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关于学校的管理, 陈凤霞能说什么。她又不懂这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询问:“那宿舍够用吗?是不是还得再加生活老师?”

王校长这会儿也说不清楚究竟得添多少宿舍,他还没来得及摸清楚学生的家底。他准备让老师用半个学期的时间完成家访, 两人一组,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如果家庭居住环境太差, 孩子根本没办法学习;如果父母有酗酒打麻将这些坏习惯, 甚至家暴的;那一定得让小孩住校了。就算是短暂的避风港,也能让他们尽可能安定地成长。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减少那些来自于家庭的负面影响,有助于孩子培养良好的学习生活习惯。

陈凤霞点点头:“那给我估算个大概数字吧。还有一个就是一定要加强管理, 注意安全。不要让小孩去建筑工地上乱跑。”

说来也无奈,因为学校盖得匆忙,到现在老师们都在活动板房里办公, 行政楼根本没盖好。这帮学生就跟皮猴似的, 一个个胆子大得不得了。大人越是让他们不要做什么, 他们就越要做什么。弄不好一错眼,他们就会蹿上去探险。

那哪里是探险啊,就是玩命。

一旦出了事, 后果不堪设想。

陈凤霞但凡想到这事就揪心。办学校可不是简单地砸钱盖房子请老师就能完事的。后面的管理工作,到处都是坑。你一不小心踩进去, 真是哭都来不及。

唉,当初到底是谁给的她勇气,给自己背这么颗隐形炸弹来着。

学生学生难管理,老师老师留不住, 花钱花钱如流水,真是让人头大如斗。

王校长倒是富有乐观主义精神。没这股劲儿,人家老两口作为完全可以喝茶下棋打太极上老年大学充实自己的退休教师也不会拖着日益衰老的身体依然奋斗在教育一线上。

他还开口安慰陈凤霞:“孩子有他们自己懂事的地方, 你也别太操心,我们会好好管理的。”

陈老板这才勉强笑笑,又朝校长深深地鞠了个躬:“麻烦你们费心了。后面需要什么,请尽管提,我一定会尽力想办法解决的。”

王校长笑着点头:“那到时候我可就不客气了。还有,谢谢您给大家准备的节礼,我们都很喜欢。”

陈凤霞立刻摆手:“哪里哪里,简薄了,怠慢了诸位老师。”

礼物就是月饼,苏式广式还有冰皮的各一盒,四只大闸蟹,两只红石榴外加一人一袋子五斤装的再生稻米和一桶香油。

就挺实在,有家庭的可以跟家人一起吃。没成家住在职工宿舍的也能用电饭锅解决战斗。

王校长的表扬与肯定并不能让陈凤霞轻松些。就连她离开学校的路上,碰上刚剃了头的小孩笑嘻嘻地跑到她面前喊:“谢谢你,我放暑假前就想剪头了,我妈没给我钱。”,陈老板也只是笑笑,催促学生,“赶紧去洗澡吧,头发戳脖子呢。”

她回到家,就坐在沙发上发呆。

女儿和她的小伙伴们放学回来一块儿来家写作业时,她都没反应过来。

还是众人走到茶几前和她打招呼,她才猛然站起身,赶紧拿吃的招待他们:“吃石榴不?还有秋白梨和柚子。”

大家异口同声:“不要,阿姨,你忙你的就好。”

郑明明倒是有点担心神情恍惚的母亲,还趁着去倒水的机会偷偷问妈妈:“妈妈,你不舒服吗?”

陈凤霞无意告诉女儿关于石子路学校的难题。初中生有自己的学业要忙碌呢,便只笑笑:“没事,我在考虑婚拍外景要怎么布置。”

郑明明这才放心地端着水杯离开。

只是当妈的不想告诉女儿,做女儿的却有自己的门路知道情况啊。蓝天小学的毕业生们家里并非个个都在江海买了房。还有跟郑明明一届的小孩先是回老家上了半年初中,过完年又跟着父母来江海打工。当然,用的是堂哥的身份证,不然都没人敢要他。

后来听说石子路学校还开了初中,实在吃不了打工苦头的小孩就又报名重新上初一了。同一个学校里,小学部发生的事,他自然知道。

况且就是他们班学生的水平,用他这个从来都不热爱学习的大学渣的话来说,他可以傲视群雄。

呃,即便是矮子里拔将军,那□□的也是将军嘛。

郑明明感觉超级不可思议,难道石子路初中是学渣集中营吗?所有的学校都有爱学习和不爱学习的小孩啊。怎么偏偏那里就跟被筛选过了一样。

她难得找到碾压他人快感的老同学就快活地耸肩摊手:“啊哈,他们哪里是上学啊,他们就是家里找个地方让他们待着而已。学不学都无所谓的。”

