你不用再哭了。”

佐吉太过吃惊,一双眼瞪得老大。“好、好,我知道了。弓太郎,你别哭了。在哭的不是我,是你啊。”

“我才没有哭!”弓之助用力说道,又摇晃佐吉。佐吉的后脑勺一下一下地往柱子上撞。

“好了好了,弓太郎,你这样哥哥头上会撞出包的。到这边来。”

“是,杢太郎头子。”

弓之助乖乖放开佐吉,一站起来,便拿手背用力擦脸。真的有泪水沿着脸颊滑落。他是真哭。

“就跟你说我不是头子啊!”

话虽如此,杢太郎脸上却不免有些得意之色。

“不过,你还真体贴啊。你很喜欢你哥哥吗?”

“嗯。”弓之助抽噎着点头。“哥哥就像我爸爸一样。喏,杢太郎头子,我口好渴喔。”

“哭得那么厉害,当然渴了。我给你倒杯水,你等着。”

杢太郎进到房里,拉过放在角落的茶壶和缺了角的茶杯。趁他背对佐吉的时候,弓之助很快地靠近佐吉,光动嘴不出声地说道:

“在姨爹回来前,请照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要讲。”当杢太郎拿着茶杯转过身时,他已迅速回到原本的位置。

“哇啊,谢谢!”

咕嘟咕嘟喝光冷水后(喉咙真渴得紧了)便问:

“头子,能不能也让哥哥喝点冷水?”

见杢太郎犹豫,弓之助便立刻“哇”的一声哭出来。“冷水好好喝啊!好想让哥哥喝喔!”

“真拿你没办法。好,来,把茶杯给我。”

弓之助双手拿着茶杯,将水捧到佐吉嘴边喂他。“喏,哥哥,很好喝吧!”

正要将空茶杯还给杢太郎时,弓之助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这可不是演戏,不过叫得倒正是时候。

“你肚子饿啦?”

“我没吃饭。”

“因为担心哥哥,吃不下饭?”

“嗯。”弓之助说着又想放声大哭,还来不及哭出声,肚子又叫了。

“傍晚的饭团应该还有剩才对。”

弓之助瞄了东掏西摸找饭团的杢太郎一眼,对着佐吉微微一笑。佐吉差点就要笑出来,拼命忍住了,脸上似乎恢复了那么点儿血色。

在姨爹回来前,先让佐吉兄觉得舒服些,给他打打气——弓之助这计划看来进行得相当顺利。

“这饭团好好吃喔。杢太郎头子,可以让我哥哥也吃一点吗?”

“真拿你没办法。这里还有一个,拿去吧。”

“谢谢。来,哥哥,吃吧!”

“佐吉,你命真不错,有这么可爱的弟弟。弓太郎,你长大以后,也要像哥哥一样当花木匠

吗?”

“不要,我想跟头子一样,为将军大人做事。”

“哦,你想当冈引啊?”

“嗯!头子,你肯收我当手下吗?”

“这个嘛,当冈引可不容易喔!会遇到可怕的事呢,这样你也不怕?”

“我不怕!不过头子,可怕的事是什么样的事啊?”

“嗯,好比……”

如此这般,佐吉便欣赏起弓之助将大块头杢太郎玩弄于指掌间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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