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龙个头大, 一只足有成年人的巴掌长。澳龙颜色蓝,这隐隐的蓝色底子怎么瞧怎么走的都是高贵冷艳路线。

总之,虽然常言道虾兵蟹将, 但这澳龙一登场,就隐隐有蓝袍大将军的意思了, 很是能够满足陈文斌那微妙不可言的隐匿心思。

小陈总在深圳的酒楼考察一圈之后, 直接拍板,就养澳龙了。他要在村里再承包五十亩地,专门养澳龙。

陈高氏对儿子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为高度不满意:“你说包地就包地啊,五十亩田起码得是十户人家的责任田。人家把地都给你种了, 人家喝西北风去?”

陈文斌不以为意地一挥手:“等秋天交完爱国粮,他们就不想再种田了。就是现在,但凡我在村上就有人找, 想明年也把田转包给我种。”

以前分田到户分的是对未来生活的希望, 现在粮食卖不出钱, 税款和摊派却一分不能少,希望就变成沉重的负担了。

愿意流转田亩的小陈总自然也就成了大家心目中的新希望。尤其是在瞧见稻田和鱼塘里的水芹菜以及空心菜一茬茬地卖出去,就连小龙虾都捕捞了个把月之后, 大家比小陈总本人还兴奋。人家的事情搞起来了,人家还会再承包地了啊。

陈敏佳感觉不可思议:“他们为什么不跟着搞呢?”

嬢嬢和姑爹上次就说得一个乡镇共同搞一个主要项目, 比方说稻田+虾,稻田+鳖,只有形成规模了,大家共进退, 才有资格同收购的商贩谈价格,不然那只能被对方压着打。

就算不走商贩的路子,通过供销社的方式专门走网上销售路线, 那也得有规模才能打造品牌。必须得品牌树起来,方能卖出价钱来。

就说个最简单的例子吧,粮食加工企业不会为了三五万斤稻米专门开辟一条加工线。所以你的稻子再好,到了加工厂也是跟别的稻子混在一起加工,最后混杂在普通大米之中。唯有达到几十万斤以上的产量,你有自己的加工单位,形成自己的品牌,你才能昂首挺胸叫卖自家独一份的大米。

现在,都看到稻田里养殖小龙虾,鱼塘里种稻子种菜挣钱了,正常的情况不是大家跟着有样学样,自己搞吗?

陈敏佳完全理解不能,他们为什么反而要让出手上的田亩呢?

郑明明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投入需要本钱,直接流转能拿钱自己也可以出去打工了吧。”

对,后者挣到的钱其实更少而且也更辛苦。但是穷人的时间精力不值钱,对他们而言,出卖这些属于无本买卖。就算在外人看来完全不可思议,但对他们而言,这依然是最保险的方式。

所以涌泉县那么多合作社里的社员都是直接拿雇工工资,而不是等待分红。

所以网站才有那么多直营店,通过供销社给合作社的社员发钱。

大概就像妈妈说的一样,得花上起码三五年的时间,才能让大家积累起信心,自己主动动起来吧。

毕竟现有的集体专业合作社能够真正运转起来的,基本上都是有一个强有力的核心领导者,大家不过跟随他的行动做事罢了。在这个时候,没有那么民主的举动反而让效率更高了。

要想打破这个僵局,大概只有让参与的社员真心认可这就是属于自己的事业这一条路可走了,将公家的事看成比自己私人的事更重要。可偏偏整个社会又在私有化,小地方的小公来对抗大社会的大私,无异于螳臂当车。

所以曾经被打压了几十年的乡村宗族又开始抬头,以宗族为单位来实现内部人的凝聚吗?

郑明明越想越复杂,她又想翻出那本《乡土中国》了,感觉每一次看书,自己的感受都不一样。

同伴们早就习惯她动不动神游天外甚至聊天聊得好好的就突然间拿出纸笔开始算题的作风,索性不管她。

几个初中生就关心一件事,小今的姐姐会不会再去缠着小今?

