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小赵正跟老板撒着娇, 外面便传来人不悦的声音:“你把我们的衣服弄脏了,当然得赔。”

陈凤霞微微蹙额,出去看动静, 就见个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年轻姑娘满脸怒气地训斥位三四十岁的女人。从后者粗糙如苦树皮的手跟身上的打扮来看,她应该是位农民工。

她挨了身着漂亮制服的年轻姑娘的骂, 也不敢辩驳, 就缩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解释:“小大姐,你别生气,俺不是故意的, 俺就是想摸摸这料子,滑溜溜的,怪好看的。”

店员柳眉倒竖:“好看你也不能摸!你看你摸成这样了, 这衣服就废了, 得赔钱!”

农民工面色愈发惶恐, 简直都要哭了:“俺不知道啊,俺是真不知道。”

她旁边的男人立刻骂她:“都说不要来拍什么倒头鬼的照片,就你臭美要显摆。这下好了吧, 看你怎么办,俺不管。你自己惹出来的事, 你自己收拾。”

站在夫妻俩旁边的一双小孩都露出了惶恐的神色,其中年纪大些的小女孩更是抓住了妈妈的手,哭着央求:“阿妈俺们回家吧,俺不要拍照片了。”

店员面若冰霜:“什么都不懂, 跑来干什么,专门给人添麻烦。脏兮兮的,拉低档次。”

“好了!”陈凤霞打断对方的话, 招呼那一家四口进办公室,“没事,不用着急,一点小误会而已。”

幸福到家跟梦巴黎的合作一直没有解除,凭借购房合同可以免费拍套餐的优惠也始终存在。

这一家人显然是孩子放暑假才来的江海城,当妈的就起了心思,带上孩子丈夫一块儿过来拍免费的艺术照再逛逛街。

结果她手没洗干净就摸了婚纱,所以留下了微黑的手印。

叫管理服装的店员抓住了,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陈凤霞先朝一家人笑,安抚对方:“没关系,是我们的服务没做到位,让你们受惊了。不用赔钱的。为了表达我们的歉意,今天将由我们的店长亲自为你们服务。”

她伸手招呼听到动静赶过来的余佳怡,笑容满面地介绍,“这是我们余店长,她刚从台湾进修回来。接下来就由余店长为诸位服务。”

余佳怡笑容满面地上前,还做了个标准的蹲姿,掌心摊开,递给那对吓坏的小孩一人一颗牛奶糖:“来,尝尝大白兔,甜不甜啊。走,姐姐带你们跟爸爸妈妈去拍漂亮的照片,还有果汁喝哦。”

原本眼里还含着泪的小孩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大着胆子问:“有可乐吗?”

“有,都有。”

余佳怡带着一家四口离开了。

陈凤霞叮嘱了句跑过来的服装部主管:“衣服要及时清洗,保持整洁。”

然后她点点头,招呼站在一旁脸涨得通红的店员,“你进来下。”

小赵机灵地主动告辞:“老板,差不多到我了,我先过去拍照啦。”

出门时,她还贴心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陈凤霞目光平视那牙齿咬嘴唇,满脸不服气的年轻姑娘:“田玉燕,你爸妈是在灯市口卖羊杂汤的田哥田嫂吧。你爸妈手艺不错,羊杂汤挺香的。”

田玉燕瞧见老板脸上带着的笑容,耸起来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松了下来,语气也多了晚辈对长辈撒娇的意思:“是的,婶婶。”

陈凤霞脸上笑容不变:“嗯,那就没错了。你爸妈是农民工,当初跟我们一块儿在工地上打工的。后来我们差不多时候在灯市口买的房,是你腊梅婶婶劝他们开始摆小吃摊子的。哎,别说,我们都没想到,你妈藏了好手艺呢,没几个月就站住脚了。这才把你也接上来了。那时候,你给你爸妈帮了不少忙吧。”

田玉燕脸红红,有点儿害羞,又努力想做出会来事的模样,大着胆子开口:“还是婶婶你好,办培训班,我爸妈就让我上学,你又安排我们过来上班。我都没到过这么漂亮的地方来。”

陈凤霞摇头:“不是我安排,是你们自己通过考核才来的。现在我看,这考核不行,怎么都没告诉你服务人员的第一原则,顾客是上帝呢?”

田玉燕脸色“刷”的一下变了,面红耳赤地强调:“那个,是……”

她情急之下话也说不周全。

陈凤霞声音倒是慢悠悠:“我问你,今天客人要是换成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或者哪位领导家的夫人,你还会对人家大呼小叫吗?”

