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便下起雨来。雨丝细得看不见,唯有湿气与寒意笼罩一切。

那是秋日的绵绵细雨。

前一刻还包着手巾,在院子里认真干活的小平次,现在不见其人,仅闻其声。他似乎正与墙外同宿舍的中间谈话。但讲话的是对方,小平次一味附和,只听他再三“呜嘿,呜嘿”。

平四郎躺在缘廊上望着院子。

腰部隐隐作痛,是昨晚自芋洗坡回来后很晚的事。若随意走动,照例一定会闪到腰。此时应该好生休息,多加保重为上,天一亮他便遣小平次向同僚告假。

于是,现下正大摇大摆在家里躲懒。

躺着就是会有睡意。平四郎脑袋里也像下起绵绵细雨般,迷濛得恰到好处。只是迷濛中,昨晚与凑屋总右卫门的对话,仍不时断断续续地浮现。

不会有人对葵心怀怨恨,想杀她泄愤。这句话总右卫门重覆了好几次,说得明明白白又斩钉截铁。除了阿藤和佐吉外。

而阿藤已进入了再也无法图谋此事的世界。

另一方面,佐吉对神明发誓他是清白的,平四郎也相信他。

那么,凶手是谁——

“相公。”

唐纸门猛然打开,细君来了。

“像这样躺着,腰反而会受寒。我来铺床,你好好休息如何?”

平四郎无法立即回答,因为刚才那句“相公”让他想起阿藤的模样。

“这样就好。”

平四郎枕着手肘应道。细君足袋擦地,穿过房间,到他身边坐下,伸手自背至腰大致抚过,说道:

“绷得又硬又紧呢!还是请幸庵大夫来看看吧?早些诊治,才不会太严重。”

幸庵大夫是高桥的町医,之前也为闪到腰的平四郎治疗。今早细君也立刻想通知大夫,是平四郎阻止了她。腰痛是真的,但平四郎心知有一半是犯懒病。幸庵大夫名气不小,人情味又浓,患者众多,很忙的。

“这点小事,躺一躺就好了。”

“那么,至少要些膏药吧?我回来时绕过去,烦大夫开个处方。”

细君每三天要到日本桥小网町一家叫樱明塾的学堂教孩子们读书写字,那是她的兼差活儿。今天也要出门,才会说回程时顺道绕到高桥去。

“但愿要个处方不会太费事。”

“大夫熟知你闪到腰的毛病,没问题的。”

细君每三天才去一次,是因这樱明塾颇受欢迎、学生众多,无法一次照顾周全,便分了班。平四郎细君教的课,是在只有女孩上学的日子。

学堂基本上是教读书写字打算盘,但也教女孩子规矩礼仪。听说细君是个相当严格的老师。真不知人称“先生”时她是什么表情,平四郎有点想去偷看。但不小心露脸,让学生瞧见可怕先生的丈夫竟是这种马脸懒散之人,恐怕会立时失去学生们的尊敬,因此平四郎一直没去。

想到这里——

芋洗坡大宅旁一座叫法春院的寺院里,也设有学堂,女佣阿六的女儿就在那儿上学。听说昨天平四郎不在时,那里的女先生晴香路经,打过招呼。

既然向凑屋探不到任何线索,就得对了解葵在世时生活情状的人仔细打听。自身番的人和阿六就不用说了,经常出入的卖菜大叔、凑屋派来的小伙计,还有晴香先生,都必须一一见过。对了,平四郎要阿六写的名单,不知她写好了没?

也许她有些细微的发现。但愿如此。

“真不知这雨会不会下上一整天。”

细君看了如烟似雾的濛濛细雨一眼,摩娑着平四郎的背与腰,喃喃地说。

“细雨绵绵,不知为何教人悲伤,连天空也染上寂寞的颜色。”

这话像小姑娘般可爱。平四郎忽有所感,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看着这种雨,你会没来由地突然想哭吗?”

细君停手,直盯着平四郎。

“哎哟,怎么这么问?”

“因为你讲话像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

细君朗声笑了。“无论是什么女人,无论多么人老珠黄,多少还是会有些少女情怀的。女人就是这样。”

“是吗?”

“就像男人无论身子多虚、年纪多老,多少还是会有些贪花好色。”

平四郎搔搔鼻尖。“那吃醋呢?”

“吃醋?”

