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锁定犯罪嫌疑人,再锤死对方就简单多了。毕竟这位兄台不过是仗着当时大家都懵了没人拦住他,才大摇大摆地逍遥法外。要真说起犯罪手法, 也没多高级。最起码的,他连个手套都没戴, 那把水果刀上, 还留着他的指纹呢。

于是捅了人之后就若无其事返回老家准备过年,计划年后跟老乡一块儿南下深圳打工的前男友同志就这样被抓了。

在街上基本没监控,全民也没有手机随手拍,甚至坐车都不需要身份证实名制的1999年开端, 凶手逃离现场又没有充分的目击证人的情况下;如此破案堪称老天爷给力。

案子破解迅速,陈文斌却郁闷到躺在病床上都要飞起。

如果瓜田主人不是他,他肯定要大大表扬外甥女儿郑明明一番。哎哟, 这天南海北人在天涯的, 要是凶手真跑到深圳不回来了, 江海警察上哪儿去找人啊。

得亏他们家明明脑袋瓜子灵活,人家听八卦就听个热闹,她去听出了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 一捞就是只大瓜。

但这瓜关系自己,所以陈文斌没心情。

不怪警察最初跑偏了方向, 一直盯着跟他生意有往来的人查。

就是他自己在琢磨到底有谁恨他恨到这份上时,想的也是那些叫他咬了一大口肥肉却只能吃哑巴亏的家伙。

比方说天鸿地产那位摔死了的穆总的胖瘦坨坨两兄弟,自打童总做主将黄泥塘的那块地卖给陈家姐弟后没多久,外面就传出风声说政府对这边有新规划, 导致周围地块都有风生水起的趋势后,胖瘦坨坨就一口咬定兄弟的遗孀是早就跟姓陈的小白脸有一腿,才拿亡夫的遗产去补贴小白脸。

这两人当真没少闹腾, 狠话也放了一堆。搞得陈文斌都忍不住要揽镜自顾,怀疑世界风尚变幻莫测,新世纪很快就要流行他这款美男子;就连风韵犹存的童总也当真对自己有意思了。

咳咳,那他可要离对方原点。他这辈子都不敢再招惹那些厉害的女人。

还有就是县建筑公司。大都会项目的那块地,当初他就是捡的上元城建的漏。后来国家政策一出来,住宅市场破冰,县建筑公司还辗转着找上门,说想要跟他一起开发,争取做出个精品项目来。

他当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看上去像个傻子吗?他自己炖好的肉还非得屁颠颠地带人吃,他脑子又没毛病。

上元城建的那位当家人小气吧啦的,保不齐鸡觉得在他这儿落了面子,要找人报复他呢。

还有那个谁跟那个谁,其实大家各凭本事吃饭,商场本来就如战场,谁还指望别人当菩萨不成?

陈文斌已经设想自己是在房地产界叱咤风云所以遭了小人的明枪暗箭,反正就是各种大佬的形象,连遭难都是各种高大上的阴谋诡计风云变幻。

谁知道他阴沟里翻船,没商场风云半点关系,却最终倒在男女关系上。一下子从职场精英剧沦为八点档的婆妈剧,档次掉的不是一星半点,就很没面子。

比他叫人捅了这事更加没面子。

他都能想象外面的人会怎么讨论他了,肯定笑他腰下面的头管住了脖子上的头,自己控制不了自己裤子里的二两肉。

呸!他冤枉啊,他真是比窦娥还冤。

他为什么找了这么个小女朋友?

一来,小姑娘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大学生bilibili的亮闪闪崇拜眼神对年过三旬养了三个娃自觉已经在中年人的大道上一路前行的农民企业家来说,还是挺受用的。非常能满足他的男性虚荣心。

二来,经过和高桂芳的战争,他感觉以后都要对身上贴着“厉害”二字标签的女人退避三舍,千万不能和对方有私人感情瓜葛。刚毕业的女学生好啊,简单,单纯,不谙世事,没那么多幺蛾子。东亚男人偏爱白幼瘦傻白甜的审美主流在这会儿得到了充分体现。

谁知道,就是这位“单纯简单”的小女友将他推到了寒光闪闪的水果刀面前呢。

什么?怪他没好好调查人家的背影。

啊呸,他又不是和对方做生意,也没跟人有什么银钱上的往来,吃饱了撑的去调查背景?