田玉燕面色通红:“我……”

陈凤霞重重地叹了口气,认真地看着她:“你知道当初为什么优先招你们到夜校培训吗?不仅仅是你们爸爸妈妈跟我都是老交情,作为婶婶,我也想帮帮忙。更重要的是,我们都是从农村来的,没少受过白眼。那个时候的你,那个时候的我们,是不是也跟今天这位客人一样,话都不敢多讲两句?今天,你是要将你受到的白眼再丢给跟你当初一样的人吗?丢给我们这些叔叔阿姨吗?”

这话已经相当重了。田玉燕的眼眶立刻红了。

陈凤霞叹了口气,放缓了语调:“老话都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然后再磋磨新媳妇。你自己讲,这样有意思吗?你觉得你对农民工横挑鼻子竖挑眼,旁人就觉得你身份尊贵了吗?不,在他们眼中,你还是乡妹。人重自重者,你自己都看轻自己的出身,其他人又怎么会真的尊重你。农村人怎么了?开国元首都是农民家庭出来的。要论起尊贵,究竟哪个更尊贵?”

田玉燕咬着下嘴唇,眼泪簌簌往下掉。

陈凤霞的心肠却硬得很,直接下通牒:“按照店里的规定,你这个月的奖金没了。自己回去好好反省。你不是在看《大都市小保安》嚒,你看看那上面的ok金水天天装时髦,人家是怎么瞧他的,是不是把他当个笑话看?你记住了,客人没有高低贵贱,人家掏钱过来是享受服务,而不是你白眼的。”

田玉燕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她到底还是没憋住,为自己反驳了一句:“我要怎么喊她们洗手啊,水龙头就在旁边,是她自己不自觉。”

陈凤霞摸出大哥大,打了个电话,然后招呼田玉燕:“擦干眼泪,跟我过来。”

她领着人一路往服装间去,没进门,就示意田玉燕看其他人是怎么做的。

新提拔上的接待处主管笑容满面地招呼要进去挑选拍摄礼服的客人:“您好,女士,恭喜您中奖了。我们有个免费手部护理的服务提供给您。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做完了手,拍照效果会更好。”

那客人明显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倒是旁边另一波人好奇道:“哎,你们还搞美容啊,这是什么套餐里的?”

主管笑容不变:“目前这个服务项目刚刚开始,还没收费。”

几人立刻兴奋起来:“那我们能不能也试试?在哪儿抽奖?那做不做脸啊?”

主管笑容满面:“当然可以,几位请稍等片刻,我先为这位女士服务完了再过来。实在不好意思,请稍等。”

田玉燕看得目瞪口呆,茫然地呢喃:“我们什么时候有这个服务了?”

还手部护理?啥叫手部护理啊!

陈凤霞面不改色:“从今天起就有了。”

她转过头,正色道,“即便客人的所作所为不合你的心意,也可以有无数种解决办法。对着客人大吼大叫是最无礼也最糟糕的方式。今天的教训,我希望你牢牢记在心里。去做事吧,让你们主管不忙的话来趟我办公室。”

她知道这事不能全怪田玉燕。

半大的孩子,还不满十七岁,言行举止多半还是跟人学。

整个大环境都这样啊,说是人人平等,三六九等方方面面的不同待遇在那里摆着呢。

所以,底层人对孩子说,将来你别跟我一样。

所以,底层人自己也觉得低人一等,被不公平地对待都习惯成自然地习以为常。

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小孩,你能怪全是她不懂事,不会自尊自爱不会尊重自己的出身吗?

陈凤霞轻轻地吁了口气,强迫自己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第一条,加强对员工服务意识的培训。第二条……让他们自己列出来。啥事都她这位老板来解决,主管就当传声筒啊。

哎,手部护理,做脸。其实这边也可以搞美容护理啊。人家深圳的女人世界搞的是“她经济”,幸福里做的是婚庆生意,顾客群体也主要是女性。

做个美容,容光焕发的,然后再上妆拍婚纱照。或者陪伴的家属长期等待无聊,还不如去做个美容,好歹也让自己身心愉悦啊。

陈老板越想越心动,直觉告诉他,这个行业绝对也挣钱。因为人的消费习惯是连在一起的,愿意过来花大价钱拍婚纱照的人,对生活质量必然有所追求。

做做美容,逛逛街,休闲娱乐的好方式呀。

她立刻打电话给冯丹妮,说来羞愧,虽然是从2020年穿越回来的人,活着一辈子,陈凤霞也没进过美容院。

这种消费,对于处在生活最底层的劳动妇女而言,完全是奢侈品啊。

冯丹妮没嘲笑她的痴心妄想。对做美容跟看场电影没什么区别而言的冯老板来说,这完全是正常的生活消费模式。

做美容好啊,起码会让女性感觉爱惜自己的身体,自己是珍贵的,值得被呵护的,这是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重要方式。

