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洗坡的空屋里灯火通明,灯影晃动。想必是将手烛、灯笼都取来照明了吧。和佐吉被捕那晚一样。

平四郎他们的轿子一到,便有一名男子穿过微暗的前庭跑来。是钵卷八助头子。

“井筒大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眼珠子骨碌转动,瞪得大大的,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

“就这么回事。阿初在这里吗?晴香先生也一起吧?”

“在吧?”弓之助上前,一副要揪住八助袖子的样子,让他有点惊吓。

“在、在啊,在原本供女佣住的房间,躲进壁橱了。”

据说杢太郎正守在壁橱前苦劝。

“阿初妹妹没事吧?”弓之助简直要口吐白沫了。

“还听得到她的哭声……”

“啊,太好了。”弓之助说着便无力软倒,平四郎连忙抱住他。

“学堂的女先生怎么会做这种事?”

“原因很复杂。拜托,这里能让我作主吗?”

“没问题,先前就答应过了。但不要紧吗?那女人身上带着刀啊!搞什么,这是一个当孩子榜样的先生该做的事吗!”

八助很不高兴,但看来并非不满旁人没告知详情就要他到一旁凉快,而是一心为阿初担忧。平四郎松了口气,八助毕竟是个冈引。

“弓之助,振作点,要到里面了。”

正当平四郎往脚步不稳的弓之助背上用力拍时,又来了一顶轿子。轿帘一掀,大额头冲出来,接着政五郎下了轿。

“抱歉来迟了。阿初呢?”

“在里头!”

大额头一语不发地跑来,拉住弓之助的手。“快、快!得赶快进去!”

弓之助空洞游移的眼珠,这才总算回到定位,答了声“是”。大额头拖着他直奔。平四郎等人鞋也没脱,便跟上去。

奔过走廊,平四郎穿过好几个敞开的房间,一面向弓之助的背影问道:

“喂,你怎么知道晴香先生把阿初带到这里?”

“只有这里!”弓之助边跑边大声回答,“这幢大宅是起点。晴香先生在这里对葵夫人下手时,叫出了封在体内十五年的心魔。”

政五郎冲得太快,撞上纸门。纸门大声脱框倒下。

“在这里的不是盗子魔,是晴香先生的心魔。”弓之助的声音已超越清脆,变得像剃刀一样锐利。“所以晴香先生要杀人只能来这里,否则下不了手。”

晴香先生的心魔——旧衣铺阿春的心魔。

狭小的女佣房中,挤了六、七个男人。其中有平四郎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一进门便是扑鼻的男人臭味。

六席房的尽头有一座宽六尺的壁橱,杢太郎弓着硕大的身躯牢牢守在前面。听到平四郎等人咚咚跶跶地闯进来,便回过头。整张脸满是泪水。

“辛苦了。抱歉,借过一下。”

男人们让开通路,弓之助和大额头走到前头。政五郎找着手下,那手下立即上前向平四郎致意。

“小的赶到这里时,先生抓住了孩子,人在灶下。”

“阿初被绑起来了?”

“没有,只是手腕被先生抓住拖着走而已。晴香先生一发觉小的等人,便往后逃,最后躲在这里。”

“晴香先生,晴香先生。”

杢太郎又开始向壁橱哭喊,声音嘶哑。

“求求您,和阿初小妹一起出来吧,您这么做一点用处都没有啊。先生被坏东西骗了,要不然就是病了,没人会怪先生的。我们也一样,不是来抓先生的。我们怎么敢呢!先生是阿初小妹的先生,不会对阿初小妹乱来的。先生也是我的先生,一定肯听我说的话吧?”

“请您出来吧。”杢太郎伏拜似地叫喊。

弓之助紧紧握着大额头的手,低语几句。平四郎弯下腰凑近耳朵,听见了他的话。

“是吗?虽然带阿初妹妹到这儿,还是无法立刻杀害阿初妹妹。”

弓之助是么说的。

“晴香先生也在和心魔奋战。”

平四郎往紧闭的壁橱看,里面隐约传出孩子的啜泣声。

“姨爹,”弓之助一脸苍白地仰望平四郎,“可以麻烦您请杢太郎兄以外的人离开这里吗?”

