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程遥远, 陈凤霞黄昏时分从省城出发,即便一路坐车,等她回到乡政府宿舍时, 天也早就黑透了。

幸亏乡里通电,一路还有路灯。否则她都不知道司机师傅要如何把车开回去。

下车时, 陈凤霞一再跟司机说抱歉, 强行塞给人家两包烟。要不是她用车,人家也不至于耽误到这会儿。

司机躲了半天没躲过,到底还是收下香烟回家睡觉去了。他跟王技术员约好了,明天得去县城接人。

省城开出的金杯面包车的士, 最多走到县城就不愿意往下去了。因为回头拉不到客人,人家跑空车白费油不划算。

陈凤霞深一脚浅一脚往乡政府的值班宿舍走,她手上还拎着个布包, 里面装的是晒干了的摸摸香。

她得找人把这加工成香囊, 拍了照片传上网, 看有没有人感兴趣下订单。

进屋时,陈凤霞的脚步放的尤其轻,生怕吵到了酣睡的孩子。没先到她刚推开房门, 大女儿就直接站起身朝她奔过来喊:“妈妈。”

陈凤霞摸了把女儿的脑袋,小声抱怨:“怎么还不睡啊。”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 对于夜生活极度单调的乡间而言,这个时间就是夜深人静,万物休憩的时段。

郑明明摇摇头,没回答妈妈的问题, 而是迫不及待地追问:“妈妈,怎么样,能种油橄榄了吗?”

白天妈妈去省里, 她和陈敏佳也坐不住,就连奥数题和英语听力都没办法让她俩静下心来,陪弟弟妹妹玩的时候,两位小姐姐也心不在焉。后来她实在憋不住,打电话回江海问曾老师关于油橄榄的事。曾老师给她传真了好几张资料过来,反正她们越看越觉得如果油橄榄种不起来,简直就是损失了一个亿。

陈凤霞拍拍女儿的脑袋,催促她赶紧上床睡觉,说话都是轻描淡写的口气:“人家忙呢,明天才能过来。你早点睡吧。”

郑明明瞪大了眼睛,到底没忍住,惊呼出声:“那就是成了?”

她这一嗓子没控制住音量,除了小三儿外,其他人都被吵醒了。

郑骁和蔚蔚茫然地睁开眼睛,瞧见大人和姐姐都在,又放心地打起了小呼噜。

陈敏佳却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来了句:“我知道,我都看见树上的果子了,都自己在往外面冒油。。”

呃,她刚才是做梦了吧。

陈敏佳回过神,用力甩了几下脑袋,跟表妹同款灯泡眼:“真的啊!”

陈凤霞看不满足这俩孩子的好奇心,她们是绝对不会老实睡觉了,便只好点头:“嗯,明天得找种树的地方,好给专家看能不能种起来。”

田地虽然没给本地人带来丰厚的财富,但却是他们最珍贵的资产。明天吧,明天得喊乡政府的干部一块儿去村里考察,等确定了最适合种植油橄榄的地方,还得再做安排。

嗯,不能一家一户地种。这跟鸿安镇又不一样,人家鸿安镇的技术员就在镇里农科站带着,随时都能下乡指导工作。

这边不行,省城的专家还有自己的工作,总不可能长期在这里驻守,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啊。

陈凤霞今天坐了许久的车,真是腰酸背痛。她往床上一躺,很快就睡得天人不知。

等到第二天早上,三小只在床上打滚玩耍时,她才睁开眼。

两个大女孩已经起床,正蹲在门边好奇地翻弄布包。听到床上的动静,郑明明疑惑地问:“妈妈,这是什么?油橄榄的种子长这样?”

这分明是草啊,而且是香草。她抓了一把放下来,手上还留着香味呢。

“这是摸摸香,一种香料作物,我准备把它们种在油橄榄树下。这样橄榄果能卖钱之前,田亩也有收益。”

陈凤霞一边起身,一边打呵欠,声音带着浓浓的困倦,“我准备用它们做香囊,要是能卖出去的话,就开个厂,专门生产香囊。后面也好安排人过来上班。”

在床上从哥哥这头滚到姐姐那头的小三儿突然间支撑起身体,大声喊出两个字:“挣钱!”