陈凤霞不扯这些,她就问关键点。开家美容院最低要多少本钱?大概多久能回本?买卖人不关心这些,还能关心什么。

说到核心问题,就只能问专业人士,冯老板答应替陈凤霞打听一下,等有消息,再给她回话。

不过冯丹妮倒是给了陈凤霞一个中肯的建议,其实可以考虑先在梦巴黎推出美容附属的业务。就好比最初在巴黎婚纱娃娃一样,再好比陈凤霞现在自己试探着搭售彩妆。做脸做手这些,目前可以当成化妆前的附赠服务。只有高价位套餐才包含这项服务。

陈凤霞正在沉吟,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她和冯丹妮三言两语结束了这通通话,然后朝进来的服务部主管点头,开门见山道:“这次我为什么喊你过来,你也知道了吧。”

主管表情尴尬。这相当于她没管好自己手下的人,给店里惹麻烦了。

陈凤霞点点头,到底没有深讲她,只强调了一点:“这种事情,我希望以后都不会在梦巴黎发生。人交到你手里头,要如何管理?你得有本自己的账。我们梦巴黎拼的是什么?拼的是服务,无微不至的服务。你就这种态度,传出去不是叫人笑话吗?”

主管面红耳赤,还是为自己和手下辩解了句:“其实田玉燕也不是故意要针对客人,而是旁边的客人已经有意见了。他们一家进去的时候,好几个客人都皱起了眉头,然后抱怨,什么高档店?怎么什么人都过来拍照片。档次也太低了。我们不好为了他们一家,得罪这么多客人吧。”

陈凤霞冷笑,眼皮往上抬:“你知道什么叫店大欺客吗?上档次的店由得客人挑选别的客人吗?开门做生意,进了咱们的店,就都是咱们的客人,是平等的。”

主管的面色愈发尴尬:“可是,可是其他客人真的有意见啊,他们觉得自己花了大价钱,还要跟这种人在一起,很没有格调。”

他她苦笑起来:“老板你说的道理我们都明白,但实际上客人的想法真的跟咱们不一样。”

陈凤霞微微皱眉,人人平等,这话听起来简单,但实际实行真的太难,因为有很多人或者说所有人都存在压别人一头的心理。不然为什么会说人比人气死人呢?

不比,怎么能够体现出自己过得比别人好。

她有些头痛,没在拿大道理压人,而是皱着眉头道:“这样吧,今天生意结束后,咱们开个会,具体讨论下这种情况要怎么处理。”

主管大着胆子开了腔:“陈老板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陈凤霞点头:“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直接说。”

主管抿了下嘴唇,才直抒己见:“其实我认为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停止跟幸福到家的这项合作。最初,梦巴黎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的确因为这种方式增加了不少客源。但现在梦巴黎的生意这样好,我们已经不需要这部分客人了。您说,我们不应该挑选顾客,可实际上,我认为每家店都有自己的定位。我们既然要做江海市的头牌,做高端的婚庆行业,那么,就不是所有的客人我们都应该接待。”

她目光平视陈凤霞,言辞恳切,“老板,我们都清楚,客人之间不可能平等,因为他们给我们带来的利润就完全不同。银行90%的钱要靠10%的客户来挣,我们的情况也差不多。”

过来拍照的农民工,没有任何人是自己单独掏钱的,都是因为买了房子,获得了免费赠送。只要停止这项服务,他们就不担心还有农民工会冲撞了其他客人。

主管苦笑:“我知道这话你肯定不爱听,但我还是得说,不然梦巴黎后面的发展肯定会受到影响。”

他们这位老板大概因为自己出身农民工,所以对农民工的感情一直非比寻常。可既然是做生意,那么就应该将目光放在如何挣钱上。与其为低端的客人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提供服务,不如集中精力做高端客户,这样产生的利润才大。

陈凤霞沉默了半晌,到底没有开口怼人,而是喃喃自语一般:“我想应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这样吧,会还是今天晚上开,到时候大家都把心里话拿出来说一说,然后我们再商讨决定,到底要如何解决这件事。你说的的确是一个现实,可我们也得目光放长远地看。再往后面的话,婚纱照会走向千家万户,你看春风店的生意就相当不错,起码有半数以上的客户来自于周边农村地区,他们也是农民啊。如果一开始我们就把架子端的太高,那到后面不得不下沉拓展客户群体的时候,我们就丧失了先机。”

