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县政府会议室里看的人不是郑国强, 而是郑国强背后的人,能够给农民工担保贷款的人。

也是这件事太急,省道被多拦一分钟, 造成的损失都不可估量。要是换成其他地方,能够慢慢磨的, 做工程的陈老板也就没那么吃香了。

然而此时此刻, 他却叫各方面因素裹在一起,变成了相关者心中的救命稻草。

就连离开了上元县,朱老板盯着的也是这个人。

他一路追着陈文斌,一直追到灯市口, 才好不容易在幸福到家门口堵住了陈文斌。

倒不是陈总年过三十不复年富力强腿脚不灵便溜的不够快,而是当爹的人心有牵挂,就多了羁绊。

蔚蔚没有满月照也没有百日照, 就连周岁照也没一张。

难得良心发现的陈文斌感觉有点过意不去, 他家小女儿哪个见了不说好看啊, 怎么能不多拍几张照片。

兴头头的三个孩子的爹后知后觉感受到了养娃的乐趣,就急吼吼地抱着女儿跑到梦巴黎来拍照片。

然而他家陈蔚蔚小朋友在拍外景的时候,不知怎的突然对幸福到家门口的水池里的金鱼产生了不可言说的浓厚兴趣, 跟小表哥郑骁两个人就盯住金鱼眼睛眨也不眨,不时发出“哦”的惊呼。

也不晓得有哪儿值得“哦”的。

女儿不肯动, 当爹的当然也不好撒手不管,于是就叫人堵在了房产中介公司的门口。

朱老板眼睛猩红,鼻子上鼓出了好大一个包,显然着急上火的模样。

他苦苦哀求:“陈老板, 你就行行好,高抬贵手帮帮我们吧。”

他手下的人闹出事,打了国家干部, 还试图冲击公安局,现在一堆人在省道上躺着。不用上头找他算账,他都要吓个半死。

何况领导还找他谈话了呢。

领导倒是客客气气,让他帮忙做农民工的思想工作,说是为了大家都好。

朱老板却心惊胆战,他还不明白嚒。人家现在肯讲软和话不是真怕你,而是怕麻烦。要是这事解决不了,他就甭想在上元县继续待下去了。

什么黑招也不用使,只要多来几个人检查两趟,前进村的房子他就盖不下去。

他思前想后,发现问题的关键还是落在银行贷款担保上面。只要这事解决了,大家伙儿就没意见。

结果他追上人,陈文斌却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不保,我疯的咯,没事给自己找这麻烦。”

朱老板大着胆子打哈哈:“陈老板,这也是大家信任你,主动掏钱给你挣啊。”

哪曾想,这句话坏了事,陈文斌立刻拉下脸,抬高了嗓门:“好多钱哦,我好稀罕。这事我不沾,我虽然没什么钱,也没穷到养不起孩子要当叫花子的份上。谁要挣这钱谁挣去啊。

建筑公司不是说没钱,要过几个月才跟工程队结账嚒,这挣钱的好差事,怎么不接。

当然不接,谁要沾臭农民的边,买了人家的房子都怕脏了他们小区呢。

你朱老板不是老哭穷,说锅都揭不开了,你怎么不挣这个钱啊。别讲你没公司,你在上元县城不买了房嚒。抵押出去,能帮一个是一个也好啊。人家可都是跟着你出来打工的呢!

你也不肯吧,要是这些人不还钱,你的房子都被收走了怎么办?反正这种傻事逮着一个傻子往死里头坑就好,怎么能把你自己都搭进去呢。”

朱老板面皮紫胀,尴尬不已:“哎哟,陈老板我哪能跟你比,我就是个……”

“你就是个聪明人,拽着我们姐弟做傻子不撒手!”

