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山终年酷寒,北风呼啸,数米外伸手不见五指,就像这浑浊的世间,什么也看不真切。

这世上除了释沣外,没有比崔少辛更清楚那场过往的人了。

聚合派四大长老图谋北玄密宝,冒充南鸿子的族人,于是有了东宁郡释家,两个修士带着他们的两个儿子,在凡间一住十多年,只为了在恰当的时候,布下一颗关键的棋子,然后由点及面,慢慢的渗入进去。

最好的棋子,当然是自己也不知道真相的棋子。

能瞒得住敌人,也好控制——

“…最终,所有人都死了。就似被这无边大雪埋葬,没有人说得清过去,也没有人知道曾经。”崔少辛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离焰,“我见到释沣时,他浑身浴血,当乐长老——他血缘上的祖父也断气后,残存在他目光里的不是憎恨,而是了无生趣的疲倦,那时我便知道,这个人活着,却已经死了。”

“咯啪!”

冻得严严实实的冰层表面,自离焰尊者脚下,延伸出数道裂缝。

裂纹还在不断增大,离焰狠狠盯着崔少辛,也不说话,杀意暴涨。

崔少辛佯装未见,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动,终究还是没有摸出法宝防备,而是换了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

“多年之后,我听说修真界又出现一位新的魔道尊者,握有三昧真火,似通北玄秘法,我便知道,世上完完整整知晓这段过往的人,只剩下我了。”

离焰尊者冷声道:“正好,除我之外,这事我不想再有人知道。”

陈禾见他杀意明显,回头看崔少辛,想到这人是聚合派掌门,心中也生出一股快意。

严格说来,崔少辛与释沣没有仇,但他早年坐视聚合派四大长老设计北玄派,要说崔少辛没有打坐收渔翁之利,还不沾半点责任的算盘,陈禾是不相信的。

崔少辛只不过在虚无缥缈的宝藏之说,与他日后的前程里,抛弃了前者。

——善意并不能证明一个人就是良善之辈。

“尊者动了杀念。”崔少辛不慌不忙。

冰川上的裂缝已经越来越大,仅有两人所站之处,还是勉强支撑。

冰雪层层崩落,摇晃愈发剧烈,依靠真元稳固的冰层越来越广,崔少辛当机立断,抽身后退,霎时一场声势浩大的雪崩形成。

离焰尊者身形一闪,长弓已在手中。

茫茫大雪山,瞬时亮起两道惊鸿,人影所至之地,山摇地动。

过了片刻,离焰尊者微微皱眉。

陈禾也十分惊愕,以他在记忆中所见,离焰尊者可以一箭破开小界碎片,与浣剑尊者不分胜负顺利讹诈到了更多蜃珠,这聚合派掌门,论实力比离焰尊者还要差很多,怎么能在暂落下风后,还能不以为意的坚持住?

“尊者,正道与魔修不同,只要修为到了一定境界,这天地灵气,如臂指使。”崔少辛毫无急躁之意,一招一式,都险之又险的避开。

见离焰尊者不答,崔少辛也不恼,继续在过招间隙里自顾自的说话。

“只是通常这等境界的人,你看不到。”

“我已到了渡劫期。”

恰在此时,大雪山上空诡异的响起了隐约雷声。

风雪太大,即使有乌云也看不见,直到雷霆欲落,才被察觉。

离焰尊者手中一缓,重新打量崔少辛。

雷劫之时,如果有人在侧,不管是相助还是捣乱,天雷都会解决这个无关的人。

离焰尊者眼中杀意更甚——难怪崔少辛不惧他说出真相后,自己会动手。

崔少辛知道离焰在想什么,连忙摆摆手:“我多年修行,就是为了此刻,万万不会拿这事开玩笑。我亦可不现身,在门派内部渡劫,何必要来寻你?”

“聚合派当年追杀他的事,修真界几乎人人知晓。”离焰尊者语气轻蔑,“如今正魔两道大战,即使我屠尽聚合派,旁人又能说什么?”

崔少辛不怒反笑,悠悠然的回答:“与我来说,就算你杀光吾门中人,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即将离开凡间,聚合派存亡与否,我不关心。”

陈禾吃惊,他想不到崔少辛会说出这番话。

记忆中的离焰尊者也有几分惊疑,崔少辛的绝情之语,简直与他们见过的人都不相同。

“明人不说暗话,我对尊者是直言,不需伪装。”崔少辛带着无所谓的神色摊开手,“在尊者手下,我虽不敌,可要想逃走,自是绝无问题。”

“……”

崔少辛笑了一声,仰首望天:“尊者,天道可欺。”

离焰尊者冷视他。

“天道是死的,只要不蠢,因果就算不到自己身上。只要足够执着,那份向道之心背后,到底是什么,天道能看得分明?”