平四郎还没开口,政五郎便清楚明确地低声发出指示,男人们移动了。然后,他悄声对平四郎道:“为防万一,我要人守住每一个出口。”

“好。”

弓之助走向前,将手轻轻放在杢太郎宽大的背上。杢太郎回头仰望,弓之助对他耳语后,深吸一口气,以和刚才判若两人般沉着而温柔的声音,对壁橱说话。

“法春院的晴香先生,我是杢太郎和阿初妹妹的朋友。”

阿初的啜泣应声而止。

“因为担心阿初妹妹,赶来此处。先生和阿初妹妹都没受伤吧?”

壁橱毫无回应。

弓之助吸了口气,再呼出来,又说:“把先生和阿初妹妹抓来关进这里的,是牛迂旧衣铺的女儿阿春姑娘吧。”

壁橱没有动静,里面的人似乎被镇住了。是平四郎的错觉?还是希望造成的错觉?

“晴香先生一定能说服阿春姑娘的。事到如今,伤害阿初妹妹,让她成为不归之人,没什么好处,事情只会更加恶化。若是先生,一定能这样说服、安抚阿春姑娘的吧?”

房里只有弓之助的声音毫不停滞地在灯火圈中流过。外头天全黑了。

突然,壁橱内的阿初哭了出来。咚!里面有人踢纸门。杢太郎弹起来,平四郎做好准备。

壁橱的门轻轻开了。

仅拉开了三尺——阿初从那里扑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壁橱又唰地一声关上。

杢太郎攫住般抱起阿初。阿初放声大哭,拳打脚踢,嘴歪眼斜,扯着喉咙大喊大叫。杢太郎就这么抱着阿初跑出女佣房。

平四郎正要硬闯壁橱,弓之助却拦住他。“姨爹,不可以。”

“但是……”

“现在开门,晴香先生会死。”

然后,他扬声向壁橱说道:

“谢谢您。阿初妹妹已平安由我们照顾。先生,这都是您的功劳。”

竟赞扬起对方来了。

“先生平安无事吗?阿春姑娘没为难先生吧?”

走廊外传来阿初的哭闹声。但在这里,平四郎却觉得沉默到令人窒息。

“不要管我。”

壁橱发话了,是女人的声音,不抖不哑却遥远。分明是深度不到三尺的壁橱,听起来却像在很远的彼方。

“晴香先生?”弓之助喊。

“我说不要管我。”

声音较方才强了些。

“我们很担心先生的安危。”

弓之助的声音和表情极为逼真,仿佛晴香先生真的遭贼子绑走当作人质。

“阿春姑娘想杀害先生吗?”

大额头看看壁橱,又望向阿初的哭闹声源处。那声音虽较刚才远,却仍有如尖叫。一颗头忙碌地转来转去。

“这样就好。”

晴香——阿春的声音如此回答。

“我要死在这里,请让我死。”

别说出人意表,根本太不是时候——弓之助美丽的脸蛋笑了。那是足以令女人酥软,甚至动人心魄的笑容。

“不,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我一定会保护先生,将先生救出来的。”

平四郎瞬间感到一阵晕眩,弓之助正在讨好躲在壁橱里的女人。

“我要在里等,和阿春姑娘比谁有毅力。我对先生的心意比阿春姑娘更深更强,一定不会输。”

说完,弓之助便当场正襟危坐,面露微笑。

平四郎更晕了。这场景简直像一对要好的男女因细故拌嘴,女方气得哭了,躲进壁橱里。男方苦笑着说“真伤脑筋”,一面安抚女方,讨她欢心,等她认输出来和好。

平四郎回过神,弓之助正使眼色叫他。爬过去,美形外甥将嘴凑近马脸姨爹耳边:

“姨爹,有一事相求。”

“啥事?”平四郎也悄声回答。

“请您现在去拜托凑屋老爷,借出那幻术戏班。天亮前要请他们帮忙。”

什么?

“还有,也请阿六姨过来。需要一个熟悉葵夫人生前模样的人。”

“但你……”

“这是弓之助一生的请求。若晴香先生此时被抢走,我会内疚得活不下去,只能出家当和尚。”

那井筒家就无后了。

“知道了,我会设法的。”

事后回想起来真难堪,当时平四郎是以醉酒般的蹒跚步伐走出女佣房的,只觉天旋地转,晕头转向。

政五郎守在走廊转角,由他扶着,平四郎才回过神来。将弓之助的请托告诉他,老练的冈引也不由得扬起浓眉。

“少爷想做什么?”