陈敏佳恨铁不成钢,认真地纠正弟弟:“是识字。”

嬢嬢办厂的目的就是让这里的女性上学识字呢。怎么弟弟就光惦记着挣钱?哎,弟弟果然没有妹妹可爱。

谁知财迷这种事是会传染的,尤其他们这一家族的基因大概都跟财迷脱不了关系,蔚蔚立刻双眼放光,跟着宣布:“挣好多钱。”

好在小姐姐被打击到当场晕倒之前,郑骁可算是补充了一句:“盖学校。”

闵老师外婆家有跟他们差不多大的小孩,居然不上学呢,也不会讲话。村里要有学校啊,前进村就有学校。

等有钱了,就能盖新学校了。

好吧,这勉强感觉稍微高大上了点,陈敏佳也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陈凤霞看侄女儿那纠结的小脸,只觉得好笑。她招呼孩子们:“走走走,赶紧都刷牙洗脸,别去食堂只能喝洗锅水了。”

他们出门时,刚好碰上对面俩姑娘也睡眼惺忪的往外走。

陈凤霞心念一动,主动开口跟两人打招呼:“吃饭去啊。”

她是有事钟无艳,香囊这种东西年轻姑娘用的最多。要问年轻姑娘喜欢什么花色什么款式,那谁还能比眼前这两位学艺术设计的女大学生更有发言权呢?

她们本来就对民族风感兴趣。

大雪跟小雪两姐妹努力睁大眼睛,也赶紧同人招手。其中一位不知道是姐姐还是妹妹的,还强调了一句:“陈老板,我们衣服打好版了,我们会尽快做出来的。”

昨天她们连街都没逛,就一直待在房里打版,好早点做好衣服跟着这位陈老板继续往村寨跑。

陈凤霞看她俩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倒过意不去:“别这样,该休息还是要休息的。身体熬垮了就麻烦大了。”

没等两人回应,闵老师先跑过来找陈凤霞:“哎,正好,陈老板你还没走。是这样的,你之前说的那个想资助考上高中女学生的事,我打听过了,乡里的确有一个。”

这姑娘的父亲以前跟人家跑运输,家境在本乡算不错的了。但是去年她爸爸跟人合伙买了辆车,准备好好大干一场,却刚上路没多久就发生了车祸。他的合伙人死了,他的腿卡在车里出不来,后来被锯断了才留下条命。

车毁人亡,幸存者生不如死。

自此之后,这家就直接垮了。

单靠母亲一个人的收入,根本无力养活三个孩子外加一个还得吃药的丈夫。已经考上高中的大女儿被迫放弃学业,在家照顾父亲和弟弟妹妹,好让妈妈空出手,找更多的活挣钱。

“我本来是想找她过来当学生,学电脑,把她树成个上过学就有好出路的典型。可我再细问问,才知道她是被迫放弃学业的。我就想到您说的那个资助计划了。”

陈凤霞点头:“行,待会吃过饭,我过去看看吧。对了,她去年没报到,今年能去上高中吗?要不要明年再重新中考?”

如果这样的话,这姑娘还得再耽误一年啊。不过也好,一年没碰书本了,再复习下也是应该的。

闵老师摇头:“没关系,学校给她办的是休学手续。”

他苦笑道,“我们县里高中的女学生少,她成绩不错,学校也舍不得她放弃学业。”

陈凤霞放下心来:“行,能回去上学就好。”

吃过饭,她叮嘱女儿和侄女儿:“你们带着弟弟妹妹,妈妈过去一趟就回来。”

郑明明和陈敏佳怎么愿意,她们还想去看看那位小姐姐呢。这趟出门,她俩都带了零花钱,虽然不多,但好歹也是心意。

大雪跟小雪也想去,这里有考上高中的小妹妹呢,可见这里的女孩子智力一点也不差。她们想鼓励这个姑娘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走出大山,走上一条和她周围的小姐妹完全不同的人生路。