郑明明和小伙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难以置信。

嘿,天底下有部在意爹妈成绩的小孩?王月荣同学现在都是著名童星了,拿着考卷回家找曹老板签字时,她腿都是抖的。

已经升入初二的学生集体皱眉,难道他们的父母真不管吗?要是这样,他们为什么还要把孩子带在身边,直接送回乡下去好了。

郑明明想了半天才猜测:“也许他们受骗了。他们文化水平低,看不懂小孩的作业。成绩好不好,主要靠和周围其他学生对比。要是所有人的情况都老大别说老二,都差的要死,那就显不出来特别差了啊。”

就像他们平常被问考试成绩,就算六七十分,但全班都是这个成绩,大家就认为是因为考卷特别难而已。

陈敏佳一个劲儿摇头:“他们不开家长会吗?他们不知道问老师吗?你们马老师都说他们小孩基础特别差呢?”

旁边有同学插了句嘴:“也许是老师也搞不清楚,老师的水平也不行呢?”

啊,连自己都应付不了小学课本的知识,这样的老师好可怕。当真是误人子弟啊。

吴若兰看了眼自己的小伙伴们,认真地给出了另一种可能的答案:“也许老师知道,但他不能告诉家长真相。要是家长知道孩子成绩其实一塌糊涂的话,说不定就要考虑给小孩换学校。没有生源,学校是就挣不到钱了。”

她掰着手指头给小伙伴们算账,“一学期三百块钱,收三十个学生就是九千,一年一万八。有的学校是夫妻两个人撑起来,就在仓库里上学,有的干脆只有一个校长当老师。这挣的钱要比打工多啊,还没压力。”

郑明明也跟着点头表示赞同:“开小饭桌得在学校旁边有正规的房子,不然招不到学生,还得负责学生的吃饭问题,起码得有个厨工。辅导学生作业同样不能出漏子。开辅导班,没有学校背景,家长也不愿意送小孩到你班上来。而且学生成绩提高不了的话,家长肯定会翻脸的。”

这么对比下来,还真是开个民工小学最保险。学校投入成本小,学生家长要求低,日常教学压力小,关键是挣的不算少了,比一般公立小学的老师还高。

多划算。

嗐,那个时候大家还超气愤政府怎么能把所有的民工子弟小学都关了呢。现在看来,事情未必和他们想的一样简单啊。

自古以来大家都认为修桥铺路盖学校是善举,是要往里面砸大钱的。可是过桥有过桥费,上高速公路也要收钱,上学得教学费;那就能变成挣钱的买卖。看见世事都非绝对。有亏钱的,像蓝天小学,政府只想卖地。有挣钱的,像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学校,到现在还不愿撒手。

大人的世界就好复杂。

陈志强狗胆包天,偷偷问郑明明:“那你妈是想挣钱还是砸钱啊?”

陈敏佳先翻白眼:“我嬢嬢要想挣钱的话,会在石子路砸钱办学校?你也不看看对面的小区现在多少钱一平方了。她要是高楼卖钱,能挣多少钱啊。”

郑明明就叹气:“我妈现在还愁马老师要是走了,她上哪儿再找经验丰富的老师去。”

陈凤霞的确愁到嘴上要起泡。

学生的基础不行,习惯差,还有一堆坏毛病;更加需要有经验有耐心的好老师悉心教导。

但好老师本身就是香饽饽,人往高处走是大趋势,情怀这玩意儿只能让人一时心软,等发现不堪的真相后,人家凭什么浪费自己的时间精力呢。人家又不是来伺候小孩的。

郑国强瞧她焦急上火的模样都打算去采点菊花给她泡茶败火了。

哪知道中秋节当天,陈凤霞带上黑鱼、小龙虾、泥鳅跟土鸡麻鸭去石子路小学给师生们中午加餐时,马老师居然又改了口风,说先教一年试试,明年再看情况。

这话虽然乍一听跟前面的说辞没啥区别,但仔细一琢磨,语气已经和缓了许多,带上了柔软的意思。

陈凤霞好奇,悄咪咪地蹭到马老师身边问情况。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马老师就笑:“嗐,其实这些小孩还挺好玩的。上个礼拜天不是教师节嘛,他们就去我家看我。”