陈文斌站起身,还特地走远两步才冷笑,“我姐姐是个傻的。从小自己吃不饱,来个叫花子从我家门前过,她都要塞人家半个山芋。

你们没房子住,落不了户,她挖空心思满世界给你们找房找银行,搭上多少人情赔上多少笑脸求人帮忙,才给你们弄到房。

你们的娃娃没学校念书,她把自己的楼房贡献出来办学校,一年房租一块钱。同样的房子,你老婆租了办农家乐,一个月租金多少,别讲你不晓得。

就这样对你们掏心掏肺,她落到了什么好?人前给个笑,屁股一磨,转头就骂她吸了多少血。

乖乖,你们有好多血给她吸哦。自己睁大眼睛看看,你前头的牌子是什么,比利佛山庄。人家一套别墅四百万。卖出去一套相当于你们四百间房子。

她放着一个大主顾不要,非得伺候你们一百个人,你们好香哦!

都这么大能耐,干嘛又跑回来找我们。我们都是黑心烂肺的吸血鬼。

也不看看,除了我姐这种从小学习雷锋好榜样的二傻子,谁会帮你们在城里安家。

官老爷都巴不得我们这种人在地底下干活,最好夜深人静才出来透口气就又缩回去,千万别脏了他们的眼睛。

进了城混出头的也不会为我们伸脖子的。还老乡见面泪汪汪呢,不背后给一枪就不错了。

除了我姐这种傻子,自己吃着白水熬白菜,还担心你们吃不上肉。自己进了城落了户口,还当自己是农民工,从来不忘本。

连我外甥女儿,她亲姑娘,这么好的成绩这么优秀的人才,人家城里的好学校追着抢着要,她都让娃娃接着上农民工子弟小学,不叫娃娃忘本。

结果呢?结果她掏心掏肺,落了一句好,人家记她一分好了吗?”

朱老板被人劈头盖脑一顿电闪雷鸣,只觉得耳边轰隆隆,脑袋瓜子都要炸了;舌头哪里还晓得怎么动啊。

正当他头昏脑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时,窗户里头突然传来声响:“我家记得好啊,我妈都说郑明明妈妈是我们家的大贵人呢!要不是郑明明妈妈帮我家买房子,我家哪有现在的好日子。”

王家的大排档要太阳下山才出摊。大白天的,曹腊梅同志就把女儿塞进了幸福到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只有跟好小孩待一块儿才能好上加好。

于是王月荣除了写暑假作业,就是被班长与副班长同志联手压着练习打字跟软件操作,比兴趣班考试还严格。也就是陈阿姨进来给她们拿水果吃的时候,她才能歇会儿。

现在,王同学好不容易有了表白的机会,立刻迫不及待直抒胸臆:“会记着好的,我妈说我们一家都记着好。等将来我长大了,我也要跟郑明明妈妈一样厉害,能帮很多人。”

朱老板立刻堆出笑脸,连声附和:“是是是,哪个不念着好呢。”

陈文斌却冷笑:“这人年纪越大越糊涂。小孩子都晓得的道理,大人却不清白。”

朱老板挨了冷言冷语也不敢拉下脸,只能陪着笑:“要不怎么说越老越糊涂呢。陈老板你放心,但凡这次你伸了手,有哪个再敢在背后酸溜溜,我让他卷铺盖滚蛋。”

陈文斌脸上的笑容柔和了些,逐渐转变为困惑:“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也被我姐传染了,跟着着急上火起来?你闹事了你躺在省道上不起身了?管你什么事,怕影响经济建设也是政府的事。我都没看出来,朱老板你忧国忧民有颗为官作宰的心。”

他嘴巴往上勾,笑容瞧着更深了,“你老实讲,他们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么上心?官老爷的事情也要你烦神。”

朱老板赶紧否认:“没有没有,我这不是乡里乡亲……”

他话没说完,角落里就响起个大喜过望的声音:“国强,国强你来啦。”

张师傅这一圈人都是朱老板带过来准备打感情牌的。他们当中有的家人还在公安局关着,有的则是家里的男人还躺在省道上讨说法,个个都急得不行。

可惜陈文斌压根不给他们讲好话哀求的机会,一马当关堵在幸福到家的门口,完全不理会他们。

这群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现在看到了郑国强,哪有不激动的道理。

张师傅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眼巴巴地瞅着郑国强:“国强,你看这个事情闹的是。”

旁边有工友的家属跟着帮腔:“是是是,现在我们明白到底谁心里才有我们呢。我们就是太老实,才叫他们给骗了。”

