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夫妻俩在婚纱摄影店一耽搁, 到了体校运动馆时,刚好赶上比赛宣布开始。

陈凤霞都没来得及跟女儿打声招呼,就瞧见两个刚刚热身完毕的小姑娘满脸严肃的上了场。

倒是冯丹妮瞧见了两人, 朝他们招手,喊夫妻俩坐到自己旁边。

陈凤霞庆幸不已:“哎哟, 我们差点儿就迟到了。”

“没事。”冯丹妮眼睛盯着球场上的女儿找镜头咔擦拍照, 随口回答,“前面比的太快,就没打满五盘的。哎哟,这个球怎么丢了。”

陈凤霞也跟着紧张起来, 哪里还顾得上闲聊,眼睛里只剩下球了。

台上的乒乓球不停跳跃,老父亲老母亲们的心也跟着一蹦一蹦。

陈凤霞捂着胸口都要感觉自己吃不消的时候, 比赛终于进入了尾声。双方胶着五局, 郑明明跟她的搭档吴若兰终于以微弱的一球优势战胜了对手。

乌拉!球场瞬间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小学生们又蹦又跳, 一堆人冲到赛场上,抱住了郑明明跟吴若兰。

陈凤霞这才注意到,原来看台上坐满了小学生。学校还组织大家来看球了。

她跟丈夫想要挤过去, 却不好跟小孩争,只能远远地挥手, 也不知道女儿看到还是没看到。

她就瞧着女儿跟吴若兰还有其他几个得奖的小学生一块儿上主席台领奖去。

没有奖牌也没有奖杯,就是张奖状,外头套着红绒布壳子。

郑明明拿了奖状冲到赛场边上,兴冲冲地喊爸爸妈妈:“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我还以为要好久呢。”

陈凤霞笑道:“你比赛,我们当然得来早点。”

郑明明还想说话时,陈敏佳冲了过来, 抱住她就大喊大叫:“啊啊啊,明明你太厉害了。你简直就是邓亚萍!”

郑明明哈哈大笑:“我差远了,我就是跟吴若兰配合好,吴若兰的快球超厉害。”

吴若兰同样小脸红红,却强行摆出大将之风:“一般啦,我才开始学。”

陈敏佳不吝啬夸人:“才学就这么厉害,那你太聪明啦!”

“哼!”

旁边响起了不屑的声音,“聪明什么啊,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傻农民不就这样吗?”

陈凤霞顺着声音瞧清说话人的脸,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一边说话,一边用乒乓球拍扇着风,那刻薄样子配上她稚嫩的脸,怎么看怎么让人作呕。

陈敏佳涨红了脸,难以置信的模样:“施筱,你胡说八道什么?”

“本来就是,农民又脏又蠢。”施筱说话时还往后退了步,一副生怕会染上病菌的模样,又趾高气昂地命令陈敏佳,“你还跟他们在一起?你也不怕脏死。”

郑明明冷笑:“哦,你好高贵哦,麻烦你拿起镜子照照你的脸,蠢而不自知说的就是镜中人。你可千万别吃饭,大米白面蔬菜都是农民种出来的,鸡鸭鱼肉也是农民养的。你也千万别穿衣服,棉花是农民种的,上头有病毒呢,赶紧脱掉吧,别毒死了你。房子不能住,都是农民工盖出来的,当心你住进去会爆.炸!”

施筱气得脸通红,大声嚷嚷:“我才不吃你们种的东西,我家吃的都是进口的。”

“哦,原来外国的农民不是农民啊。”郑明明冷笑,“那你可别喝水,除非你家的洗脚水也是进口的。”

旁边的小学生们发出了哄笑。

一开始马尾辫嘲笑农民工子弟小学的学生时,不少二小的学生还不以为意。

因为整个社会都看不起农民,又凭什么对小学生报更高的要求呢。

到了进口的话题时,大家的爱国心跟民族感就起来了,也不忌惮嘲笑恼羞成怒的同学了。

施筱一副要气到爆炸的模样,大喊大叫:“反正就是蠢,除了这个你们还会什么啊,有本事你打进国家队啊。哼!头脑简单的人也就只配这样了。”

陈敏佳的嗓门也扬高了:“你才蠢呢,明明成绩很好,一点也不蠢的。”

“在农民里不蠢吧,矮子里头拔将军。”

“好!”郑明明突然间开口,“咱们比比看,就看这回期末考试到底谁能拿满分!”

施筱嗤之以鼻:“我们的试卷你看都看不懂。”

陈敏佳脸通红,大喊大叫:“才不是,明明做我的卷子也能拿满分,她连初中的题目都会写。”

本来她还有点酸溜溜的,可是现在她就替表妹委屈气愤。明明才不是笨蛋了,明明超级聪明!

郑明明点头:“行,那咱们就写一样的试卷。写华杯赛,你敢不敢?我跟你打赌,下一次华杯赛看谁拿金奖!”