“无论多么人老珠黄,都会吃醋吗?不对,是一吃醋就会吃到人老珠黄吗?”

细君微微偏头,想了想。这当中,又摩娑起平四郎的背。

“要看吃的是什么醋吧。”她细细思量般给了这个回答。

“哦。”

“有时就算不吃醋了,也无法忘怀。有时就算忘了为什么吃醋,醋意却不会消失。”

“好难哪。”

平四郎试着想象独自隐居藤宅、心神已乱的阿藤的侧脸。但在连绵不断的雨中,难以集中思绪。

好难。细君重覆平四郎的话,轻声叹息。

“是呀。幸好我从未遇上非得吃酸拈醋不可的事情,所以不太清楚。”

然后又加上一句:去问河合屋的姐姐,也许能仔细告诉你吧。

“都怪河合屋的老板太好色了。”

他是弓之助的父亲。这位长相有如鬼面兽首的仁兄,据说玩女人玩得很凶,但做生意手腕高明,表面上是再老实不过的男子,因此在弓之助频繁出入家里前,平四郎完全不晓得自己的连襟其实是这样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姐姐会因吃醋而生气?”

“气坏了呢,还一一数落。”细君笑了。“不过,从没动过报复的念头。我想姐姐生气,当然有几分是身为妻子不免吃醋,但也是考虑到河合屋的体面。或许,后者才是主因。”

说完,突然双掌往平四郎腰间一拍。

“相公,你做了什么得跟我打这种哑谜的事吗?”

叽!来了!平四郎翻白眼。

“哎呀,不得了!小平次、小平次!”

正手忙脚乱时,有人喊着“打扰了”。弓之助来了。

“许久没见姨爹这副模样了。”弓之助说道,一时难以分辨是嘲笑还是同情。

平四郎倒在薄座垫上斜眼瞪外甥,只见他的脸蛋一如往常美得慑人。平四郎心想,精致的脸蛋就是一张面具。这小家伙,其实在背地里打趣我吧?

“看了真不忍心。”

“那就别笑啊。”

“我没笑。”

说着,弓之助眨巴眨巴眼睛。肯定是强忍着笑。

细君匆匆前往樱明塾,最后还是小平次到高桥取膏药。弓之助是熟人,便坐在枕边,勤快地照顾平四郎。

“无论如何,今天是在这里会见久兵卫爷,还好吧?您是约午后吧?”

为了这事弓之助才会来到平四郎家。

昨晚一会,除了问有无他人对葵怀恨在心外,还有其他要事。葵整治孙八的那个大阵仗,凑屋参与了多少,其后孙八又如何。

雇用幻术戏班应该要花上不少银两。一问,总右卫门爽快承认。

“话虽如此,那个戏班子原本就由我支助,当天的布置并没有大笔花费。听葵说明原委,立刻叫他们来准备,但这不是什么大事。若井筒大爷想见他们,在下可随时安排,尽管吩咐。”

不对外公开表演,而是以大名家或富商巨贾为客,换句话说,便是有幕后老板。在老板的宴席上大展身手,这才是他们的做法。既然如此,芋洗坡的表演本就是那戏班子的拿手好戏了。

“中了幻术,失心疯的孙八怎么样了?他也是由你们收拾善后的吧?”

在总右卫门的示意下,久兵卫答道:“当天,孙八自芋洗坡屋里逃出后,样子实在不寻常,又是在静谧的清晨,立刻便被番屋发现留下。小的立刻前往,表明那是家里的佣工,领回孙八,交给悄悄候在一旁的凑屋的人带走。之后,孙八便由小的监管。”

原来如此,难怪当阿六提出她的担心与疑惑时,久兵卫能够断言孙八与葵的命案完全无关。

“那么,孙八现在人在何处?”

“在凑屋位于川崎的别墅,与下人一同起居。虽然中了幻术后依然心智失常,但让他平静度日,便不会再失控乱来了。”

换句话说,孙八目前在久兵卫底下做事。“因此只要井筒大爷想见马上见得到,只是难自川崎带来,要劳动井筒大爷的大驾。”久兵卫说道。

“也把这番话告诉阿六不就好了吗?”