陈凤霞却摇头:“还是别去了,我不想增加孩子的心理负担。”

手心向人是最窘迫不堪的,她穷过,知道穷在很多时候是羞耻的象征。她就想悄悄去调查下,看看这家的情况是不是真跟闵老师打听的一样,然后再匿名支持这孩子上学。

施恩的对象抽象化模糊化了,受恩的人心理压力才不会那样大。

她不希望这遭遇人生不幸的女孩背负着沉甸甸的压力往前走,她更愿意这个花季少女能够在阳光下肆意奔跑放声大笑。

这点儿执拗,是她移情,想要笨拙地守护曾经难堪到无所适从的自己的那点儿无人在意的卑微的自尊心。

陈老板坚持,大女孩和小女孩只能遗憾地和她挥手道别。

三个小家伙倒是对去什么陌生的小姐姐家没兴趣,他们更高兴有四个姐姐跟他们一起玩啦。

这回小张留下来照应小孩,小卢陪着陈老板一块儿去意向资助对象家中。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正确的,因为小卢更加眼明手快,在一个盘子飞过来时,能够伸手接住。

陈凤霞目瞪口呆,一是惊叹于小卢的好身手,这绝对是练过功夫的吧,都称得上是大侠了;二是惊讶这户人家屋中的狼藉,盘子扫了一地,饭菜都撒在了地上,汤汤水水淅淅沥沥,狼狈的一如女主人半边红肿的脸。

她挨了打,就在客人登门时被她坐在轮椅上的丈夫打了,她的尊严和生活都跟盘子一样碎一地。

不是陈老板不请自入,而是这家的门本来就是开着的。

当地夏季炎热,即便还是早晨,大家也开门吃饭,好歹能吹吹风。

挨了打的人木呆呆的不吭声,打人的却在咆哮:“你滚,你偷人去吧,你赶紧偷人去!”

闵老师吓了一跳,赶紧开口劝:“干什么呢,好端端的说这怪话。”

他其实跟这家也不熟,但作为唯一的本地人,他不张嘴谁发话呢。

周围一道住平房的邻居也听到了动静,有人过来劝几句:“好了,别闹了,大一早就不消停。”

语气平淡,表情惫懒,显然这样的戏码早就上演了无数回,连左邻右舍都丧失了围观和相劝的兴趣。

只有位头发花白的奶奶喊蹲在地上的人:“小春,别捡了,小心划到手。”

头发枯黄的女孩却连头都没抬,声音听不出丁点儿活泛劲:“这是我们家最后一口吃的。”

她的声音不高,却让屋子瞬间陷入沉默。

她的母亲,那个站在门口,脸上不知道是被砸得还是被烫得一片红的女人捂住了脸,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的父亲,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勃然大怒:“吃个屁,死了,死掉才干净!”

她的弟弟妹妹,蜷缩在角落里,像两只受了惊的小兽,瑟瑟发抖。

“那你当时怎么没去死?”

一片哭声和咒骂声中,响起了不合时宜的声音。

那个从老远的大城市来的女老板突兀地开了口:“你是锯掉腿才从车子里被救出来的。你当时为了要锯腿?既然死掉才干净,那不求救,死在车里不是更好更简单吗?那时候你宁可放弃腿都不想死,你现在闹什么?当时车上就你跟你朋友。出了车祸,你怪老天,怪死掉的朋友,怪你自己都没问题,你凭什么把火发在家里人头上。他们凭什么要受你的气?”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眼睛猩红,牙齿咬得咯咯响,两个拳头捏得紧紧的。

如果不是桌上的东西都被他扫到了地上,如果不是他站不起来;陈凤霞丝毫不怀疑自己会挨揍。

这家的男主人没办法在物理层面上对大言不惭的异乡客造成打击,就只好咆哮:“滚!”