陈凤霞一直被小学生们挡在人群的外围,周围的小孩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她根本就没插上嘴。

这会儿她听了女儿的话,很想晕一晕。华杯赛的金奖,女儿还真敢讲。

以前她不知道,后来明明参加比赛了,她才听他们数学老师提,晓得这奖有多难拿了。

施筱惊讶不已:“你还晓得华杯赛?”

臭农民居然知道这个?

这个瞬间,陈凤霞简直同情这自鸣得意的小丫头了,坐井观天夜郎自大说的就是她吧。

郑明明毫不掩饰自己的怜悯与鄙夷:“我不仅知道,我还参加过比赛。等着吧,不敢迎战的话,就跟我们道歉。”

施筱立刻瞪大了眼睛:“比就比,臭农民就是当分母的命。”

一直在旁边没吭声的吴若兰突然间冒了句:“Un idiot ridicule。”

施筱愣住了,本能地要跳脚:“你说什么?”

吴若兰的声音懒洋洋:“你不是很聪明吗?这都不知道?Un idiot ridicule。”她伸手指着自己跟郑明明,以及周围农民工子弟小学的学生,“我,我们,我们这些农民都知道,也不晓得到底谁比较蠢。”

哇!农小的学生都喊了起来:“蠢货!蠢货!”

整齐划一的呐喊声被姗姗来迟的老师打断了,主办方的老师满头大汗,将好不容易重新填写好的奖状又发到学生手上。

刚才领导急着颁奖,颁发的都是空奖状。

还有老师拎着大袋子过来,给学生们发午饭。运动员是三明治,观赛学生是小面包。不知道是预算不够还是没想到,反正没发水。

三明治递到施筱手上时,农小的学生喊了起来:“老师,不要给她,她嫌脏!”

一个人起头,一群人跟着呐喊:“她说农民脏,她不吃农民碰过的东西!”

场馆里刚好安静下来,他们的喊声就愈发振聋发聩。

发放食物的老师愣住了,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李教练走到他旁边,伸手拿开了三明治,声音温和:“那就别勉强孩子了,省的到时候她说吃了不舒服,家里头找你们算账。”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喊起来:“就是就是。”

郑明明在旁边郑重其事:“你们学校食堂千万不要卖饭菜给她,小卖部也绝对不能卖东西给她。我看杂志上写,外国老太太在肯德基被咖啡烫到了舌头都赔偿了十万美金。你们食堂会赔不起的。”

小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喊:“快离她远点,万一你们家亲戚是农民,她说你从农民身上过了病传给了她,怎么办?”

大家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到后面都失控了。

最后还是二小的带队老师出面,勒令施筱跟郑明明道歉,怎么可以歧视同学。

郑明明绷着脸,大声道:“我不需要她的道歉,因为这不是诚心诚意的歉意。我会在华杯赛上打败你,我会让你知道我德智体美劳样样比你强!我要让你输得心服口服!你等着吧。”

施筱脸涨得通红,张开口要说话,被老师的目光一瞪,又不甘心地闭上了嘴巴。

农小的学生们开始喊:“哦哦哦,孬种!”

看,老师一来,她就连屁都不敢放了。

李教练朝学生们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开口问:“谁要吃三明治?”

“我!”王月荣高高地举起手,大声喊,“我爸爸妈妈都是农民,我也是农民,我还插过秧呢。农民不脏,劳动最光荣,不偷不抢就不脏。我妈卖的红糖饼也不脏。”

她前面说的还蛮像那么回事,后头就开始颠三倒四了。

陈凤霞都要捂眼睛,这姑娘。

李教练却挺满意的,点点头,直接将手上的三明治给了王月荣。

二小的老师尴尬地跟李教练打了声招呼,带着学生出去集合。

陈敏佳举起手来,指着陈凤霞等人的方向:“老师,我可不可以跟我嬢嬢他们回家啊。”

带队老师同意了她的请求,陈敏佳立刻冲到了郑明明身旁,眼睛亮得吓死人:“你肯定能拿金奖的,对不对?”

郑明明却顾不上关心这个,她只担心自己的小表姐:“哎哟,糟糕,你肯定得罪同学啦。他们要孤立你了。”

一定的啦,看那个人的样子就知道,绝对在学校是风云人物。

陈敏佳撇撇嘴:“我管她,我爷爷奶奶是农民,我爸爸妈妈是农民,我们也下田干过活呢。我爸这两天都在家里插秧呢。他说他的腰要断啦!”

哈哈,活该!谁让妈妈说腰痛的时候,爸爸还嫌她没事瞎哼哼。让他自己好好痛一回就得了。

表姐自己不当回事,郑明明却不能置身事外。她帮陈敏佳出主意:“这样吧,你期末好好考,争取压她几十分。到时候她再敢孤立你,你就说看谁是笨蛋。”

“什么!”陈敏佳瞪大了眼睛,左右看看才压低声音,“她经常考一百分的。她家请了好厉害的家教,她成绩很好的。”

“她经常,你就次次。”郑明明不以为意,“能多厉害?Un idiot ridicule都听不懂。”

陈凤霞忍不住,转头问同样作壁上观,没有参与小学生风波的冯丹妮:“这到底什么意思?”