“那可不行,阿六一定会同情孙八,也会感到内疚。阿六为人老实厚道,所以葵夫人严禁将此事告诉她。”

这判断确实是对的,平四郎也有同感。搞不好阿六会心软,说要与孙八一起做事、照顾他。立刻忘却恨怨愤怒,频频惦记自己的不是,心地善良到憨直的地步。

这些疑问一旦得到回答,尽管事先大张旗鼓地打扫准备,也没什么好问的了。意兴阑珊地交谈几句,凑屋答应再也不与佐吉有任何瓜葛、不让他进出藤宅、不再招惹他与阿惠后,这次会面就结束了。

然而临走时,久兵卫像孩子间交换秘密般,将声音压得又低又小,悄悄向平四郎耳语。

“小的冒昧,有话想对井筒大爷说。明日前去拜访可方便?”

平四郎虽讶异,仍表示方便。地点呢?小的前去宿舍打扰。你在城内乱晃好吗?要是被以前铁瓶杂院的房客撞见,一定很尴尬吧?小的会加倍小心……

“久兵卫爷想说什么呢?”弓之助也感到不可思议。“看来是想避开主人凑屋老爷,私下告诉姨爹一些事,但我也猜不出。”

“这个嘛,听了就知道了。”平四郎单纯得很。

“对了,”平四郎不敢乱动,问弓之助,“你昨天样子不太对。”

“我吗?”弓之助食指按住自己的鼻尖。

“谈起法春院那个叫晴香的先生路过打了招呼,还有她的和服发出好闻的香味,你就不知道在想什么了,不是吗?”

哦,是那件事啊。弓之助往膝盖一拍。

“佐吉兄奔近葵夫人的遗体时,也说闻到香味,姨爹还记得吗?”

佐吉确实这么说过。

“我想,也许那是女人衣物上的味道。”

平四郎吃了一惊。

“那么,凶手是女的?”

“不知道能不能一下子跳得那么远,但可能曾有女人待在葵夫人房里。”

平四郎侧躺着,自鼻子吐气。

“是葵挂在衣架上那件新衣的味道吧?”

“姨爹,刚做好的新衣服是没有味道的。除非和香袋收在一起,或将香袋揣在袖里或怀里,或将衣物薰香。而且,若香味是从那桔梗图案和服散发的,佐吉兄一定也闻得出来。”

“那葵身上的和服味道呢?”

“如果是的话,佐吉兄一样也闻得出。”说完,弓之助突然扭扭捏捏起来。

“干嘛?小便吗?”

“不是的。不,是的。”

把人都弄糊涂了。

“就是小便,对,是的。”

“你要不要紧啊?”

弓之助脸红了。“这话实在有失礼数,真难以启齿,但我还是要说。姨爹,人遭勒死的时候,多半——那个,该说是下面也会松弛吗……”

平四郎明白他的意思了。人被勒死或自缢而死,多半会失禁。

“嗯,对啊。你连这个都知道啊。”

“和大额头一同到处打听往事,也会遇到这类案例。”

原来如此,听来的见识。

“我想葵夫人也是这样。那个房间一定也……”

有秽物的臭味才对。

“但佐吉记得的却是香味,也就是香味先引起了他的注意。由此可见,那香味一定相当强烈,不是吗?”

平四郎点头,的确,小便味道刺鼻,而那香味竟能盖过臭味……

“所以我想到和服和香袋,可是又想不通。香袋发出的味道没那么强,除非囊袋破掉,里头的东西散落出来,否则大都若有似无。那么,佐吉兄闻到的香味,究竟从哪儿来?我一直思考着这件事。”

平四郎盯着弓之助,笑了。“不枉你那丰富的尿床经验。”

弓之助胀红脸生气了。“我是认真的。我想,有必要再到佐吉兄那里,仔细问清楚那是什么感觉的香味。我可以到大岛去打扰吗?”

“嗯,交给你了。”

虽不知找出那香味来源与杀害葵的凶手有何关联,但弓之助脑袋运作的方式很特别,放手让他去做不会白费工夫。这一点平四郎很清楚。

“之前我也提过,姨爹。”

弓之助双膝并拢,正色道:

“葵夫人的命案非常干净,这

点还是很令人在意。我一直认为这个命案是天大的误会,或是一时失手犯下的。只是我现在还不太会说……”

他垂眼思索了一会儿。

“我相信,凶手行凶的原因,可能从葵夫人这方再怎么查也查不出来。”

平四郎默默听着。弓之助点了好几次头,喃喃说着“嗯,还是无法说清楚,真是急死人了”

“我再想想看。”

平四郎没有异议。只是花了一番力气,才将“你别光想那些”的话吞下去。

“小平次还真慢哪。”

“我去看看。”

弓之助站起身,才说“啊,对了”,转过来。

“姨爹,对不起,我忘了,阿德姨要我传话。”

“阿德?啥事?外烩铺生意应该不错吧?”