陈文斌冷笑,大步上前:“你们老实,你们欺负老实人才是一把好手呢。”

他目光转向郑国强,笑容就多了亮度,“哎哟,姐夫,你可算回来了。你再不回家压着,我怕我姐要把整个家业卖了给人做牛做马去了。……”

他怀揣着一颗想要邀功的心滔滔不绝感叹自己的不容易,连着说完好几句话之后,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一个劲儿跺脚,恨得不行,“姐夫啊姐夫,我看你跟我姐不愧是两口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好哎,我要把我外甥女儿跟外甥都抱回去养。省得跟你们两个活菩萨待在一处,早晚有一天会叫你俩也奉献出去!”

他喊得是如此声嘶力竭,就连蹲在水池边上看金鱼的小姑娘蔚蔚都好奇地扭过头,惊讶地看着爸爸。

小郑骁却丁点儿都不奇怪,舅舅不一直这样嘛,跟夜市上那个做鬼脸的人一样,每次脸都揪在一起。

“看,妹妹,鱼游出来呢。”

小姑娘赶紧扭过头,高兴地指着金鱼大喊:“鱼!”

旁边的摄影师赶紧“咔擦”一个快门。

这位大老板的弟弟小陈老板一出手就是四位数的儿童套餐,要求就是拍出灵动的效果。

别说,大陈老板跟小陈老板家的孩子长的都好,照片拍好了完全可以放大做广告。都说商家的上帝是女人跟小孩。这运作得当,小孩的钱比女人更好挣。

余佳怡完全care小陈老板痛心疾首的表情,反正这人过不了几秒钟又会换另一张面皮。

摄影师的观察能力的确非比寻常,一眼就看穿了唱念做打俱全的陈文斌。

他被姐夫拉到旁边说了一句话,就没能压住面上活泼的激动:“真松口了?”

郑国强看着强行摁住飞舞的眉毛跟眼睛的小舅子,一时间心间百味杂陈,只点点头道:“嗯,你接还是不接?”

“接,当然接。”陈文斌面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写着轻松愉悦,“总不能让我白给人担保这么多钱吧。好家伙,又是一百多万。我看再这样下去,我真成亿万富翁咯,负债的负。”

郑国强的面色也平静:“所以我说了,总不能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这买肉还得一块骨头搭上一块好肉呢,光叫人啃骨头怎么行。”

陈文斌激动地拍自家姐夫的肩膀,两只眼睛热切得不得了:“姐夫,我就知道你跟我姐心里有我。你放心,物流中心的活我肯定好好干,绝对不让你丢脸。”

郑国强摇头:“这事跟我没关系,是县委拍板,做的建筑公司的工作。”

陈文斌这回索性笑出了声:“当然没关系,姐夫你是负责开发电子一条街的,离物流中心还十万八千里远呢。”

他转过头,又换上一张新面孔,无奈烦闷齐齐上脸,开口招呼朱老板一伙人,“行了,你们多狠啊,蛇打七寸。我姐姐姐夫一个雷锋一个菩萨,最看不得有人受苦。偏偏我又最听我姐的话。走走走,别挡在这儿影响我姐做生意了。我进去交代一声,马上就跟你们去省道。”

朱老板喜出望外,一连串的拱手作揖:“你们一家子都是活菩萨,没话讲。”

张师傅带着的那些家属也跟着感恩戴德,一个劲儿表示要给他立长生牌位。

陈文斌才不耐烦听他们廉价的好话,又这浪费口水的功夫,他们还不如多挣两个钱,真金白银送到他手上来表达真诚的感激呢。

他笑嘻嘻地跑上幸福到家的二楼,那儿是资料室,里头有各个项目的示意图,中间的大桌子上还摆着楼盘的模型。

陈凤霞就坐在这些房产中间,抓着笔规划她心中的房产销售网站。

她准备请人搞个网站,将所有的房产信息都传递上去,专门买卖租赁房子的那种。

现在,她得把所有的需求都归纳出来,人家也好照着单子干活。

陈文斌冲她嘿嘿笑,还讨好地将果盘里头的香瓜往她面前推了推,声音压抑不住的喜庆:“好唻,算你狠,看我姐夫多惯你。你要搞成哪样,他都由着你帮着你。行唻,我顺着你的心意办事,我马上就去省道给他们担保贷款。”