从蓝天小学过来的学生倒是知道马老师的家庭住址,但他们不知道为了方便到石子路学校任教,这个夏天,马老师搬家了。

昔日的邻居只晓得马老师大概住在什么地方,但具体哪栋楼哪套房,邻居就说不清楚了。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找我的吗?”马老师又好气又好笑,“他们就一路走一路喊我的名字。整个小区里的人都盯着他们看,就跟看傻子一样,他们也不在乎,还是一路喊到我家门口,就是为了送我教师节礼物。”

礼物是什么?一束花跟一玻璃瓶的幸运星还有一袋子千纸鹤。花束不用想,肯定是从学校偷采的,这些小孩就没不能随意采摘花朵的意识。幸运星是用塑料软管叠出来的,买管子的钱的班上有零花钱的小孩凑的。千纸鹤也一样。

“他们说千纸鹤有一千只,先给我五百只,等到期中考试有进步了,再送给我剩下的五百只。我怀疑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叠好剩下的千纸鹤。”

这种小孩子的狡猾,马老师本来应该生气的,做人一点儿也不诚恳。

可是当她瞧见这群孩子又兴奋又期待的眼睛时,她突然间不生气了,反而有些感动。

马老师叹了口气:“我估计他们是上不了什么重点中学,将来跟清华北大什么的也绝缘;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们就一定会沦落为社会的渣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将来就是上中专上技校,学一门手艺,也有出路。”

陈凤霞先是觉得宽慰,听到后面说中专技校的时候,她的心又揪在了一起。因为按照江海市现在的规定,非本地学籍学生是上不了江海高中的。外地来的小孩只能考中专技校。

考不考得上可以算学生能力水平的问题,允不允许考却是大人制定政策的冷漠了。

唉,管不了这许多,先一步步来吧。

马老师倒是挺高兴的,大概是她教小学,一时半会儿还没那么在意学生中考后的问题。她就欣慰今天班上的学生懂事了。擤鼻涕知道从讲台上拿抽纸,要小便也跑厕所,最难得是是他们这两天上课居然没有吵吵嚷嚷,就是听不懂也瞪着眼睛努力看老师。

“你看他们,今天吃中饭也没追逐打闹。”

陈凤霞瞧着那些狼吞虎咽的学生,怀疑这群娃是没空,大家都忙着往自己嘴里塞吃的呢。

马老师却笑容满面:“其实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也有自己的优点。比方说,从不挑食,吃什么都香,也不剩饭。打给他们多少吃的,他们就吃得一干二净。别的我不知道,咱们石子路学校的食堂餐饮浪费问题估计是全市最少的。你知道这些小孩能到什么程度吗?我昨天中午打的是面条,最后就剩下半碗汤和几片菜叶子准备倒掉。结果经过我们班同学的桌旁,就有学生喊住我,要求我把面汤给他,他拿来拌饭吃。”

马老师当时就惊呆了,类似的操作她只在自己遥远的大学时代经历过。吃完方便面的面汤,会有学生用来泡饭。但那个年代方便面是稀罕物,所以大家做这事理直气壮,谁也没觉得有多难堪。

现在,居然会有小孩要求用别人的剩面汤拌饭。

她担心小孩是没吃饱,想给孩子再打半份菜。结果小孩却表示就是感觉好好的面汤倒掉了太可惜。里面还有蛋花和青菜呢,就是一碗汤啊。

马老师笑容满面:“在这事上,他们给我上了一课。你看他们的碗,都一点不剩的。”

陈凤霞也笑:“我们老家的习俗是说小孩子不能剩饭,不然会长不高。”

嘿,不管是因为在家里吃的差所以来学校得吃饱了还是从小养成的不浪费习惯,这都是好事啊。

马老师像是想开了一样:“行吧,我调整好心态了,重新给他们制定目标。三百六十行,各行各业都要有人做,就算是小小的进步,也是在往好的方向走。”

哎呀,这话听得可真叫人身心舒泰。

陈老板离开石子路学校的时候,嘴巴咧得都要小丑就是我自己了。

晚上她跟远在深圳的梁老板他们打电话祝大家节日快乐时,忍不住得意洋洋:“还是有进步的嘛,一点点的慢慢来。”

梁艳红哈哈大笑:“刚好说到这个,我还想跟你说大妹呢。”

陈凤霞立刻紧张起来,小今的那位姐姐,一天到晚愁眉苦脸想当菟丝花又没人愿意接单的姐姐。

“她怎么了?”