上回让佐伯锭之介吃得满意,阿德与阿德的帮手彦一信心大增。听到前几天已有客人,平四郎也很高兴。

“生意一帆风顺,但正因如此,阿德姨才更挂念阿峰。”

阿峰是阿德接手的那家小菜馆的老板娘,丢下店面和店里的人出走,不知去向。

“好好一个大人,自行离去,还是带着钱走,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种话是劝不动阿德姨的,姨爹也知道吧!阿德姨觉得这样下去,自己好像抢了阿峰的店,心里很过意不去。”

所以希望能设法找出阿峰。

“她什么都没跟我提啊。”

“阿德姨也知道若向姨爹提起,姨爹一定会说没那个必要,不用放在心上。”

平四郎眯起眼睛,试着想起阿峰的长相、嗓音,及那发出炯炯异光的眸子。她和阿藤是不同类型的女人,却又有些相像。或许是这样,平四郎的脑袋将阿藤与阿峰混在一起。

“阿德姨问我,这种找人的事能不能拜托政五郎头子,要我问问政五郎头子愿不愿意答应。”

“我想政五郎是不会嫌麻烦的。不过,你把这事告诉我好吗?”

“我没办法瞒姨爹。再说,政五郎头子一展开行动,姨爹迟早都会察觉。”

阿德不晓得阿峰出走背后那不光彩的内幕,但平四郎与政五郎都清楚。弓之助虽也辄了一角,却不知自己参与其中。平四郎希望他最好保持这样。

平四郎进一步打听:“阿峰留下来的那两个姑娘,叫阿灿和阿纹是不是?她们知道阿峰的过去吗?”

“听说几乎不知道,阿德姨才更加心烦。”

“姨爹也是一脸心烦呢。”弓之助加上这一句。“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事。”平四郎撒谎。

“好啊,你去拜托政五郎吧!阿德的心情我也不是不了解,而且她那个人话一旦说出口,就劝不听了。”

既然阿德接手经营那家铺子,情况就跟之前不同了。没办法。

弓之助应了一声“是”,松了口气般笑了。说着我也要帮这个忙,学学怎么找人。

这场雨便宜了久兵卫。大大的伞与缠在头上防湿气的头巾,即使与熟人擦肩而过,一时恐怕也认不出来。

小平次回来了。正在为平四郎的腰背贴膏药时,久兵卫来访。弓之助赶紧躲起来,当然,听写的事前工夫已准备万全了。讲究礼数的久兵卫带着点心伴手等种种东西,小平次道谢收下,在门口寒暄了好一阵子,才带久兵卫进来。

平四郎首先为自己屈成勾状道歉。久兵卫似乎吃了一惊,但立刻热心地大谈特谈,诸如要预防腰痛,可以将木屐前端的跟削低一点,多穿着走动;品川驿站有高明的针灸师傅;幸庵大夫虽好,千住的名仓医院有名副其实的名医,值得一访等等。

这让平四郎不禁想起久兵卫在铁瓶杂院当啰嗦管理人的时光,十分高兴。虽然久兵卫每见一回就老上一分,但像这样便仿佛回到过去。虽说过去,也只是短短两年前,但回想起在铁瓶杂院那时,却有如遥远的往事,令人怅然若失。

小平次端茶进来,摆上久兵卫带来的点心,盛赞每一样看来都美味可口后退下。他一走,平四郎和久兵卫便陷入沉默。

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

哑着嗓子咳了一声,久兵卫抬起头。

“凑屋老爷以为小的回川崎了。”

久兵卫定是准备在离开这里后,直接回川崎吧。只见他带着行李,穿着绀青厚底的足袋。

平四郎哦了一声,笑了笑。

“这是你第几次对凑屋说谎啊?”

“这个嘛……”久兵卫正色思忖,“不止两、三次了。”

“有这个必要的话,对主人说谎也是佣工的分内之事,是吗?”