“不知道。但既然是他一生的请求,就无法拒绝了。”

凑屋由平四郎去比较好办事,阿六则由政五郎的手下前往迎接。两人商量好,平四郎来到前庭,只见轿子等着。政五郎留下了刚才的轿子,要轿夫在那里待命,真是细心。

杢太郎抱着阿初瘫坐在右手边的小房间。平四郎停下脚步。阿初紧紧抓着杢太郎,大额头正比手划脚地向她说话。

“我,是,”说着右手手心往高高隆起的额头上啪地一打,“上次,见过的,大额头,三太郎。”

然后踏着一摆一跳的步伐,绕过杢太郎背后,自另一端探出头。

“阿初,小姑娘,是否,认得我了?”

又往额头上一拍。转了一圈,露出遮住的脸。

“出来了,出来了,这个大额头。这年头,人人爱的,好兆头。阿初小姑娘,快来看,愉快的,舞步吧!”

刚才哭闹得快发颠的阿初,现在软软地由杢太郎抱着。急促的喘息也已平静下来,眼睛因泪水仍红通通的,但大额头跳舞那滑稽的模样,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

“嘿依哟、嘿哟、嘿哟!”转圈圈跳着奇特的舞步,抬起一只脚,单手砰地拍额头,三太郎笑容满面地摆出压轴舞姿。

“没事了喔!”

听到这句话,阿初嘤嘤啜泣。这和刚才不同,脱了力、安心而溢出的泪水,沾湿了她的脸颊。杢太郎抱紧阿初,一起跟着哭——啊啊,太好了、太好了,阿初小妹,真是太好了啊!

“没想到还挺管用的。”政五郎说道。

“嗯,真是个好演员。”

平四郎飞奔上轿。

总右卫门不在凑屋,据说昨日便为商务离开了江户。

留守的是宗一郎。他过来要叙礼,平四郎粗鲁地打断。

“有没有听过你父亲养的幻术戏班?”

“幻术?”

宗一郎不知道吗?正想着万事休矣时,小老板的眼角绽放笑意。

“是,听家父提起了。家父怕他不在时,井筒大爷得用上,便告诉了在下。”

太好了!平四郎握住宗一郎的双手。“请马上叫他们来,有事无论如何要请他们帮忙。”

宗一郎虽对平四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却立刻站好答应。“明白了,在下亲自带过去。是在芋洗坡葵夫人住过的大宅吧?”

“对。到自身番去问,我会叫他们为你指路。”

嘱咐完,平四郎便立刻折返。赶得如此急的轿子他是头一回坐,这种摇晃对腰本来就不好,但此刻他毫不在意。

回程路上,他突然想起一事,便要轿子绕到本所的幸兵卫杂院。平四郎砰砰敲打阿德的店门。

“做什么啊,吵死人了!”

阿德手持顶门棍开门,睁圆了眼睛说“哎呀,原来是大爷”。

“阿德,麻烦你煮饭救急!”

“咦?什么?没头没脑的。”

“救急当然是突然的。拜托了,饭团就好。愈多愈好,叫彦一送过来。地点在……”

平四郎特别叮咛,因为得走夜路,一定要叫彦一送来,然后又飞奔上了轿子。

回到芋洗坡,弓之助还在女佣房的壁橱前奋斗,朗声不知在背诵什么。

“那小子在干嘛?”

“论语啊,大爷。”

自柱子后窥看的政五郎,似佩服似惊诧地,声音难得地变了调。

“弓之助在背诵论语,说自己学的是如此,这样解释正确吗?请教先生的高见。”

胆子再大,到这个地步,与疯狂也只有一线之隔。弓之助真的豁出去了。

“晴香回应了吗?”

“这倒没有。不过还活着,偶尔传出微弱的声音,也仍有动静。”

她会说“不要管我”、“让我死”之类的话。

“不过刚才她对弓之助讲,像你这样的孩子不可以这么晚还待在这里,赶快回家。”

简直像学堂里的先生。啊,晴香确实是先生。政五郎的眼角带笑。

“看样子,是弓之助少爷占优势,镇住了妖魔。”

杢太郎已带阿初回家。钵卷八助着急地叨念着:冲上去打开橱门,拉先生出来便没事了。她身上有刀的话,一把抢过来就好,何必在这里磨蹭?

“这就是所谓的策略。等着看吧!”

尽管平四郎如此说,他自己也看不出弓之助的打算。叫来幻术戏班,究竟要做什么?

“对了,八助。”平四郎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晴香先生有家人吧?”