陈凤霞听了苦主半天抱怨,忍不住皱眉头:“合着你没打算跟人结婚?”

陈文斌理直气壮:“这才到什么程度,扯个鬼结婚啊。”

那这人这一刀还真挨的不算太冤,毕竟他也足够渣。

陈凤霞冷笑:“呀,那可真对不起人家的深情厚谊了。人家可是找上我哭哭啼啼地表示对你是真爱。她一位名校毕业的大学生之所以觉得跟高中生前男友已经没话题可聊却跟你这位初中都上的不咋样的农民企业家永远有话可说,是折服于您的个人魅力。她看到您给手下人盖房子住,就觉得你是那义薄云天的梁山好汉,有魄力有担当。你才是她心目中的盖世英雄。”

陈文斌先开始表示不想再听关于那小女友的半个字,他丢不起这人;继而又开始忍不住眉飞色舞,谁听马屁不受用;到最后他又渐渐沉下脸,忍着刀口痛咆哮:“马勒戈壁,把老子当成傻子耍得团团转还不够,以为我们老陈家就没有聪明人了?”

这小丫头片子心眼玩上天了。他当初为什么专门盖农民工小区,还不是陈凤霞知道的嚒。现在拿这茬眼巴巴地跑到陈凤霞面前说事,纯粹是投其所好。想讨好了她,让她这位大姑姐帮自己说话。

啊呸!大姑姐个屁,她倒是上赶着想进门,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陈凤霞冷笑:“这花是引来苍蝇还是蜜蜂,端看是什么花。谁让陈总你魅力无边呢。加油,说不定你人生第三春更加丰富多彩。”

你当人是白痴省心,人家就能当你是傻子叫你闹心。

陈老板拍拍弟弟的肩膀,语重心长:“你也别担心你的花会受打击。我告诉她了,你前妻跟你离婚以后立刻事业上正轨,生活有滋有味。她还这样年轻,跟你掰了,将来有的是机会大有作为。你就是那传说中的旺旺旺,谁离开你,谁就能走上人生巅峰。”

陈凤霞怼完人依然心里不痛快。

她也觉得没面子,她居然从头到尾都不知道陈文斌已经在外面谈了一个。这王八羔子倒是会装模作样。阿爹阿妈都心急如焚,成天暗戳戳地想撮合他跟高桂芳复合,他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都优哉游哉地开启人生新篇章了。

“呸!他是早就有情况了。”陈凤霞一边往脸上润肤露,一边咬牙切齿,“上回我就从他身上闻到了古龙水的味道。一仨娃娃的爹,没事捯饬的这么骚包,没问题才怪。”

哼,男人跟只花孔雀似的招摇过市,唯一的可能就是在求偶。

郑国强哭笑不得,因为同在上元县,他和陈文斌打交道的机会其实比他们姐弟更多。摸着良心讲,他真没发现陈文斌个人形象上比以前更讲究。更确切点儿讲,其实应该算更邋遢了些。

以前他和高桂芳住一起啊,那会儿他老婆还是把他收拾得齐齐整整的。

后面他也没和那小女友真光明正大地长期同居,自然无人替他打理形象。他还能光鲜到哪儿去。

郑主任替小舅子说了句公道话,又开始调侃妻子:“哟,照陈老板你这么说,你这一天天光彩照人的,我应该有危机感才对。”

陈凤霞半点儿不谦虚,居然还得意洋洋地摆了个pose,开始自吹自擂:“那当然,余佳怡都说我今年的Single Lady系列状态特别好,都有客人打听到底是从哪儿找来的模特了。”

郑国强一本正经:“那说明陈老板你的知名度还不够啊,人家居然没认出你人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道路漫长而曲折,陈老板,加油!”