“您说的一点也没错。”

久兵卫柿干般的脸颊上刻画出笑容。

“井筒大爷身子不适,不便多讲闲话。虽然如此,小的这次前来,是为了禀告一件有些令人难过的事。”

听他这样开头,很难找到适合的话来回应。凡事都以“呜嘿”解决的小平次,也许其实是很聪明的,平四郎心想。

“小的暗自揣度井筒大爷的内心,实在是自作聪明,还请原谅。”久兵卫行了一礼。“但昨晚——不,在更早之前,小的便推测井筒大爷对小的的主人,凑屋总右卫门对待夫人的态度相当不满。”

他指的是总右卫门对阿藤的冷酷无情。

“我认为,会有此想法,是因你本身也这么觉得。挺复杂的。”

久兵卫忽然垂下了视线。

“老爷与阿藤夫人之间是有苦衷的。”

“哦。”

不知弓之助是否正侧耳倾听。

“老爷绝口不提此事。而且早在约三十年前,便将此事封死收起,藏在内心最深处,不再触及。”

“换句话说,那是总右卫门和阿藤成亲不久的事吧?”

是的。久兵卫说着深深点头,双手各自轻轻包住左右膝头,瘦削的肩膀微微一僵。

“凑屋的长男,继承人宗一郎少爷,不是老爷的孩子。”

有些情节即使常见,也从未切身想过。这种情况多的是,这回也不例外。

与其说是吃惊,不如说是出乎意料更为准确。平四郎无从回应,表情也没有改变。

“老爷与阿藤夫人的亲事,是阿藤夫人的父亲看上老爷做为一名商人的前途无量,而撮合的。”

“这个我听说了。”

“这桩亲事怎么看,都万无一失,可喜可贺……”久兵卫有些语塞。“只是,当时阿藤夫人心里有别人。”

宗一郎就是那人的孩子吗?

“这么说,阿藤嫁给总右卫门后,还和那男人……”

“是的,仍私下往来吧。只不过据说宗一郎少爷出生不久,那人便病逝了。”

相公。阿藤呼唤总右卫门的声音,蓦地出现在平四郎脑海里。

阿藤对总右卫门不忠——

“井筒大爷,其实详细情形小的也不清楚。因为老爷并不晓得小的知道这件事。”

当时了解这件别扭事的,只有总右卫门、阿藤、阿藤的心上人,及阿藤的双亲。

“那你是听谁讲的?”

“宗一郎少爷本人,而且是最近的事。今年二月,小的奉命照料生病的宗次郎少爷,约莫过了半个月吧?”

宗一郎一个下人都没带,孤身来到川崎的别墅探望宗次郎。

“对了……还带着桃树枝,说是路上看见太漂亮,忍不住便折下来了。”

带桃花来探望弟弟是吗?很贴心啊。

“真是个好哥哥。”

久兵卫像是听到有人称赞自己似的,露出笑容。

“宗一郎少爷个性情沉稳温暖,人品如阳光般和煦。”

凑屋的两个儿子都不像父亲,才能平庸,因此总右卫门相当疼爱侄女葵的孩子佐吉,当时待佐吉如同继承人——平四郎想起以前听过的传闻。

“以前小的也提过,宗次郎少爷得的是一种气郁病,并非起不了身。当天宗一郎少爷来访,两人说很久没有好好喝一杯,便由小的准备。兄弟俩感情很好,席间相当愉快。”

宗次郎吃喝累了,先行就寝,于是只剩久兵卫与宗一郎。

“在当铁瓶杂院的管理人前,小的多半待在‘胜元’,而宗一郎少爷又不管‘胜元’的生意,因此在那之前小的没怎么亲近大少爷。但就连平日少有机会待在身边的小的看来,那天的宗一郎少爷,怎么讲呢,有些消沉,似乎有心事。”

久兵卫表示,总觉得大少爷单独来访有些蹊跷。

“只是,大少爷与宗次郎少爷笑闹喝酒时,话声脸色都和平时一样开朗,小的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与小的独处时,样子就变了……小的陪着喝了一会儿,大少爷便说起那件事。”

久兵卫眨眨眼。眼睛干涩,眼皮也干涩。唯有雨不停地下,打湿了院子。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没听父亲提过吗?”