主管想了想,认真道:“老板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陈凤霞点头,笑了:“有想法是好事,你先去做你的事吧,晚上开会咱们再说。”

真到了开会的时候,情况发展完全跟陈凤霞想的不一样。大家压根没有分成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因为没机会。

余佳怡一开始就提出了个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下次再有这样的客户,我们可以统一的把他们安排去春风店拍摄婚纱照。那边的客户定位群以农民居多,他们对农民工的抗拒也没那么厉害。如果客人觉得上元县太远,就想在这边拍的话,我们也可以在他们首次登门时,跟他们预约好时间,将这部分客人集中起来,在统一的时间段进行拍摄。这样可以尽可能减少他们跟其他客户的接触。”

大家纷纷点头,感觉店长不愧是店长,没有白去台湾进修,这个思路跟大家完全不一样。

只淼淼愤愤不平:“农民工身上有瘟疫吗?至于让他们吓成这样?”

余佳怡没生气,反而慢条斯理地解释:“其实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体贴。像我自己第一次来江海的时候头回见到那种会旋转的玻璃门,当时我就傻眼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过去。旁边人看着我笑,也许他们没有恶意,但我真的想挖个地洞钻进去,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的窘迫。我只希望我周边什么人都没有那样,大家就不会笑我了。同样的,这部分客人没有拍艺术照的习惯,很可能也没见过什么大的相馆。当他们被我们化妆打扮,领去拍摄的时候,其实是不安的。倘若周围的人再向他们投去好奇的眼光,就会加剧他们的惶恐。相反的,如果旁边都是和他们一样的客人,他们就没有那样紧张了,感受也更美好。”

陈凤霞恍然大悟,夸奖余佳怡道:“你说到点子上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人只有跟自己人呆在一块才更自在。

淼淼被说服了,点点头:“那好吧,到时候我们为他们提供专场服务。谁还能穷一辈子不成,说不定以后他们就是我们的大客户。”

陈凤霞笑了起来:“既然大家没意见,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余店长,你列出个章程来。后面大家遵照规定执行。”

散会后,余佳怡没离开的意思,反而跟着陈凤霞往外头走。

陈老板笑道:“怎么?你这是要加班?”

余佳怡摇摇头,一直跟着人进了办公室,才开口:“那个陈老板,田玉燕的事情,这丫头可能是迁怒。”

陈凤霞挑高了眉毛:“迁怒?”

余佳怡苦笑着点头:“没错。”

她叹了口气,“田叔田婶他们老家也遭了洪灾,有些亲戚过来投奔。他们两口子人好,就留了不少人在家里。但是有些人吧就很不自觉,感觉理所当然,一点儿规矩都不讲。他们随便进出田玉燕的房间,还拿她的衣服穿,用她的化妆品。她有意见,人家还甩脸子,说都是亲戚,怎么就她大小姐娇贵。田玉燕发火,他们就说她没良心,忘了当初旁人对他们家的帮助,田叔田婶的个性你也了解,不愿意跟别人吵架的老好人,自然就劝田玉燕忍忍。时间久了,她怒气越积越深,所以就迁怒给农民工了。这丫头现在非常讨厌农村,别人跟她提到一个农子,她都要炸毛。”

陈凤霞皱眉毛:“那也不行,都这么没规矩的话,以后生意还怎么做?。”

余佳怡点头:“我知道,我就是说一声。”

陈凤霞皱紧的眉头却没有松开的意思,只追问了一句:“现在灯市口,有好多这样投奔的灾民吗?”

余佳怡愣了下,还是认真地点头:“是不少。据我所知,几乎家家户户都住了人,有的人家住不下,都在客厅里打地铺。阳台上都睡满了人。”

让她惊讶的是,陈老板听到这种情况,皱紧的眉头居然松了开来,只应了一句:“我知道了。”

奇怪,为什么她反而松了口气?

陈凤霞当然要松口气了,因为她终于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帮助灾民了。

很简单,既然人家都已经过来了,那就想办法帮他们立住脚。要怎么立脚,当然是找工作了。有了工作才有收入,有的收入才能安家啊。

不是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吗?源源不断的收入才是根本。

作者有话要说:  尴尬,新手机不习惯。我把章节找齐了,却忘了设置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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