据说对方担任法春院的檀家总代。多半是牛迂那不幸旧衣铺的亲戚,也就是当初收养了阿春的地方。

“晴香先生变成这样,她家迟早也会收到消息。不先采取行动,恐怕不太妥当。”

他们极有可能嚷嚷着“你们想对我家宝贝女儿干什么!晴香做了什么!”前来抗议。

“这时候应该要托佐伯大爷帮忙。请你跑一趟。”

八助有些烦恼。“这种蠢事,叫我如何解释?”

“我来写。”

平四郎取出随身笔墨匣,潦潦草草地尽快写了封信。“听说佐伯大爷不住八丁堀,你知道地方吗?”

“这个当然。”

“拜托了。官差少不了好冈引。”

八助一走,阿六跟着到了。她虽是自己走来的,但完全不明所以,心情一定与被拐来的差不多吧。这向来能干的女子也惶惶不知所措。平四郎将阿六带到灶下,催她煮水烹茶。让她做平日习惯的事最好。

“马上会有人送吃的来,到时候也请你帮那边的忙。”

接着约过了一个时辰,平四郎正觉似乎有轻轻的手拉车声,便看到宗一郎了。来的比预期还早,真是个能干的小老板啊。

手拉车有两台,都由高大强壮的男子拉着。这两人虽是一般村民的打扮,却不怕冷地将衣摆扎住腰上,理着光头。不笑也不招呼,只默默行礼。

手拉车整辆以布盖住,看不见堆了什么。但似乎不止东西,戏班的人也躲在里面。

宗一郎也抓着手拉车的一端。

“大爷,这样行吗?”

“哦,多谢、多谢。你可以回去了。”

平四郎也不帮忙卸货,反客为主地说道:

“戏班的各位,辛苦了。我是八丁堀的井筒平四郎,透过凑屋总右卫门老爷的关系,请你们来这一趟。”

“请问,大爷……”

宗一郎拉他的袖子。平四郎回头看着他说道:“既然你还没走,那正好,去叫弓之助来,他在里面。对了,领班是哪位?”

井筒平四郎与凑屋宗一郎并肩而坐。

两人坐在女佣房隔壁、熄了灯的房间。由于榻榻米已掀起,成了间木板房,而且还尘埃遍布。女佣房与这里相隔的纸门缝隙透出一丝光亮,两人这才看得见自己伸到眼前的手。

“请不要乱跑乱动、打扰戏班的人。”

弓之助是这样交代的,因此平四郎与先前被他下逐客令的宗一郎待在一起。这回他自己也被下了逐客令。

“大爷,”宗一郎压低声音问道,“大爷的外甥要戏班子做什么呢?”

平四郎没好气地将手揣在怀里。

被赶进这房间前,他待在厨房。彦一赶来了,所以他在那里吃饭团。彦一说平四郎若不先吃,众人都不敢动手。平四郎虽推说没胃口,但一尝之下很美味,便吞了好几个。他也叫宗一郎吃了,再叫手上没事的人轮流来吃。

然后,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宗一郎。宗一郎对葵遭到杀害的真相似乎仍有些难以置信。

幻术戏班一到,弓之助立刻出来,与他们商量了好一会儿。到头来平四郎不知道谁是领班,也没见着当家花旦,从头到尾都由弓之助一手包办。

“我也不晓得,静观其变吧。”

平四郎板着脸这么说时,灰尘自头顶纷纷落下,与宗一郎不约而同抬头一看,原来天花板稍稍掀开,从那里透进细微的亮光。

“对不起。”

一名男子低声道歉,大概是负责道具的吧。好像是爬进天花板里,正在设机关。

“可否请哪位爷将那纸门再稍微打开一吋?”

宗一郎抢先一步,开了纸门。

“好的,谢谢您。不通风机关就动不了,还请劳驾移一移,别挡在纸门前。”

平四郎与宗一郎对望一眼,各自挪动了坐处。

女佣房中,弓之助仍对着纸门说话。这回是在讲解“大日本史”。

“戏班一到,在下前去知会时,”宗一郎小声说,“令甥向壁橱请示:先生我肚子饿了,可以去吃个宵夜再来吧。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弓之助确实会装这种傻。他一出来就与幻术戏班子商量事情。他到底要请戏班子演出什么幻术呢?打算怎么对付晴香先生?