宗一郎是这样起头的。

“小的反问是什么事,大少爷便岔开话说,他问的是宗次郎的病情。那真的是心病吗?真的不是重病吗?再三地问。”

久兵卫解释,不需要担心。医师的诊断是如此,宗次郎本人也表示身子不痛不痒,没发烧。只是气力不足,即使想思考经商这些复杂的事,也会不由自主地无法专注。

宗一郎听了,说出更奇怪的话,令久兵卫大为惊讶。

“宗次郎将来要继承父亲,得好好振作才行。”

长男是宗一郎,继承人是他。凑屋里的每个人从没怀疑过这件事。且宗一郎一直跟着总右卫门学做生意,在店里被尊称为“小老板”,好几处重要的客户都由他负责。

“小的不由得笑出来,说少爷若要讲这种话来捉弄小的,那么坐在这里的宗一郎少爷不是本人,而是狸猫化身吗?是狸猫为了拿盛开的桃花下酒,从山里跑出来了?”

宗一郎也跟着笑了。

“是吗?原来久兵卫不知道啊。你是父亲的心腹,我还以为父亲会告诉你呢。”

接着,以严肃的眼神这么说:

“原来如此,也许我真是狸猫也不一定。因为我明明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却以凑屋之子的身分诓骗众人,直到今日。”

讲到这里,久兵卫停下来喝了茶,冲走嘴里吐出话语的苦涩,闭上眼睛。

平四郎一直以同样的姿势躺着,渐渐不舒服起来,快被这凝重的气氛压倒了。

“久兵卫。”

“是?”

“能帮我翻个身吗?把我整个人翻过来换个面。然后,你也坐到这里。麻烦轻一点。”

光要让身体转向就是一番折腾。平四郎两度忍不住喊:喔喔!痛啊!但小平次不过来,弓之助也照躲不误。

“这样行吗?”

久兵卫喘着气问。

“嗯,好多了。谢谢你。”

房内的景象也变了。平日都忘了,原来能自行翻身是这么值得感恩的事。

“顺便帮我拿块点心吧,你也趁还没变干变硬赶快吃。”

两人默默地吃了甜点。白色饼皮里,一颗颗红豆反着光。一嚼,满嘴尽是香甜。

“这件事,”平四郎连皮带馅吞下,“宗一郎是听谁说的?”

久兵卫的喉咙也咕嘟一声。

“大少爷说是阿藤夫人告诉他的。”

母亲告诉儿子“你是个不贞之子”吗?

“几时?”

“五年前的正月,阿藤夫人将大少爷喊进房里。”

“当时有什么大事吗?”

“不清楚……小的也想不出。”

那是凑屋认为宗一郎已独当一面,在生意上能独力作主的时期。久兵卫补充道。

“那阵子,小的负责管理铁瓶杂院,大年初一都会到凑屋拜年。”

“只是去拜年,就算凑屋内部发生了什么事,也无从察觉。”

“是的,正是如此。”

当时,阿藤对宗一郎说道:你不是老爷的孩子,这件事打你一出生老爷就知道了。虽是这样,老爷向来都表示事业要你继承,但这种事将来是很难讲的。即使老爷哪天不让你继承,也只能认了,这一点你要有所觉悟。

而且还交代:这事你就放在心里。

“为何要说这么折磨人的话?”

平四郎完全无法理解。

“倘若是说‘你不是凑屋的儿子,今天就离开这里’,那我懂;或者说‘总右卫门还是决定不让你继承,向你坦白这件事是我的责任’,我也懂。但阿藤做的,就是告诉他一个痛苦的事实,却要他装作没听到,不是吗?”

久兵卫垂着头,又皱又松的嘴角沾了一层糕饼薄薄的白粉。

“阿藤夫人有自己的想法吧。宗一郎少爷……

“他怎么解释?”

“认为夫人要他有所觉悟,是指将来他必须离开凑屋。”

就这样,五年过去了。

——所以,宗次郎身心都要健健康康的,因为我就要走了。

“宗次郎知道这件事吗?”

久兵卫缓缓摇头。

“那总右卫门呢?有没有过什么举动——好比准备赶走宗一郎,或露过口风?”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是摇头。

平四郎只怕牵动腰部,小心地使力皱起眉头。

“那么,由宗一郎继承,没任何改变不是吗?”