这是一定以及肯定的。

因为中午梁老板给陈老板开送行宴到了尾声,早班的伙计也过来吃饭的时候,小今姐姐就摸到了陈凤霞的桌前。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核心意思就是天热农民房条件差,孩子吃不消,想要找个更好的环境给孩子睡觉。

陈凤霞莫名其妙:“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你又不是我的工人。”

她抬头招呼去隔壁桌给贵客敬酒的梁艳红,“梁老板,你家伙计嫌住的地方差。”

梁艳红头都不回:“哦,那她自己出去掏钱找房子住好了。要不满意,直接滚蛋。我请人做事不是请祖宗。”

这位小名叫大妹的女人立刻缩下了脖子,她可不敢招惹自己的老板。老板骂起人来可以一天一夜不重样,还会抬脚踢人,完全不留情面。

她就朝陈凤霞陪着笑:“不不不用麻烦梁老板的,我小妹,啊,小今的房子有空,我带孩子过去住就行了。”

陈凤霞看她那张满是卑微讨好笑容的脸,突然间无比理解小今的暴躁。说个不和谐没人性的话,真想一碗汤直接扣在她脑袋上,然后再左右开弓直接送上两巴掌。

她一个外人瞧了都气得够呛。

陈凤霞微笑,十分慈眉善目的做派:“可以,小今的房子已经委托公司出租。您要租房吗?租一间四百五十块,全租的话就是九百块。要租的话动作快点,已经有好几个白领有意思了,我们还想留给自己职工当宿舍。”

她话刚落下,旁边桌上几个穿衬衫打领带的年轻人就过来打听:“老板,哪边的房子,九百块钱一个月吗?多大啊。”

“海月花园。两居室,厨房卫生间都有,新房子。”

年轻人立刻来了精神,简直可以说是双眼放光了。他们大学毕业刚来深圳,正在满世界找房子住呢。单位附近的房租已经到了两千块,真是要命,就算地段再好也不能这样,这已经跟他们的工资持平了。

陈凤霞生怕自己玩脱了,事实上,她压根就不知道深圳各个地方的房租水平。

她赶紧又强调:“我们还是倾向于给自己单位职工当宿舍。”

问话的年轻人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小声嘟囔了几句又退回去吃饭。

大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哆哆嗦嗦地吭哧吭哧:“我,我没钱。”

她现在是学徒,一个月五百块,女儿的托儿所一个月三百五。剩下的一百五就是她每个月能够拿出的全部的开支,别说租房子了,连吃饭穿衣都应对不了。

陈凤霞皱眉:“你没钱租什么房?难不成还让我白送你房子住?好笑的唻,谁不是苦过来的?当初我带着我刚断奶连路都不会走的娃娃在街上摆小摊的时候,谁给我房子住了?没小姐命就别一身的小姐病。想要什么,自己挣钱买去。你上的是三班倒吧,小孩放在托儿所,剩下来的时间自己不晓得再找事情做啊。有胆子带女儿跑出来,没勇气给小孩好生活吗?那你当初生她干什么。天底下欠你的人多了去,唯独没有小今。到现在还有脸惦记着小今的房子,你说得出口,我都听不进耳。别做梦了,没钱想屁吃!”

她原本想控制自己情绪的,可惜到后面就压不住自己的火气。大概每个曾经被吸血的女人都不会喜欢她,也许会偶尔生出同病相怜,但更多的时候是不敢深想,因为会被自己无意间冒出的念头吓到。

这,是不是世界上另一个我?

陈凤霞深吸了口气,面上罩着寒霜:“找事做,洗碗端盘子扫大街,找所有你能做的事做,要么就去学习,将来争取找个更好的工作。人家有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能自己有啊。你妹妹出来打工的时间比你更短。你看看你是怎么过的,你不觉得羞耻吗?人啊,要点脸吧!”

因为这段小插曲,陈老板上车出深圳的时候,脸上的神色都不太好看。

三个初中生都忧心忡忡,那个女人会醒过来吗?她会不会重蹈覆辙甚至更糟糕?