“那位秃头冈引趁令甥退出房间时,嘴里叨念着太温吞什么的,想靠近壁橱,被令甥狠狠地瞪了一眼。”

八助头子吓得差点没腿软。

“令甥说,为了救出晴香先生、逮住妖魔,绝不能打开这座壁橱,严厉得不得了。”

弓之助凶起来是非常恐怖的。要是这样八助头子还不肯退下,只怕弓之助会动手把他摔出去。

“教导我的佐佐木先生提过,”在女佣房的弓之助活泼地讲着。

“古来都说武田信玄的兵法擅长攻山城,但这未必正确。甲斐国确实多山,即使有城也都是山城,但城与水必不可分,因此多沿川湖而建。断绝水路的效用,远胜海城,而这又关乎守城的士气……”

讲到这里,他“呼哈”地打个呵欠。

“啊啊,军记和兵法好难,我喜欢阴柔一点的故事。《太平记》真有趣呢,先生。打败诅咒神州的怨灵,这样的故事不管听多少次都令人兴奋。”

远处似乎传来了铃声。是错觉吗?平四郎凝神细听。此时,弓之助站起身。

“我想去解手。先生,可以吗?我马上回来,请别担心。”

弓之助离开后,壁橱前一个人都没有,唯有灯光摇曳。

此时,灯火形成的光圈突然变暗了,黑暗渗进女佣房的四个角落。

平四郎察觉有种味道。

像香一般的浓厚香味。那不是错觉,能清楚地闻到。

“大爷……”宗一郎正要开口,平四郎伸手制止,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

感觉得出有东西正在靠近,就在旁边走廊上。嘶、嘶,衣物摩擦的声音。

却听不见脚步声。

女佣房与走廊间的门槛上,出现了一道人影。光线照不到,看不清楚。

人影向前踏了一步,进入了房内那围灯光中。再往前一步,衣物又轻轻摩擦滑动。

烟草的烟轻轻自仅开了一吋的纸门缝中飘进来。香味变浓了。这是连枝薰吗?平四郎心想。

宗一郎倒抽一口气,平四郎抬起头。

透过纸门缝,能窥见站在女佣房里的女人身影。看到侧脸了。梳理齐整的头发上虽杂着白发,但白皙而丰润的脸颊与下巴,仍十分娇艳。

她身上穿着桔梗图案的和服,还带有那令人心醉的烟草香。

是葵,葵出现了。那张脸,平四郎见过的那张死去的脸直接活过来了。

葵一扭身,微微露出背后打得精致漂亮的腰带,面朝壁橱。

“晴香先生。”

她朝壁橱发话。那声音妩媚动人,听在耳里宛如熟绢轻抚。

“哎呀,晴香先生,辛苦了。”

平四郎凝神细看——壁橱门有没有动静?

“你在那种地方做什么呢?先生,出来呀,没什么好怕的。”

壁橱门关着。葵的衣袖轻轻摇动。她手里拿着烟管,这香味便是从那儿散发出来。

“先生你也知道,我呀,在这里成了亡灵。”

葵的语音明朗,犹如笑声。

“先生真是的,差点把我给吓死了。不,真的吓死我了。”

她空着的那只手拿起袖子,按住嘴,发出像被呵痒时的笑声。平四郎拼命压抑阵阵冷颤。那是葵。不,不是葵,是幻影。

“但,先生,我本来就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即使寿终正寝,也必下十八层地狱。所以呢,像这样去不了阴世,成了亡灵留下来,也未尝不算幸福。”

“而且也赶跑了盗子魔……”说着,葵像散花取乐般,举起双手。“由我取而代之,成为这里的主人。主人换人做,我所等候的主子,却还在人世里。啊啊,唯有这一点教人伤心。”

她绞着手、摇着身子,模样像年轻女子在闹别扭。这时,平四郎看到了。眼前的葵——葵幻影的脖子上,有道清楚得触目心惊的手巾痕。

“好了啦,晴香先生,出来吧!又没人会把你扭去送官。亡灵一出,活人都将睡着。”

平四郎微微膝行向前,对准纸门缝,往女佣房里一看,吃了一惊。弓之助和大额头坐在门槛处,仰望着天花板,张嘴睡得正熟。连在他们身后的政五郎都支撑不住似的往前倾,发出如雷鼾声睡着了。

“喏,先生。”

葵才出声,便伸出手来,打开了壁橱门。门“磅”的一声撞上柱子,势道猛得回弹。

有个身穿深蓝和服,脸色发青、发髻凌乱的女人,缩着身子窝在壁橱下层,抬起瞪大的双眼望着葵。

这就是晴香——阿春的模样。她双手僵握着一把小刀,应该是女人藏在领口的防身小刀吧。

“哎哟,做什么?还拿着这种危险的玩具。”

葵以责备的语气说完,像孩子般淘气地一弯身,抢走了晴香手里的小刀,讲了句“不行喔”就将刀子往走廊扔。

刀子落地无声,仿佛被吸进了黑暗。

“好啦,先生,出来吧。”

葵向晴香伸出手,抓住她那遭夺走小刀后悬在半空的手。

“哎,好冷!”葵感叹着,俏皮地笑道,“比我这个亡灵还冷呢!”