“只有本人的心情不同。”

那当然了,阿藤也真多嘴。

“你们实在太会忍了。”平四郎半惊叹,半生起气来。

“你也好,宗一郎也好,还有佐吉也是。总右卫门、阿藤和葵的所作所为完全没顾虑到你们,为什么你们还能逆来顺受,一忍再忍?我若是宗一郎,五年前一知道这件事早走了,要不然就放浪形骸,花天酒地去。听人家说你不是亲生儿子、没有继承的资格,要好好记住这一点,然后还得假装不知,认真学做生意,宗一郎人也太好了吧,简直是佛陀转世!”

小的也这么认为。说着,久兵卫落寞地微笑。

“自铁瓶杂院一事起,让井筒大爷看的都是凑屋的丑事,小的相当过意不去。凑屋也有很多好处的,否则宗一郎少爷、佐吉,还有小的,也无法像这样跟随老爷。”

“那美铃小姐又如何?”平四郎坏心地故意露出牙齿问。“那姑娘很讨厌父母间的争吵不和,也不喜欢哥哥们。”

“小时候,小姐总跟在哥哥们后头,老是说最喜欢两个哥哥,想要哥哥陪她一起玩。”

久兵卫非常怀念似地眯起眼睛。平四郎肚子里的气还是难平息。

“随便你怎么讲。”平四郎丢下这句。“然后呢?久兵卫,你为何跟我说这些?我不觉得我有必要知道这事。”

久兵卫挺直背脊坐好,顺手优雅地抹掉嘴角的糕饼粉。

“由于是这样的情形,不久可能会出现继承人的话题。因此小的想先知会井筒大爷,希望您别太过吃惊。”

这已不叫周到,而是杞人忧天了。

“况且,小的也想稍加辩解。”

“辩解?你吗?”

“为了老爷。”

久兵卫抬起眼。

“井筒大爷想必觉得,老爷对阿藤夫人太过冷酷严峻,与葵夫人相比,实在失当。”

一点也没错。凡是有血有泪的人,都会这么想吧!

“所以你才……是吗?”平四郎点头。

“总右卫门对阿藤冷漠,背后有不为人知的原因,你是想这么说吧?”

深爱葵、有过大批女人,但并非总右卫门先背叛阿藤。阿藤生下与他没有血缘的孩子,仍雄踞凑屋老板娘的地位,是她背叛在先。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平四郎瞪着墙壁说。朝着这一面就看不见院子了,只听得见雨声沙沙作响。

“这都是借口、狡辩。你从头到脚仍是总右卫门忠心耿耿的手下。”

久兵卫不作声,平四郎气呼呼的。

“把事情弄得这么麻烦,不如早早离缘算了。阿藤也一样,干脆跟宗一郎的生父私奔不是很好吗!总右卫门也是,阿藤生下孩子时,既然知道那不是自己亲生的,当下把两人踢出门不就得了?拖拖拉拉的,让本来随手就能除掉的幼苗生根茁壮、枝繁叶茂,搞得视野差得要命。”

您讲的一点也没错,久兵卫泄气地说。平四郎转动眼珠看着他。

久兵卫眼里含着浅浅一汪泪水。“如果宗一郎少爷,”他声音小得像在耳语,“真的毫无疑问,不是老爷的孩子的话。”

“你不是说不是吗?”

“但少爷声音举止,还是有像老爷的地方。”

就是不知道啊,久兵卫挤出声音。

“不清楚事实究竟如何。宗一郎少爷出生,是老爷与夫人成亲以后的事,十月十日、足月,没有早产。其实,连阿藤夫人也不晓得孩子究竟是谁的。只不过阿藤夫人……”

希望是与心爱的人之间的孩子吗?便这样告诉了总右卫门,而总右卫门也隐忍下来。可是,与这件事一起吞下的怒气,却化成毒,最后蔓延全身。

此时葵现身了,还有大批女子。总右卫门与阿藤之间出现一道再也填不满的鸿沟,上面没桥可过,也无船可渡。

即使如此,仍无法斩草除根,仍藕断丝连。

我还是不懂。投降。

“我说,久兵卫。”

久兵卫望向平四郎,眼角的泪水也跟着落下。

“爱与被爱、喜欢与憎恨,光靠这些活不下去吧?这种事情都是其次,每天光为填饱肚子就忙不过来了。我啊,很能了解这些辛苦的人,但凑屋家里的事情,我实在管不来。”

平四郎自暴自弃地丢下这几句话。久兵卫没回答,听着雨声。

远处,弓之助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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