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将房顶与松柏上的雪花都吹得簌簌而落。

这给努力扫雪的仆役增添了许多麻烦,他们只能缩着脖子站在北风里,安静的扫雪。换成京城其他深宅大院,少不得举起笤帚将树杈都挥扫一番,可这里是太庙。

连乡下村落里,最重要的都是供奉祖先牌位的祠堂,轻易不得入,条条框框的有无数严令,何况是做拥天下的皇家。

房梁是沉香木,顶上琉璃瓦。

长长的汉白玉台阶,因不许除皇族之外的人行走,要清扫只能跪趴着在地上挪动。

“嗯?”有人依稀看到薄冰上掠过模糊倒影,抬头却什么也没发现。

浣剑尊者已经领着释沣陈禾二人绕过戟门与前配殿,看都没看过更加阴森森放满牌位的中间殿堂,直接奔往太庙最后放各种祭祀物品的小重殿。

那尊鼎就放在高高的台阶上。

更准确的说,一共有九尊鼎,这是上古传下来的物件,象征累世皇权。

它们十分沉重,又非常巨大,足够三四个人蹲在里面。

历经无数载风雨,鼎身色泽暗沉,但全无锈迹,每尊鼎上的花纹也清晰可辨——据说这是上古时神仙铸造,用来镇压龙脉的,材质稀罕,凡间难寻。有识之士斥为荒谬言辞,说九鼎乃天外陨铁而造,沉重又坚固。

九鼎历经万年之久,仍无一损坏,连块角都没磕掉过。

它们被无数人力,从前朝焚毁的国都,拖拽到新帝的京城,前后总共经历了十数次迁移,祝融之灾更多,最严重的是遭遇地震,想把它们从裂缝里面拉出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帝皇视若珍宝,看过这玩意的修真者都兴趣缺缺。

——九鼎确实是上古神仙造的没错,但镇压龙脉什么的,纯属胡说。

它们就只是普普通通,摔不坏,跌不烂的九尊鼎而已。

估计神仙也是糊弄古时君王的。

浣剑尊者停步,左右看看,叹口气说:“太庙真是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陈禾眉毛一抽。

他没法判断浣剑尊者这是随便说说,还是真有此意。

“这话怎么说?”释沣不动声色。

“后殿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如果我是个凡人,这地方再好不过,杀了人,把尸体藏在空鼎中,天寒地冻的,十天半个月也发现不了。”

“……”

这下不止陈禾,连释沣都侧目了。

普通人怎么能进得了太庙,外面围墙几丈高呢,站在墙根都快看不到日头!

等等——

国师偶尔能进太庙,所以浣剑尊者是在思考,当朝国师到底要如何死得神不知鬼不觉,然后换新任国师登场的办法吗?

“唔,抱歉,有点走神。”浣剑尊者笑眯眯的说。

他今天没戴面具,酷似黑渊谷主的脸,让释沣陈禾都不太适应。

这对孪生兄弟的性格区别很明显,但相似处更多,尤其是这样皮笑肉不笑的时候,陈禾感到拳头都痒痒了。

陈禾低头,秉持着不该自己说话的时候,坚决当自己不存在。

“来,就是这一尊鼎!”浣剑尊者拂袖,轻飘飘的踩住其中一尊鼎上。

九鼎上的花纹,各不相同,有的是远古铭文,有的是一些记载山川河流的图画。这些早早就被拓写下来,记载在史册上。

但是浩劫之战后,古荒大陆碎裂,这些河川图志,全无用处。

真相已经成为传说神话,人们只道世间沧海桑田,或古人见识有限,错将一郡之地当做天下地图来画,又把群山想得那般广博连绵数万里,把所有野兽都描绘得狰狞不堪,故而这些拓本,只放在楼阁里吃灰,没什么人有兴趣翻阅。