晴香嘴角颤抖,衣襟凌乱,腰带也松了。眼周因疲劳而泛黑,泪痕犹在。

“先生,你知道吗,这里可是我的屋子。”

葵用力拉晴香的手,将她半个身子拉出壁橱,一边说着。语气像在教导孩子。

“因为先生那么做,我就离不开了。不过,待在这里也不坏,我倒不介意。待在俗世一样是煎熬,这样反而落得清静。”

晴香半张着嘴,频频摇头。

“所以呀,先生,要是你死在这里成为亡灵,我可就头痛了。我不喜欢让人借住在家里。而且先生怎么看,都不像阿六那么能干,当不了女佣吧!我也不想使唤先生这等饱学之士。”

晴香终于出声了。“你、你是……”

“先生,你不认得我了呀?”葵睁大了美丽的凤眼。“哎哟,那我可真要叫屈啦!”

晴香有气无力地往榻榻米上倒,但仍尽力抬起头来。那张脸别说血色,连生气都褪尽,在平四郎眼里,仿佛有两个亡灵。

“是啦,我是连这样死都怨不得谁的女人。”

葵低语,嘟起娇艳的嘴叹了口气。

“可是,先生太也不尽人情了。我做了什么冒犯先生的事吗?”

晴香发起抖,下巴打颤,伸长手指想摸葵。但葵的下摆一缩,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或者,这是我该受的惩罚呢?”

葵思索般将头一侧。

“难不成是我在人世间所作所为的惩罚,以这种方式报应在身上?既然这样,先生就是佛陀的使者,来降罪于我的啰?”

葵俯视着晴香。晴香紧抠着榻榻米。

“先生,你可不能变得跟我一样。”葵说道。“你还不能死。因为先生还无法逆来顺受地视死为惩罚,心甘情愿地成为亡灵。这样的人,在世上的担子还太重了。”

葵转身背对晴香,踏出一步似要离去,却又改变主意,回过头。

“喏,先生,我和先生的娘长得很像吗?”

晴香双手捂嘴,无声的尖叫。葵心疼地皱皱眉,直瞅着她。

“先生,你对我下手的时候,嘴里叫着娘呢。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但你是不是和你娘闹翻了?”

葵耸耸肩,开口——就原谅你娘吧。

“我想你娘一定也原谅你了,所以先生也别再露出那种见鬼般的可怕表情了。”

这回,葵真的要离晴香而去,转身面向走廊。

“我也很思念儿子,说不恨先生是骗人的。”

像是要讲给脚边的晴香听,葵

的话从上头落下。

“但,这也是我该得的报应吧!所以我就来说说教,要先生别像我这样,算是小小报复吧。”

桔梗图案的袖子轻轻扬起。

“那么我走了。先生,你可要早些回家。”

葵迈开脚步,平四郎的视线跟随着她的背影。一步,两步,三步。那婀娜多姿的身影穿过狭小的女佣房。

愈是前行,身影愈是模糊。

眼看着她经过熟睡的弓之助与大额头身旁时,形影已消失一半。走过政五郎身后时,连肩头都不见了。

接着来到走廊,好似灯油燃尽的灯火,愈来愈微弱,最后无声无息地消逝。

“铃铃铃……”不知何处又传来铃声。

芬芳的烟消散。

晴香抓着榻榻米哭了起来。

“啊,先生。”

弓之助突然醒来,政五郎和大额头也跟着惊醒。

“怎么搞了,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弓之助顾不得惊慌的政五郎,高兴地跳起来。“晴香先生平安了!晴香先生平安获救了!妖魔走了,先生!”

弓之助抱住失声痛哭的晴香,大额头东张西望不晓得如何是好,政五郎站着摸下巴。

平四郎正想起身拉开纸门,手却被宗一郎抓住。只见他眼睛大睁,忘了要闭上。

“那是——”他的眼睛仍朝着葵消失的走廊暗处望,“那正是葵夫人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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