“滚!”陈凤霞气得拍丈夫的肩膀,“睁大你的眼睛瞧瞧,分明是我魅力无边,女大十八变。”

郑国强直接笑倒在床上,还十八变呢,这都十八的两倍了。

两口子在床上滚来滚去,能滚出什么故事来?当然是不谙世事的小郑骁过来敲妈妈的门,炫耀他终于拼好魔方时,又在房门口听到了小狗的声音。

小胖子同学真是好奇死了,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也有自己的小狗呢。

郑明明刚好上楼,瞧见弟弟耳朵贴在爸妈房门上,眼睛睁得大大,满脸羡慕的表情。当姐姐的人哪里还会反应不过来,赶紧抱走小胖子:“来,睡觉了,喝完牛奶睡觉觉,将来个子长高高。”

郑骁遗憾得不得了,追着姐姐问:“我不能早点养小狗吗?我可以分牛奶给它喝的,我保证不揪它的尾巴。”

郑明明面上不动声色:“不行,只有大人才能养小狗。”

她把小胖子忽悠上床,跟已经喝了牛奶的表弟表妹一块儿小猪呼呼呼,这才暗自松口气。

可当她回过脑袋,对上陈敏佳神游天外的一张脸时,她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唉,整件事中受刺激最大的人就是陈敏佳了吧。先是看到她爸被人捅了,然后撞见她爸有女朋友了,再接着又得知她爸妈离婚了,最后又神结局凶手是她爸女友的前男友。

每一个跌宕起伏的节点都在她神经上抡上了重重的一锤啊。

郑明明上床,伸手搂住表姐的肩膀,安慰对方道:“不早了,睡觉吧。”

陈敏佳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往被窝里钻。

郑明明伸手关灯的时候,黑暗中突然间冒出声音:“你说,他们会不会复合?”

她现在真是恨死爸爸了。妈妈分明对他还有感情,否则也不会在他被人捅了以后还熬汤带过来给他喝。

虽然那汤最终也没能喝到他嘴里。

但那也是因为他背着妈妈又找了个女朋友。

活该,活该他被人家的男朋友捅。

可是发泄完毕,陈敏佳心中却又忍不住生出小小的期盼,爸爸遭了这么大的罪,能不能就此悔过,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和妈妈的好,跟妈妈道歉,再把人追回来呢。

电视剧上都这样演。

郑明明没有给表姐幻想的空间:“你也知道是电视剧啊。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你爸未必愿意放下身段,你妈未必肯搭理他。”

如果没有这出女朋友的闹剧,舅妈天天赶医院照顾舅舅十天半个月的,说不定两人还能旧情复燃。

可事情都发展到这一步了,舅妈就不要面子非得上赶着倒贴吗?她又不缺什么。离婚了又怎么样,吴若兰的妈妈现在单身,不照样多的是人追。

还有邹鹏妈妈,那位沙叔叔对她死心塌地着呢。就连邹鹏跟人相处久了,都能无视对方的傻,不得不承认人家的好了。

舅妈也不比她们差啊,为什么非得吊死在舅舅这棵歪脖子树上?

陈敏佳心烦意乱,又一次恨恨地骂爸爸:“都是他,对妈妈一点都不软和,连句好话都不肯讲。我看他以后也只配再找那样捅刀子的货色了。”

说到这里,郑明明忍不住疑惑:“你有没有觉得怪怪的,你爸对你妈。”

像舅舅这种人,用妈妈的话来说叫无利不起早。

但凡对方还有用,他都不会得罪。

以前自己家条件差的时候,舅舅对爸爸妈妈可是吆三喝四臭屁哄哄的很。后来爸爸妈妈把家里日子过好了,舅舅的态度立刻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连妈妈拿话刺他,他都能理解成打是疼骂是爱,他姐这是刀子嘴豆腐心。

可对舅妈,他好像就说不出好话来。连使唤人做事,都是用命令的口吻。明明现在舅妈根本不用受他的气,舅妈也不花他的钱,更求不到他面前去,舅妈的事业看着不大,其实相当挣钱。

舅舅却熟视无睹,好像对方曾经当过他老婆,就永远低他一等。又好像舅妈曾经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手上永远捏着人家的把柄一样。

那会是什么事呢?