释沣目光如炬,很快就将鼎身细细看过,并没有发现什么破绽。

“这处花纹,还有这里…”浣剑尊者虚空而踏,手指拂过鼎身花纹,真元流连不去,很快在鼎身上重新勾出一副新的地图来。

陈禾瞥眼旁边的鼎,这才有些恍然。

有问题的这尊鼎,某些线条太密集了,但乍看很难发现——有人偷偷摸摸在鼎身上,多加了线条,因鼎身太大,人们不懂古文字,修真者又早知九鼎不过是废物,竟一直无人发现。

陈禾不知山川地貌,但释沣却是知晓的。

那弯弯折折的线条,最北端很明显是赤风沙漠,边疆线,西域,北荒,甚至南疆,都历历在目。其中荒石滩的位置,有一个明显的铭文符号。

这副地图下面另有一行隐藏在密密麻麻上古文字里的小字。

陈禾看不懂,释沣已经读了出来:唯恐宗派断绝,传承置于此处,静候有缘。

“所以,我一开始真的相信,只是浩劫之战前的一派魔宗留下的传承。”浣剑尊者抚摸鼎身,皱眉说,“这些花纹与鼎本身的文字颜色一致,深浅一致,简直毫无破绽,不太像后人伪造。即使是伪造,它也有超过八千年的历史了。”

释沣神情莫测。

陈禾仰头看他,两人视线对上后,释沣缓缓摇头。

——他并不完全信任浣剑尊者,正如对方肯定也有事情瞒着他一样。

季弘的诡秘,到现在都是浣剑尊者一面之词,这位魔道第一高手,完全能制造出这样的离奇的事件,来诱骗人上钩。

让释沣选择相信的,并不是浣剑尊者那张脸,而是他想不出,如果从头到尾都是浣剑尊者编出来,这也太费力了。如果魔道要铲除他们师兄弟俩,绝对有更简单省事的办法,没必要把他们骗到京城太庙里来。

释沣对上浣剑尊者发亮的眼睛,从容说:“这花纹…确实让我有了个猜测。不过九鼎古旧,陈置多年,无人问津。那季弘,又是如何发现的呢?”

听到这句,浣剑尊者方皱了下眉。

“季弘原是京城官宦子弟,全家被抄没等待流放北疆时,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他父亲科举出身,想来这人也多读过几本书,据说发现白山书院的一个修士行迹鬼祟,屡屡偷入太庙,于是跟踪前来,发现对方拓印九鼎花纹。季弘说不慎被对方发现,一场激斗,杀人后他又疑惑不解,故而留心起九鼎来!”

浣剑尊者又说:“这事,是在两年前。”

释沣脸色有些变了。

两年前,陈禾才十五岁,才发现苍玉球的秘密不久,他们住在黑渊谷里,石中火的秘密没有暴露,云州陈家有个走失的傻孩子,这事也不会有人注意!

这到底是什么仇,使得季弘对他们师兄弟杀意深重?

——就算是跟北玄派有深仇,也没必要投入浣剑尊者麾下,尽心尽力玩潜伏吧!这个圈子是不是绕得太莫名其妙了一点?

凭他季弘的心眼与能力,纵然十多岁时全家下狱,在流放途中想办法逃脱,随便投奔一个名门大派也不太难吧。就算执意留在京城的话,引起白山书院的注意也行,或者更直接的说:

这人不是季弘,是别有用心者冒名顶替来的,那么这样的手段,聚合派寒明宗都可能被他颠覆,干啥非要做一个不能飞升的魔修?

释沣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浣剑尊者倒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嗤笑一声:“此人还真是季弘,不是冒名的。几年前,他用计让当年弹劾他父亲的官员卷入子虚乌有的谋逆大案,他做得巧妙,我也是近日才发现端倪。”

陈禾发现他们话题越说越歪了,于是开口问:“两年前季弘杀死一个白山书院的修士,自称对方行迹鬼祟潜入太庙看九鼎?唔,以此人谨慎看来,只怕那死掉的家伙,还真的进来过数次,不过是他自己发现九鼎有问题,还是中了季弘圈套,成了棋子,这就难说了。”

浣剑尊者瞥陈禾的眼睛更亮,他赞许的点点头:

“说得不错,大概在半年前,季弘拿出数份九鼎拓本,来求见我,说发现了一处上古魔宗传承。”

浣剑尊者伸手从芥子法宝里倒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有册子,有竹简,甚至有残破不堪的石碑。

浣剑尊者指着那两块年月已久的石碑说:“这是南蜀末代国君的陪葬品,距今约三千三百年前。还有一块,是梁朝镇压黄河水患放在龙王庙里的分界石,年代更远,在四千年前。都是这尊鼎的拓本,当年为防止字迹模糊,深刻后填金充痕,现在还依稀可见!”