“嗐,你这是什么语气?”梁艳红倒是不满了起来,“人家怎么了?人家现在能挣钱了!凭手艺挣钱!”

陈凤霞糊涂了,这不能吧,大妹能有什么手艺?而且就她那黏黏糊糊的个性,站柜台卖东西都比别人慢半拍。不然当初自己也不会建议她利用三班倒的空闲时间去饭店洗碗择菜剥毛豆来挣点小钱了。

否则就是跟着小敏她妈做服装批发生意,也不愁不财源滚滚来啊。

梁艳红嗤之以鼻:“就做倒买倒卖的生意能挣到钱?陈老板你死脑筋哦。修东西,修电子产品也能挣钱的。你晓得大妹已经在深圳是什么厂里打工的吗?电子厂!手机、电脑她都会修。”

这事是怎么发现的呢?大妹跟其他帮工一块儿住的那个农民房里有人就是修手机卖钱的。

周强跟大妹住门对门,这小孩就是要来深圳吃手机这碗饭的。不用人点拨,他就知道自己要卖电子产品,最基本的维修必须得会。

这孩子挺热心,不知道是不是看在大妹的小孩好玩还是瞧在小今的面子上,自己学的时候还拽上了大妹一道过去帮忙。

洗碗能有什么出路,要洗碗的话干嘛不待在家里洗碗啊。

人都跑到深圳来了,天天都担着被当成盲流关进看守所的风险,连逛街都不敢逛的留在这里,不就是为了挣大钱。

所以,将来一定得自己卖手机,不能当一辈子的小工。

他嘴巴都要说干了,大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周强正气得够呛呢,便听到教他们的师傅的惊呼:“呀,可以啊,你会修手机?”

师傅的生意太好,完全不担心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他自己就忙不过来啊。

大妹露出了茫然的神色,这有什么会不会的?就这么来好了啊。

她在电子厂度过了少女时代,自己没觉得自己学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然而这些原理已经在千百次的忙碌中印在了她的骨髓深处,对她而言,不用想为什么,她就是知道要这样做。

陈凤霞听得目瞪口呆:“还能这样啊?”

天,真是超乎她的想象。她原本都无法从大妹身上挖掘任何闪光点,就连主动带着女儿逃出家庭却是想指望妹妹养她们母女也叫人恶心。可这会儿,她居然像是暴露了隐藏技能。

梁艳红咯咯直乐:“我这边卖的是成品机,暂时不需要人维修手机。她现在上白班,晚上回去就帮人修手机挣劳务费。哎呀,这个收入啊,比洗碗可高多了。”

说着,她又笑得更大声,“最逗的是周强,这小孩挺好玩,主动找我帮忙给他那档口,说先五五分成,后面他打算自己出去干,还要带上大妹给他修手机。这小孩真是个活宝,他怕大妹被其他人挖走,现在天天给大妹家的喜妹买吃的,还给人家托儿所的阿姨送礼,请人家多帮忙照应喜妹。”

陈凤霞也哭笑不得。

周强这小孩,从他靠着网吧下单挣钱开始,她就知道不是个凡人。

呵,这么一想,肉唧唧的大妹还真是适合干这种技术工种。不跟人打交道,就让她默默做事,她大概会更自在。

也好,有个人在旁边看着,有活不停地做,她没空去找小今的麻烦也能自己挣钱。

“我在给她看房子。”梁艳红相当□□决断,“到时候让她把房子买了,月月还贷款,她也就没工夫想东想西了。她啊,不想最好,跟着做事就行,一想还不知道要拐到什么沟里去呢。”

此话,陈老板深以为然。这就好像给小孩教规矩,你要一开始跟他讲道理,他未必能理解。你给他培养出习惯了,他后面也就自然而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陈老板挺贪心:“什么时候她把自己跟女儿的名字给改了,什么时候就好了。”

就这名字,听着就叫人不舒服。

名字是什么?名字是一个人贴在身上的标签。你的名字都不尊重你自己,旁人又会怎么看你。

看,自己和梁老板的名字多好。

凤霞,凤凰彩霞,多吉祥如意喜气洋洋的。

艳红,祖国江山一片红,多大气多喜庆。

梁艳红默默地听她一顿胡吹,感觉自己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在臭屁不要脸这方面,跟陈老板一比起来,她这辈子可能都没希望望其项背了。

啐,就她俩这烂大街的俗气名字,她也能吹出朵花来,就,怪没有下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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