陈敏佳没跟上表妹的思路,气得咒骂:“男人就是贱!”

这话郑明明倒是部分赞同。

像吴若兰她爸,居然假惺惺地问吴若兰想不想回吴家了。他去欧洲出差时,偶遇了丹妮阿姨,突然间发现自己对前妻又余情未了,感觉她才适合当吴家的妻子了。

至于他儿子的亲妈,不是问题。要是丹妮阿姨不想看到她,他就给人在国外弄套房子,让她出国住好了。

如此深情款款,简直就是言情小说标配。只可惜这种言情小说都不对小学生的胃口,小姑娘们集体表示反胃,坚决不约这种脑回路清奇的神经病。

嗯,吴若兰她爹才不觉得自己脑袋有问题呢,毕竟住在精神病院的人都觉得自己很棒棒,怎么能和外面的穷逼们一个行事思维标准。

陈敏佳越想越气,感觉自己爸爸已经跟吴若兰爸爸差不离了。虽然前者没有后者有钱,但在劣根性上如出一辙。

郑明明叹了口气:“好啦,别想了,先睡觉再说。大人的事,我们也无能为力。”

可大人的事却影响了孩子的全世界,又怎么能说和小孩没关系呢。

陈敏佳小心翼翼地期待着春节,期待爸妈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夫妻人设。

但今年,妈妈没到陈家过年,她也没回娘家,而是在工厂陪大家一块儿过年。

今年不知道是99意味着天长地久兆头好还是现在大家生活节奏快,凡事就工作时间,连正月不结婚的旧讲究也顾不上。反正乙卯兔年的正月厂里的订单多到吓人,多到高桂芳离不开工厂,必须得盯着大家倒生产线。

陈敏佳拿这话自我安慰的时候,郑明明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对,她相信舅妈,哎,是前舅妈工作的确忙;但她再忙能忙得过妈妈吗?幸福里可是一整套婚庆班子。真说忙的话,妈妈才是忙到飞起呢。

可妈妈还是回老家过年了啊,一家人坐在一起团团圆圆地过年。

唯一能够让陈敏佳拿出来自欺欺人的大概就是舅妈还给外公外婆打了个电话,说了通同样的理由,算是没彻底撕破脸。

但郑明明不觉得舅妈这是留下了回旋的余地,而是单纯地不想让老人太难过。她的三个孩子,是公公婆婆照顾的,她跟陈文斌没瓜葛了,不代表她就能不认前公公婆婆的这份恩。

所以,舅舅跟舅妈,最终还是掰了啊。

不明所以的小孩子和不当回事的大人能够无忧无虑。

郑骁带着弟弟妹妹子在外面看爸爸放烟火,高兴地拍着手不停地叫唤。连当事人舅舅都能跟个没事人一样,躺在自己老家一楼的床上,看着窗外的火树银花,美滋滋地享受母亲为他遭遇了“小车祸”而特地准备的老母鸡汤。

就两个小姑娘满心惆怅。

陈凤霞不明所以或者她根本没打算深想,只笑着摸俩姑娘的脑袋:“无聊啦?没事,后天咱们就上去了,到时候带你们去灯市口逛展销会,保准热闹。”

什么展销会,上元县各种工副业和农产品的展销会呗。

郑国强同志既然负责上元县的经济改革事项,自然得想办法促进地方经济发展。目前困扰上元县工农商业的难题是什么?产能过剩,东西卖不出去。

郑国强就从深圳的花市受到了启发,正月里商家不都关门了吗,大家想要逛街买东西都找不到地方吗,那他们反其道而行之,将腊月里的活动弄到正月搞,趁着大家都有空出来闲逛的时候,搞出跟庙会不一样的风采。

反正郑国强也不去海南过年了,身为上元县的领导干部,当然不能闲着,必须得走起,带着大家伙儿好好挣钱。

到时候,可是有上百个摊子摆出来,要占领灯市口整条街呢。

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郑明明看着外面一蓬蓬飞上天的烟火,终于点点头,叹了口气道:“1998年可算走完了。”

这一年发生了好多事。

新的一年,应该会有不一样的风景吧,肯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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