陈凤霞放下笔,抬起头看他:“你守在这里不挪窝,不就是等现在嚒。”

陈文斌叫人捅破了窗户纸,一时间尴尬不已,只能扭过头跟小孩找家长告状似的抓着郑国强:“姐夫,你看,我姐多难伺候哦。左也不行右也不对,也就是你能吃得消她。”

郑国强知道妻子对这个弟弟感情复杂,这会儿心中肯定憋着气。但眼下真不能耽误,也就只能姑且如此了。

他安抚地喊妻子的名字:“凤霞,你别生气,咱们先把这事了结掉再说。”

陈凤霞摇摇头,推开了面前的笔记本,正色道:“我是生气,我觉得上元县政府实在太小气了。喊人做事,连工钱都给的抠抠索索。”

陈文斌生怕横生枝节,赶紧摆手:“没有,姐姐,这年头日子都不好过,没鱼虾也行。”

陈凤霞惊讶:“原来你不喜欢吃鱼啊,我还以为你对中山路的改造工程也感兴趣呢。”

陈文斌惊得差点儿跳起来,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中山路改建,是上元县骨架主干道拓宽改造的重点,好几千万的工程啊。

他要不感兴趣,除非他真是个傻子。

郑国强赶紧开口:“这事不简单,盯着的太多,有资质的大公司也好几家。”

小舅子的建筑公司跟人家一比起来,真是拿不出手看。

陈凤霞摇摇头:“你们听我说完。既然是一块肉搭一块骨头,那就先认下最难啃的那块骨头。现在上元县最让领导头痛的房产是什么?不用我说了吧,烂尾楼。”

去年开发商跑路后留下的烂摊子形成的蝴蝶效应到现在也没消除。

盖好的房子在县政府一套组合拳的连冲带撞下,好不容易让以下岗工人为主体的业主群体给消化掉了。

但是没盖好的呢?工地上荒草横生,留下的建材也叫像朱老板这样的人搬得一干二净,光秃秃的钢筋架子跟楼板,哪个愿意沾手?

这种房子就是盖好了也比不上高档公寓,利润空间有限。县委做了县建筑公司好几次思想工作,顾总都咬紧牙根没松口。

他疯了,他盖好了卖给谁,他还愁手里压着房子卖不出去呢。

郑国强也通过老婆的关系,询问过江海城几位大开发商的意思,希冀有人接盘处理这件事。可惜人家也有更挣钱的门路,不想费这个麻烦。

于是,久而久之,这就成了县政府的心病。

陈凤霞正色道:“盖房子嘛,无非怕三件事,一个没人一个没证一个就是盖好了卖不出去。人你有,躺在路上的那几百个工人你都可以签下来。证政府能办,也不是问题。至于销售,谁盖房子你就卖给谁好了。”

房产中介公司的老板微微笑,“既然他们说农民工不配住他们开发的房子,那就自己盖房自己买。

我相信经过这一回的事,大家也能明白这城里的房子是好东西,不是你想买就能买。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销售应当不成问题。”

她抬起头,看着目瞪口呆的陈文斌:“怎么样,这块硬骨头你要不要啃。”

陈文斌眼睛珠子都要瞪出眼眶外了,咬紧牙齿下了狠心:“啃!”

陈凤霞点点头:“行,那我也给你优惠政策。房产购买时,我们幸福到家可以协助贵公司给业主办理相关手续,手续费打八折,每户一百五,房产证轻松送到家。”

她站起身,示意屋里的两个男人:“走吧,我跟你们一块儿过去看看情况。”

陈凤霞下了楼梯进办公室,叮嘱孩子们自己准备晚饭吃。

郑明明突然间冒出一句:“妈妈,为什么他们不能给大家担保,他们的公司很大。”

陈凤霞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因为他们不是我们啊。”

对,她还是会卖房给农民工,想方设法地卖。开拓市场,打破人们的陈旧观念,让整个市场都欣欣向荣起来,她才能挣到更多的钱啊。

她一个买卖人,凭什么不好好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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