哦,错了。陈凤霞摸了下耳朵,声音攻击也是物理层面上的事。不然怎么会有功夫叫狮子吼呢。

他的妻子也哭着发出声:“你走,关你什么事,你不要乱讲话。”

陈凤霞直接“嗯”了一声:“明白,你心疼你丈夫,所以无论他怎么无理取闹你都默默忍受,而且你还逼迫的你的孩子跟着一块忍受。你很伟大,你心甘情愿地牺牲自我。这种事情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都拦不住。但你凭什么让你的小孩跟你一样担惊受怕,连顿安生饭都吃不上。你有什么资格替他们决定过这种生活?”

她不过是个初次登门的陌生人,她更没资格管人家的家务事。

可正因为她是生面孔,所以才变成了树洞。人们有的时候会愿意向陌生人倾述自己的痛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放下心理负担。

这家的女主人就在陈凤霞面前哭了起来:“是我们对不起他,如果不是为了养活我们养这个家,他也就不会跟人合伙买车跑运输,他也就不会出事了。”

因为他们,他才变成这样。他这辈子都毁了,他心里不痛快,冲他们发火又什么呢。

小卢皱起了眉头,感觉这逻辑怪怪的:“男人挣钱养家不是天经地义的嘛,这有什么?这也能拿出来说道?”

陈凤霞目光盯在蹲着的女人的脸,同样奇怪:“你没有养家吗?你没照顾孩子维持整个家庭的正常运转吗?现在一个全职保姆没有上千块根本请不到,你干着保姆、家庭教师、厨师三个人的活,你还没养家?再说你丈夫在外面挣钱,他自己就不花钱吗?要说为家庭牺牲,每个人都在牺牲。出了事的时候就变成为了你们才这样的,这什么狗屁道理?”

女人还在哭,倒是没歇斯底里地冲上来撕烂了大放厥词的陈凤霞的嘴。

有的女人在她男人面前任打任骂,对着旁人,那可是凶残得不行。

谢天谢地,她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陈凤霞还有耐心说下去:“出车祸,谁都不想,现在怨谁都没用。要真觉得生不如死,当初也就不会坚持活下来了……”

她话没说完,房间里就迸发出另一起哭喊:“要我怎么办,我不如死了,我都是个废人了,不如叫我死了。”

他又哭又喊,撕心裂肺,倒是叫旁人听着心酸。还有邻居挪过脑袋,轻声叹了口气。

小卢到底年轻气盛,没那么多感慨万千,就皱眉呵斥:“哭啥子哭,孙膑膝盖骨被挖了,不也再没站起来过,人家照样是军神。你要不认识孙膑的话,张海迪总知道的吧。那个外国的霍金听说过没有,人家比你还惨呢,人家不照样活得有滋有味。”

男人还在哭:“我能干什么?我除了会开车,我还能干什么?”

陈凤霞没有再参与他和小卢的对话,只蹲在那个一直没有站起身的女孩身旁,轻轻叹了口气:“行了,别捡了,收拾东西,马上开始复习初中课程,等开学了去高中报道吧。”

女孩愣了下,依然一点点地捡地上的洋芋蛋子。这个和玉米糊糊还有荞麦粉,是她家的全部主食,再配上大酱汤跟咸菜,就是一餐。

陈凤霞自言自语一般:“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家里,你宁可牺牲自己的前程留下。但是,我告诉你,你的牺牲不值钱,你的价值太低了,就是全然奉献自己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居高临下地伸出手:“跟我击掌吧,我们做个约定,你去上高中,我给你妈找份在家里就能干的活,给你爸找份坐在轮椅上也能做的事。你要不愿意我不勉强,你就继续让你家人过这样的日子吧。”

女孩抬起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陈凤霞微笑:“你大概想问我为什么这样做,因为我想在这边办厂,我得培养本地的管理人才。我认为你有被投资的价值。好好学习吧,这是你提升自己价值唯一的方式。”

唉,人生果然不能说大话。她还讲自己要悄悄了解人家的家庭情况,然后再偷偷资助对方上学。

结果,还是闹成这样。

真啪啪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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