“可笑的蠢货。”

陈凤霞瞪大了眼睛:“喂!我是当年条件不允许,否则……”

否则就凭她家儿女的聪明劲儿,她也是个大学生,外国话溜溜的那种。

冯丹妮哭笑不得:“这是法语,就是可笑的蠢货的意思。这丫头,学什么不好,学骂人的话。”

而且显然他们同学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唉!

养孩子真不容易。

陈凤霞却被戳中了笑点,笑得浑身发抖,别说,这话还挺应景。

陈敏佳却想哭了:“不可能的,我英语首先就不行。”

其他的她还能拼一拼,可是施筱从小学英语,老师都说她的发音跟磁带一样地道呢。

郑明明不假思索:“期末考试英语又不考口语,你把书全背下来的话,肯定不比她差。啊,我们一块儿复习吧,等到月底考试,肯定没问题。”

陈敏佳要跳脚:“哪里没问题了,我们卷子真的很难。”

然而郑明明完全不给表姐回绝的机会,就直接喊妈妈:“你跟爸爸继续去拍婚纱照吧,我们自己回去就好。”

啊?婚纱照!

小学生们惊呆了,郑明明的爸爸妈妈不是早结婚了吗?为什么现在拍婚纱照啊?

“结了婚也可以拍啊。”郑明明大声科普,声音自豪得不要不要,“这是我爸爸送给我妈妈的生日礼物,婚纱照!”

生日礼物?

陈凤霞愣了下,转头问冯丹妮:“今天初三?”

冯丹妮耸肩:“我不懂农历,太难了。农民才是最聪明的人。不过我知道后天是端午节。”

那就是了,端午节不就是五月初五吗。陈凤霞抬眼看丈夫,这是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郑明明还在替爹妈秀恩爱:“我爸爸攒了好久的稿费跟加班费,都拿来给我妈妈拍婚纱照啦。”

郑国强有点儿不自在:“哎,走了走了,先回家吃饭再说。”

这帮子娃有东西垫肚子,他们大人可都还扛肚皮呢。

陈凤霞看着丈夫,久久说不出来话。

一时间,她感觉眼睛发热,就赶紧扭过头去,生怕自己掉眼泪。

上辈子,明明痛恨他们没给她过生日。

其实,陈凤霞自己也不知道过生日是什么滋味。她成长的年代,乡下的小囡哪有什么生日。

女人有过生日的吗?有,儿孙满堂时,起码六十岁往上走,才有小辈来过大寿。

像她阿妈,就是阿爹走了以后,才过的七十大寿。

她命要比阿妈好,好歹五十岁生日的时候,已经工作的明明带她出去旅游。还在上高中的小骁用学校发的奖学金给她买了可以捶背的按摩器。

生日宴是没有的,就是没这规矩。

陈凤霞眼里的湿意越来越重,就像是有小虫子在眼眶里爬。

郑明明还在帮妈妈安排:“晚上你就跟爸爸两个人吃烛光晚餐过二人世界吧,我会照顾好弟弟的。”

嗯,《成长的烦恼里》迈克尔跟凯罗尔的爸爸妈妈都是单独约会的。

陈凤霞没心思管小大人一样的女儿,就匆匆忙忙:“我去趟卫生间。”

关上了卫生间隔板,她蹲下身,捂着脸嚎啕大哭。

别问她为什么哭。她不知道,她就是各种情绪在胸中翻滚,最后能做出的反应只有痛哭流涕。

陈凤霞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反正时间肯定不短。

因为冯丹妮都在外面敲门劝她:“好了,哭什么啊。”

陈凤霞一抹眼泪,站起身,扶着门缓缓神,才带着鼻音笑:“没事了,我没事。”

她出门的时候,郑国强明显比已经吓得不知所措,再三强调:“没关系的,你不想拍咱们不拍就是了。我给你换个礼物吧。”

“拍,谁说不拍。”陈凤霞伸出手,“你把钱给我。”

郑国强赶紧掏出两千四百块钱尾款。哎哟,这钱他揣在兜里可慌了。这年头的小偷超级猖狂,他生怕叫人扒走了。

眼看妻子接了钱,他才表示疑惑:“那店都被砸了,我们还怎么过去拍。”

“当然不去那里拍,我自有安排。”陈凤霞将钱揣进包里,“这钱,我要拿来买衣服,拍照可不得穿新衣服。”

她要去丽影买,那位卢总可送了她金卡,八五折的那种,她不买简直是浪费。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年代农民工备受歧视,当然,现在也受。农民已经成了骂人的词汇。感谢在2020-11-30 19:14:14~2020-11-30 19:22: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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