崔少辛蓦然转身,对离焰说:“这才是我真正想卖给尊者的人情!我初见尊者,就看出你必不甘于这方人间之地,与那些目光短浅的蠢货不同。上古之时,魔修一样可以飞升,尊者有此远志,我亦十分钦佩。”

天雷骤降。

离焰尊者抽身退开,还听到崔少辛最后一句传音:

“八千年前,北玄派赢了浩劫之战,上界若还有南合宗,我必投身于此。衷心期望,与尊者上界相见。”

雷劫轰然而下。

离焰尊者站在远处山峰,静静凝视天空的每一处变化,直到风雪骤停,天空出现了一道五彩霞光的间隙裂缝。

“天界。”离焰喃喃,眼中光华大盛。

片刻后一切终归平静,他摸着鬓角眉梢的三颗红痣,冷哼:“天道可欺?我不需欺骗它,敢阻吾之所念,都将被我踏于脚下。”

离焰尊者拂袖而去,陈禾久久不能言。

接下来的记忆都是零星的,混乱的片段。

像是蜃珠损毁了,又像是北玄天尊特意挑拣过,没有将全部记忆送来,只给了最重要的那些。

陈禾间或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

詹元秋。

哭丧着脸,愁容满面的詹元秋,离焰尊者对他说“我与你师父是相识,与你也是旧识,只要不惹怒我,看在你师父的面上,这儿总有你的容身之地”。

童小真,那个东海修士,经常恭恭敬敬的站在离焰尊者面前说着什么。

还有东海之上沈玉柏那条船上的青衣侍女——陈禾蜃珠里的记忆有很多,他不会尽数翻看,只有在必然的时候才查探。而关于东海的经历,因为要警惕薄九城,恰好属于看过的这一类——那青衣侍女,名叫罗静姝。

来来回回好几次,陈禾才发现记忆里还有另外一个女子,只因她们都低着头,离焰尊者根本不注意她们,陈禾后知后觉的从衣着习惯上,发现了另外一个比罗静姝容貌普通一些的女修,那满身苗疆异族味道,陈禾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人来。

“白蜈。”

果然是她。

陈禾自记忆中确认后,有些新奇,也有些恍然。

——拥有前世记忆的仇敌,为什么要冒充自己绑走白蜈,一来也许是为了阴尘蟒,另外也是斩断了自己将来一个得力属下。

同样,在东海时,童小真只怕也是被人故意指派来的。

季弘不仅想得到浣剑尊者的宝物,还解决了詹元秋…

陈禾越想越明白。

他有些侥幸,如果不是蛊王昏迷不醒,他与师兄出了奇招,打草惊蛇,只怕暗中编织陷阱的人会很有耐心的,一步步毁掉离焰尊者曾经的属下与势力。

他们带走钟湖,绑走白蜈,自然是准备一场更大的计划,白蜈是离焰尊者的属下,钟湖大概能针对自己的尘世亲缘动手。

临时有变,发现天道回溯时间的事已经不再是秘密,索性将没用的钟湖与白蜈都丢弃了,拿出了后续计划阴尘蟒。

雾气断断续续。

陈禾发现,离焰尊者的模样正在改变。

长发最先是灰白,然后慢慢转为霜雪之色。

不是在修炼,就是凝视着某一处出神,执笔绘着诸多画卷,有城镇之中的街道,也有宅院里倚窗而坐的少年,离焰画得最多的还是大雪山。

每一处,都是他亲自去看的,回来又画。

只在漫天冰雪中添了一人,服饰多变,离焰尊者总是画着画着就用火焰将纸张化为灰烬,到最后画卷终于趋向完美:

有人影在一片雪白中穿着浓墨重彩的血色,凌厉的几乎要脱出画卷,姿态睥睨,只是面目一片空白。

——离焰没有见过释沣,或者说,他不记得释沣的模样。

陈禾莫名酸楚,分不清是难过,还是庆幸现在。

但是离焰尊者已经很满意这幅画了,他轻轻抚摸着画上人空白的面目,出神的低语:“天道要你死。命数让你一生不幸,你就更要活着!”

陈禾一惊。

“这话,是你告诉我的…我不记得你的长相,睁开眼就站在赤风沙漠,我有你给的北玄派传承,我有你最后叮嘱我的话。”

离焰尊者蓦然厉声喝问:“你叫我不从天命,可你自己为何不肯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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