“没有那些加上去的线条!”陈禾抬头。

释沣丢弃了一本他翻开的发黄的册子。

浣剑尊者笑意中有厉然之色:“其他拓本,均有这副多出来的地图,真相显然易见。三千年前,有人在九鼎上加了这个玩意。释沣道友,你既有猜测,又何必瞒着我呢!”

说着,他丢出更多的拓本,又猛一拂袖,真元在另外八尊鼎上绘出同样隐匿在花纹里的古拙文字:

毁我北玄,遗恨残念。

每尊鼎,只藏一个字……

别说被发现,想要找不同都更难。它甚至注定只能被知晓地图的人,当做惊喜再次发现:藏的不是魔宗传承,是传说中的北玄密宝!

三千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魔修联合六大宗门以及诸多散修,打上北玄派驻地,夺走典籍,烧成废墟,用门人弟子的性命,逼北玄派掌教林青商说出北玄密宝的下落。

最终没人得到宝藏,北玄派离开中原,退居关外大雪山。

九鼎地图,两重隐藏的古拙文字,无一不在蛊惑一个事实:北玄密宝是有的,只是在三千年前,被惊慌失措又愤怒不甘的北玄派藏起来了,用魔宗传承做掩饰等有缘人。

“发现九鼎秘密的人,一旦泄露出去,修真界必将大乱。按照道理说,没有人能拒绝北玄密宝的诱惑!”浣剑尊者冷声,“季弘却像知道里面是什么,直接禀告给我,而释沣道友,似乎对宝藏也不太感兴趣?”

“北玄密宝不过是死物。”

释沣看了陈禾一眼,沉默半晌,才慢慢说:“九鼎之事,我一无所知。只是吾师谈论过三千年前不幸而死的林青商掌教,北玄派当年称他病逝,实则是失踪。当时修真界闹出诸多谣言,说北玄密宝被某某人拿走,说得活灵活现,更出现了一个对宝藏疯狂迷恋的魔头,面容尽毁,嗜杀可怖,但北玄派有人看出,这魔头的背影,很像失踪的掌教。也许林青商是用消耗神魂的秘法提升过修为,活不了十年。”

后面的话不用说出来,陈禾与浣剑尊者都明白了。

——林青商遭逢大变,走火入魔后,性情乖张,不要性命的去复仇。唯恐不够,还布下了九鼎之局,把那个盒子埋了起来。这当中自然有他不想看到这盒子的愤怒,更多的是一种设陷阱坑害天天下修士的阴毒报复,哪怕过千年万年,只要发现这份地图,修真界就会陷入腥风血雨。

甚至现今北玄密宝的大半传闻,可能都是林青商刻意造谣传出的,当年他是为了报仇,但人死了,仇人也死了,世间沧海桑田,传闻却还在,把灾难带给了北玄派历代门人。

难怪释沣提到林青商时,全无敬重避讳的称谓。

北玄派弟子,提到这位被仇恨折磨得发狂的前辈,不知该怨,还是同悲。

只能隐下不说,因为除了掌门,没人知道北玄密宝到底是什么,林清商失踪后,这个秘密也断绝了。

“在我看到这个鼎的时候,就猜到一二。”释沣眼神飘忽,喃喃自语。

北玄派功法切合万物气息,天时地利,那种与鼎身原来花纹混为一体的手法,带着再明显不过的北玄派烙印。

——连陈禾都看出来了!

浣剑尊者沉默一阵,转身道:“走罢。”

释沣还站在原地,他多年黑渊谷隐居,但对三十年前,北玄派死剩他一人的惨剧,从未忘记。

这延绵的,复杂冤孽的仇恨…

当年他选择去黑渊谷,而不是杀尽聚合派,也没有入魔,正是因为释沣很清醒的明白,他不能做第二个林青商。

只是没想到,林青商为复仇的疯狂,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可能还有隐藏的地图,指出九鼎为宝藏,只是尚没被发现——这个计谋,真的险些成功了,修真界将血流成河,诸多门派互相积怨,最后可能成为点燃正魔两道大战的火星。

可这些,能责怪疯魔了的林青商吗?

释沣心灰意冷。

“师兄。”

释沣恍惚间,听到陈禾的声音,冰冷颤抖的手掌也握到了一个熟悉温暖的热源。

“师兄,我在这里,我们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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