陈文斌笑嘻嘻的,完全没有长辈的自觉:“行了,就她这样的,给人当二奶都晚了。”

就像电视上说的一样,女人学坏也是要有本钱的。过了好时候,想要豁出去都没人回头看你一眼。

陈敏佳开口反驳:“总有更糟糕的环境可以堕落。”

就像从上等妓院一路跌进下等窑子一样,三教九流都有自己糟蹋女人的地方。

郑明明忧心忡忡:“我更担心她会再找个男人。你们注意到没有,她从家里逃出来不是家里要再把她卖给老光棍而是因为他们要卖了她女儿。也就是说,只要对方让她留着女儿,她不在意再找个男人。甚至,对她来说,找个男人才是天经地义的事。”

呵,她是鲜嫩的少女时代过去了。但她才不过二十来岁,对男人而言,免费的鸡,免费的保姆,免费的传宗接代的工具,凭什么要推出去呢?尤其是他们没能力获得更好的选择时。

这样一看,如果这样,她的境遇完全不比当二奶或者沦落风尘更好。

吴若兰歪着头,冒出了石破天惊的话:“从这个层面上看,我突然间理解为什么这么多人心甘情愿地当二奶了。”

因为不做二奶,做这种妻子,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呢?前者是伺候一个人还能享受优渥的物质生活。后者是伺候一个人甚至一大家子,吃糠咽菜做牛做马累得要死要活也没得到什么。

哦,有个正牌妻子的头衔,听上去名正言顺。

可名正言顺又不能当饭吃,反而逼迫你继续呕心沥血牺牲自己,谁让你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呢。

嗯,前者吃的是青春饭,人老珠黄就惨了。

可后者出卖的不仅仅是青春,还有青春过后的人生啊。人老珠黄之后,还不是照样遭受羞辱和嫌弃?

呀,原来二奶之所以当二奶,也许并非是因为好逸恶劳,而是在她们身处的世界中,这道选择题的答案另一个更糟糕。

陈凤霞赶紧喊停:“好了啊,人生路多的很,不是非得左右两条。其实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郑骁突然间喊出声,骄傲得不要不要的:“鲁迅,这是鲁迅先生的话。”

车上人都笑了起来。

陈高氏趁机教训儿子:“跟小孩子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在夜总会那些乌漆嘛黑的事情不许拿到家里讲。你不嫌恶心,我听了还嫌脏了孩子们的耳朵呢。”

陈文斌委屈死了,他总共就没讲几句话好不?后面的话全是她们自己说的。再讲了,现在的小孩跟以前能一样吗?这些小孩,什么不知道啊,哪里还用她讲。

郑明明叹了口气,像个小老太太似的犯愁:“那她会好吗?她能不能自己站起来了?”

她去过三趟深圳,她知道在那里的打工者里,同样有好多妻子承受着丈夫的家庭暴力。那些喝酒打老婆的现象,在底层劳动者中更常见。因为他们是生活的失败者,他们被社会鞭打,转过身就将怒火与怨气发泄在更弱小的妻儿身上。

而整个社会为了维持住社会的稳定结构,也会让被虐打的人选择忍受,让他们去理解施暴者的不容易。

多可笑啊,受害者要去理解包容凶手。果然人间有大爱。

可是又不奇怪啊。毕竟,这些人没了可以欺辱的对象,有可能会将怒气发泄到社会身上。这样的不稳定因素多可怕,还是牺牲少部分人的利益来维护大局吧。

陈凤霞伸手揉揉女儿的脑袋,到底没忍心打击少年人对生活的憧憬:“会的,梁老板那么泼辣,打也会打醒她的。她慕强,只要她怕梁老板,就会接受梁老板的思维方式。”

呃,这个逻辑就很诡异,还是建立在强权基础上的。然而,郑明明她们想了又想,却惊讶地发现这很有可能会是事实。

人类,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生物。

先是地上跑的,然后是天上飞的,再然后又是地上跑的。一趟旅行,让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陈文斌看着窗外,朝陈高氏喊:“阿妈,我们今天吃什么?”

结果老太太头都不回:“你吃什么管我什么事,我要做生意了。”

她半个月没接单子,多少“外婆家的下午茶”的忠实客户望眼欲穿。她可没空伺候人吃喝拉撒。

立起来的女人就很酷,眼里只有事业,才不伺候老爷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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